时间来享受自由呼吸,只被允许在它所不属于的世界里邀游一样,直到不可
避免的钟鸣声把它召回阴间为止。接着,他就被召回到他那孤独寂寞的藏身
之处,回到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对于他来说,那才是一个唯一真实的世界。
第三节玫瑰花的铁链
巴尔扎克的真正的生活方式就是工作。他暗暗地自满地赏心乐意于一种
魔妖一般的毅力和创造的意志,原因是这些都可以让他从伸缩自如的脑海和
魁梧的身躯中取出最大(甚至于超过最大)的源泉。他终日从事干火热的工
作而自豪地宣称:“我的工作就是我的放纵。”他的工作方式的原则就是从
生活中吸取最多的经验。
可是,最残暴的意念也无法完全抑制一个人的来自天性的要求,人性总
是注定去反抗在某种专心的事业中去削平情欲的锐刺的无常的生活方式,反
抗在幻想中寻找满足。巴尔扎克经常遭到一种凶残的感觉的攻击——随年龄
的增长,这种攻击越来越频繁,他总是感到他的黄金岁月已远离了他,最高
超的艺术创造也仅能算作生活的代表,而不是生活本身。他向卡罗·朱尔玛
坦白说:“我正尽力设法把我的生活集中在我的脑海中,”但他却恰恰做不
到这一点。他同时也是一个伊比鸠鲁主义者,他在他那单调枯燥乏味的,远
离尘世的日常生活中呻吟着。这个人需要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比只对毫无
反应的纸张的纸张倾吐言辞还要热烈的表达方式。这个创造人物的作家,一
度描写了一批和男人们谈情说爱的女人们的作家,他也需要一个可以被他所
爱又可以爱他的女人。
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女人呢?这里,他的工作讨厌地拖了他的后腿。他
没有足够时间去寻觅一个情妇或一个妻子。他不能够清闲自在地去到处寻
找。倘若我们看到他如何屡次地委托卡罗·朱尔玛和他的妹妹帮他找一个可
以把他从欲望的苦刑和感情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合适的妻子的话,我们也会
受到感动的。
突如其来的成名带给他一个奇异的变化。因为当他已走到失望的边缘,
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一个他所需要的女人时,女人们却要开始寻找他了。女人
们往往喜欢一个关心她们问题的作家,但巴尔扎克偏爱他所创造的女性人物
(他往往把她们描写成苦恼烦闷的,男人们不了解的牺牲品,)他对被弃的,
被逐的或衰老的女人的同情,他体贴她们的失败,这些都触动许多女人的好
奇,不仅仅是巴黎女人好奇。于是书信便源源不断地从法兰西最偏僻的省分,
波兰,德意志和俄罗斯寄来给这位“涉测高深”的作家。
巴尔扎克平常忽视通信。他很少给人家写信,期望和这个时代的伟人讨
论知识的问题总要令人感到失望。但是女性读者们的来信总给他带来快乐,
同时又令他产生某种兴奋。这一类的通信在他那富有想象的头脑中,总可能
包含有一篇可在实际生活中身体力行的小说。他也肯定会在预感的精神交通
中向那些素不相识的女人们倾吐他的心情和忏悔,他拒绝向知心朋友们述说
的心情和忏悔。
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五日,当他和朋友马尔冈一家住在沙妻时,有人给他
转来一封信,引起他特殊的兴趣。从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把幻想和琐
碎的事联起来的能力。在这件事中,他凭笔迹,信笺和文字的口气感觉到写
信的人必定是一个高级贵妇,甚至是最高级的贵妇,虽然她只署英文的假名,
没有签自己的真名。她一定是一个有着悲痛经验的,年青美丽却不幸的女人,
并且无疑的是一个伯爵夫人,或一个侯爵夫人,或一个公爵夫人。
他的也许也有势利的心情的好奇心,令他坐卧不安。他立刻回复了这位
不知名的人一封六页纸长的信。他既不知道她的环境,也不知道她的年龄(依
据他自己说的话),他开始只给自己辩护,去驳倒她读了《婚姻生理学》之
后给他带来的一些无足轻重的意见。但巴尔扎克难以抑制他的热情。一旦他
要表露他的仰慕,他就拿狂乱的词藻去表达,一旦打开了他的心扉,带来的
就是一场疯癫的忏悔。他对她说他只想和一个寡妇结为夫妇,告诉她他的“将
来最秘密的计划”。他又告诉她他要用《驴皮记》来做为他的文学大厦——
《人间喜剧》的基石,他”很骄傲有此企图,虽然我知道我的计划会失败。”
不知名的收信人读了这一封不是礼貌的复函而是充满亲密的自白,而且
也没有她所期待的文学问题的答复时,肯定会惊讶的,她似乎也迅速地给他
复信,可惜他们之间的通信现存已不多了。双方都希望彼此结识。不知名的
女人除了社会上散布的闲话之外,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巴尔扎克的事,他的
相片也刊登在许多报纸上,但他对她却一无所知。他的好奇心激动到了极点
他几乎不能够控制他的耐性,他要发现她到底是不是仅仅一个有才气的女
人,她到底是不是一个年青美貌的女郎,到底她是不是一个渴望安抚的悲痛
的灵魂,他是不是一个受过太多教育的有钱的中产阶级的女儿,或者(大胆
的设想和希望!)果然是一个伯爵夫人,一个侯爵夫人,或一个公爵夫人。
结果证明他的心态的本能胜利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确实是一个侯爵夫
人(后来因为继承关系而领有公爵夫人的头衔)。侯爵夫人不像她从前的情
人,那位由于窃国的科西嘉人①而得到贵族特权的德·葛朗台公爵夫人,她是
圣日耳曼镇中可以找到的最为深蓝和最为优秀的血流。侯爵夫人(即后来的
公爵夫人)德·葛丝特丽·玛丽·亨利爱特的父亲是德·麦利公爵,以前的
法兰西元帅,十七世纪时就有了他的家徵;侯爵夫人的母亲曾经是德·费兹
——詹姆士公爵夫人,也就是说,是斯图亚特王室的家属了。她的丈夫德·葛
丝丽特侯爵是著名的德·葛丝特丽元帅的孙子,一个德·基尼斯公爵夫人的
儿子。巴尔扎克差点发狂死掉,因为像这样一个在夫家和娘家两方面皆为世
族的家庭实为贵族中难能可贵的一个了。她在年龄方面也满足了他的完美的
理想。那时她三十五岁,可看作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其它方面,她也
是所有女人最能符合巴尔扎克典型的,因为她是一个不幸的,失望的,多情
的女人,她的过去的婚恋史在巴黎社会中丝毫不比《驴皮记》逊色,并且曾
经被司汤达所利用,当作他的处女作《阿尔曼斯》的素材。
巴尔扎克轻而易举地发现她的浪漫故事的细节。年方二十二而作为法兰
西贵族里最美丽的年轻女郎时,她邂逅了全权的奥地利大臣梅特涅的公子。
她坠入了爱河,狂热地爱上了这年轻人。公子虽然没有他父亲那样的强壮体
格,却在社交和外表的魔力方面得到他父亲的遗传。因为法兰西的上等贵族
仍保守着十八世纪的开明的哲学传统,若这一爱情没有越出秘密的界限的
话,她的丈夫肯定会默许,不管这爱情是怎样的炽热。可是,为了不只激起
司汤达,而且刺动全巴黎社会的真诚和同情心的目的,两位情人却蔑视任何
的和解。梅特涅·维克多王子放弃了他那光荣的事业,德·葛丝特丽夫人离
开了她丈夫的家,断然不顾社会的批评,他们决定只为彼此,只为互相的爱
情而生活。这对情侣游遍欧洲美丽的国度,后来他们生了个孩子,他们的幸
福得到了珍重保证。后来,奥地利皇帝封那个孩子为房·阿尔登堡男爵。
但是,好事多磨,乐极生悲。侯爵夫人去野外打猎时,不幸坠马伤了脊
①
科西嘉人,即拿破仑。
骨。此后,她只能躺在床上或斜靠在沙发里打发时光,但此事发生不久她连
她情人的温柔照应也被夺走了。一八二九年十一月,梅特涅·维克多死于痨
病。对她来说,这一打击比坠马还要凶猛。她不能再继续居留在只有他们的
爱情才可能反映出美丽景致的风景宜人的国度里了。她回到了巴黎,她并未
恢复社会上的地位,也没有重新恢复她在丈夫家中的地位,因为她曾侮辱过
这个社会的风俗。她隐居在卡斯特兰宫殿中,她父亲的家中,只和书本打交
道,不和旧友交游。
由于她每天都是他大胆梦幻的实现对象,所以继续和这一个女人通讯,
让她拿友谊的语话给他写信,这足够激动巴尔扎克的心了。一个三十岁的女
人,一个弃妇①,一个贵妇人已经选择了他,选择了他这个农夫的孙子,以前
的一个小乔尔布亚的儿子,巴尔扎克,多光荣啊!多少的仲马,雨果,穆塞
都只娶到布尔乔亚的女人为妻,找到女作家,坤伶、轻佻女郎为情妇,巴尔
扎克胜过了他们!倘若他被允许去炫耀他在她身上得到的不仅只有友谊,倘
若在暴发的公爵夫人(如德·葛朗台夫人)和可怜的小贵妇之后他居然能够
成为一个正牌的老法兰西贵族公爵夫人的情人甚至于为丈夫,成为了梅特涅
王子的继承人,恰如在德·葛朗台公爵夫人的事中承继了王子的父亲一样,
他的胜利是多么的伟大啊!他坐立不安地等候邀请,希望受到允许去拜访那
位著名的未曾谋面的贵妇人。二月二十六日,带有“信任记号”的一封信终
于来了,他立刻回信说他同意接受她的“仁慈的赐子”,不顾“见面时将要
遭受相当的损失”的危险。
他这样匆忙地幸福地回信,以至于疏忽了另外一封放在他桌上却未启封
的信。这一封信是那一天一个署名“无名女人”的从俄罗斯寄来的。
更不用说巴尔扎克在没有见到德·葛丝特丽夫人以前,便无可奈何地爱
上了他。假使他发现她是一个愚笨的或丑陋的女人,一个嫌怨的或是仅仅喜
欢吵闹的女人的话,这却不会影响他的感情,原因在于他的一切感情,包括
爱情在内,都受他的意志控制。在他结束细心的装份,穿上新做的衣服,坐
进车里驱车向卡斯特兰宫进军之前,他已下定决心要爱上这个女人,同时也
让她爱上他。就像他跟那个“无名女人”发生的公案中一切的行为一样,他
已把德·葛丝特丽侯爵夫人塑造成一个理想的偶像,希望要委任她担任他生
活史中的女主角。
这生活史的开始几篇确实和他的幻想吻合。一个虽不太年青,看来有点
苍白,有点疲倦,却还说得上年青的一个少妇,坐在趣味卓然的客厅里的沙
发上,他是一个曾经恋爱过的女人,知道一切爱情所包含的内容,却需要在
孤单的生活中寻求安慰。令人奇怪的是,这个一向和王公大臣们来往,并有
意大利大臣的公子当情人的女郎,却并不讨厌这个身体肥胖,肩膀宽阔,任
何高明的裁缝都无法使之变成美少年的平民。她睁着眼睛,充满兴趣地看着
他,娴雅地听他的活泼的谈论,因为他所认识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物,第一
个作家,虽然她是文静的,她却感到了他拿来接近她的激动的躁急和领悟的
同情。两三个钟头的时间随着魔幻般的谈话慢慢逝去,虽然她尽可能地忠于
她那死去的可怜的情人,她却抵抗不了命运给她送来的奇人给她带来的敬仰
而生的冲动。在巴尔扎克一面,这是疯狂的起点;在她一面,这是友谊的开
端。他给她写信道:“您这样客气地接待我,我同您一起渡过的时光如此地
①
《三十岁的女人》和《弃妇》都为巴尔扎克的暑名作品。
有意义,我确信只有在您身边我才能找到我的幸福。”
他们的关系变得渐渐密切起来了。以后几个星期和几个月的时间,巴尔
扎克的马车都在每天晚上停在卡斯特兰宫前,他们两个人也就谈话直至午夜
以后。他把他最后的作品念给她听,请求她的指教,他陪她到戏院去,他拿
他的《查伯尔上校》,《三十岁的女人》和《噩耗》当礼物送给她。由于失
去情人而孤单的久悲的女人开始从这种谈论知识的友谊之中体验到某种类似
幸福的东西,但是在巴尔扎克的方面,友谊还是远远不够的。
当巴尔扎克的需要超出了比知识的交流还要多时,他的追求也就变得渐
渐地强烈起来。他向她坦白,告诉她她是他的欲望的对象,因此他也愈来愈
紧迫地要求她的屈服的开始和结束的承诺德·葛丝特的夫人由衷地感觉到(或
许是下意识地感觉到)被一个她所崇拜的天才所仰慕是何等的荣耀,因此她
也并不用冷冰冰的蔑视来阻挡她的过分暧昧的举动。她甚至于故意去挑动他
的亲密举动,虽然我们不可以完全地相信巴尔扎克在他带有报复性色彩的小
说《兰齐公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