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发明的符号,因为通常的给指导工人作指导用的那些符号是不够用的。没
有一会儿的工夫,稿样四周便没有足够的空间来供给更多的修改,那些修改
现在却比已印成的文本都多了。他在四周所改窜的文字本身上也做了许多的
记号,用来引起排字工人对那些补充的事后想到的东西加以注意,一块本是
白色沙漠,和中间一块印着文本的沃壤上,都被纵横交错的墨迹覆满为止。
接着他必须翻过一篇在背面继续修改了。但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当纸上
没有更多的空间来容纳那些符号和使排字工人不愉快地顺着找路线的十字交
叉线时,巴尔扎克就借助于他的剪子了。不要的章节被肢解后挪开,接着把
新的纸粘在缺空上。另一个新的起头写成了,而一个片断的起头被夹入中间,
整个文本被搜遍和掘起。这样混乱的一大推排印好了的文本,加入修改和校
正的所在,线条,黑点,和符号等,在一种比原稿无论难解和更加难读的情
况下,送回印刷所。
在印刷所和报馆里,嬉笑的人群聚起来分析如此惊人的潦草的字迹。即
使最有经验的排字工人也无法去索解它。并且,虽然他们赚着加倍的工资,
却拒绝一天排印巴尔扎克的作品超过一个小时以上。一个人必须有几个月的
工夫才能学会了破译他那种象形文字的学问,但是,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一
个具有特殊才能的校对人,还得重新校改排字工人仍悬揣无定的臆测。
但是,他们的工作不过仍处于初级阶段。当巴尔扎克收到第二次印好的
大样,又以和从前一样的猛劲儿投身于它们去修改。他再次拆散如此辛苦筑
成的大厦,把每一页从上到下都沾满墨迹为止,直到它的难读和复杂仍不减
于它前身的时候。这样的情况要有六七次,不过在后来的稿样中,他不再把
一段整个的文字拆毁,却仅仅只修改单个的句子,最后就限制自己只换掉几
个字了。就他若干作品的情况看来,巴尔扎克重改他的稿样多达十五六次。
但这个情况,对于他非凡的生产力,只给我们一种微弱的印象。二十年里,
他不仅写了他的短篇小说,和他的小品,和他的七十四部小说,并且在那些
作品最后印成问世前,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写了它们。不管是出版商的恳求,
或是钱财的需要,都不能劝阻巴尔扎克不去实行他那费钱的方式。很多次,
他丧生了代价的一半,有时甚至竟整个丧失,因为他得自己付钱来偿付改正
和重新排印的费用。虽然这只是有关艺术上的完整无瑕,但没有人能说服他
改变。有一次,一家报纸的主笔没有等到最后的校样便把一份小说的稿子印
出来了,结果巴尔扎克永远地断绝了同他的关系。对社会,他显得拖沓,轻
浮而贪婪,但做为一个艺术家,他却在近代文坛上进行了一切作家所不及的
最不屈服最本平良心的斗争。他把他的底槁校样当作唯一可靠忠实的见证人
一样来爱护。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间与外界隔绝的实验室中,他是怎样
耗尽精力和自我牺牲使他工作上十全十美,(在那间实验室里,他辛勤地专
心一致,是那些只看到他完成的作品的入所看不到的。)它们是他的光荣,
这种光荣,属于不疲倦的工匠,属于努力工作的人,比属于艺术家更多一些。
所以他把每一本作品编成一份,那是由原稿和那些修改的稿样在其各个阶段
的积累合成的。接着把它们订成一大册,如果一本出版的小说有二百多页,
这个稿本则将近二千页。有时原稿并未和稿样装订在一起,而是附在里面。
巴尔扎克从《人间喜剧》浩瀚的王国里,像拿破仑把那些公爵王子的文章和
头衔分发给他的陆军元帅和忠实党羽一样,把那些册子当作他所能赐予的最
贵重的礼物,赠送给他的朋友们:
“我见把这些册子送给那些爱我的人。它们是我漫长劳作和坚忍——我
曾向你们说过的那种坚忍——的见证人,在这些可怕的篇幅上我消磨了多少
个夜晚。”
其中多半送了德·韩斯迦夫人,而巴尔扎克的妹妹,德·葛丝特丽夫人,
和桂都邦尼———维斯冈地伯爵夫人,也在这些受赠人的中间。这几个为如
此的光荣而选拔出来的人,是深深地知道这些无与伦比的文献的价值所在
的,这可以从拿兑加尔大夫收到《幽谷百合》的稿本后的回信中得到证实:
(这东西是他多少年来友谊和医药方面对巴尔扎克照料的报酬。
“这是真正令人惊异的纪念碑,并且应让所有相信艺术是美的人都看到
它。对于那些读者们——那些人认为这些精神产品,在它们被孕育和创造时,
是和它们被阅读时不费吹灰之力的——那将有多大的好处啊!我希望在王多
姆广场中心设立我的图书馆,那佯一来,那些对你天才欣赏的人,便可以学
会批判你工作时所用的坚忍和谨严的真价值了。”
留存于现今的任何文献,除贝多芬的手册以外,儿乎再没有比这些册子
里面所有的东西,把艺术家奋斗的表现,表现得更加真实准确的了。在这里,
巴尔扎克用以完成他作品的非人所及的精力,天赋的元气,比任何当时记载
的掌故或肖像,都更能生动地供人研究。只有研究它们,我们才会发现真正
的——巴尔扎克。
他戏称为“文艺烹调的工作”的工作于校样稿的三四个钟头占去了整个
上午。接着,他撇开那些纸张,用一顿简单的午餐——一个鸡蛋加一两块火
腿面包或一小枚肉饼——来恢复他自己。他喜欢过舒适的生活,也喜欢他家
乡的有味的腌肉,脆鲱鱼,社尔式的原味油腻的菜,以及多汁的红肉之类,
同时他熟悉他家乡的白酒红酒,就好像一个钢琴家对琴键的熟悉一样;但是
当他正在工作时,他抛弃了所有奢侈。他知道没有时间来迟缓怠情的,所以
不吃好东西浪费时间。甚至他连片刻休息时间都没有,饭后紧接着把圈椅移
到小桌边,继续摘抄备忘录,校正稿样,写一两篇东西,或是写信给朋友。
最后,将近五点钟时,他才算把笔放下了。他没有见到一个人。甚至连
报纸都没有看,但是现在他能够松弛一下了。奥古斯都正在准备晚餐,他可
能有时接见一个朋友或一个出版商,但他大多是独自一个人冥想的。他所想
的大多有关当天晚上所要作的工作。他几乎从不到街上去,因为他实在太疲
乏了。八点钟时,当别人出去寻欢作乐时,他于是上床去,并且马上就睡着
了。他的睡眠很少有梦,大多是沉睡。他的睡眠像他做的任何其它事一样,
带着极端强度的特性。他所已经做的整个工作,并不能使他在明天,后天获
得解放,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仍要工作,但一睡觉就忘记了这些。子夜,
他的仆人又进来了,点上蜡烛,于是给醒来的巴尔扎克又复燃起工作的火焰。
这就是巴尔扎克一口气工作若干星期和若干月的方式。他直到手边的工
作做完,绝不肯忍受任何打搅。但是在两个完全专心致志的时期是中间的休
息,只能永远是短暂的。一本紧接着一本,就好像那件大织物——是他的寿
衣,也是他毕生的工作——上面的一行针脚。他失望地感慨:“一本书接着
一本书,一夜连着一连,那永远是照样的。我要营造的建筑物实在是太广而
且太高了!”
他时常会被这种丧失希望的恐惧心所袭击,并且把他自己所精铸成的锁
链搞得哗啦乱响:“我在一个月里要做的事,是别人一整年或一年多的时间
内干不完的。”但是工作对于他已成为一种强制的必要了,而且欲罢不能了:
“只有工作时我才忘了痛苦,对我来说,工作是对我的慈航普渡。”
虽然他的工作是各种各样的,却对它的持续不断毫无影响:“我在不写
的时候盘算我的计划,而在我不写也不盘算的时候,我改稿样。那就是组成
我生命的东西。”
他生活时脚踝上绕着一条链子,当他要逃走时,链子便响了起来。倘若
他去旅行,他仍然得写作。当他去恋爱和出远门去看一个被他的热情所倾倒
的女人时,这种热情对于一种较高的责任而言,只是处于次要地位。当他宣
布要向德·葛丝特丽夫人或德·韩斯迦夫人作一次预约拜访时,他也许会迫
不及待,并且发狂地乱想胡思,但他在信中预先通知他的情妇,她决不可能
在下午五点以前见到他。只有当他在做完当天残酷无情的十二到十五小时的
工作以后,他才能把自己贡献给他所钟意的妇人。工作是比恋爱更重要的。
《人间喜剧》比真实的世界更重要。
当我们想象巴尔扎克这二十年中写出的作品,苦我们算一下他的商业贸
易和私事,我们唯有惊叹不已。无论伏尔泰或歌德,都永远地拥有两三个唯
命是从的秘书,其至连圣提——柏夫还用了一个专给他做修改工作的秘书。
但是,巴尔扎克在处理所有商业贸易和一切通信时,却没有任何的帮助。除
掉他垂危时那封动人的绝笔书:——那时他手指已不能再提笔了,只能在他
太太写的一封信后加上一个附白,“我不能再读书写字了。”此外他函札的
每一行,他书籍的每一页,都是他亲手写的。当他过目所有关于他被涉及的
诉讼程序,缔结合同,他没有一个商业代表,一个书记,或专门顾问。他亲
自向商贩们订货,替他家庭采购东西,后来还照管德·韩斯迦夫人的财政,
并帮她建议家庭中的一切。他接近病态地用尽他的精力,但他也一次次地承
认这种不自然地消耗精力必将导致不幸的后果:“我的脑子有时就像失了火,
而我似乎命中注定要因头脑的损坏而死掉的。”
在他过分紧张和用力的时期之后,允许自己略为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危
险得像土崩瓦解似的;“我一天睡十八个小时,而在另外六小时,什么也不
做。”在过分的工作之后,他休息的方式,其本身也是过分的。即使他能够
提起精神去寻找消遣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当他从洞穴中走出来,去找他的
同伴时,他的头脑依旧处在一种兴奋状态中。当他跨入商店时,他仍旧处在
那种幻想百万富豪的魔力之下,——这百万富豪只是他曾经从脑子里倒出来
吓唬人的,——于是他就胡乱花钱。在他几乎连他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的若
干个星期的缄默孤独以后,似乎因为禁锢过久的驱使,想要冷嘲热讽,想要
沸腾出高谈阔论和隽语来,他很自然地垄断了同别人的谈话。在若干个星期
的俭朴生活以后,他以一种肆无忌惮的好胃口来暴饮暴食,而当他旅行时,
老是嫌马跑得不够快。他在所有动作中都保持一种可在他小说中找到的富饶
的幻想,同时带有一种有生气的欢愉的本能。他可以和一匹关在马厩中过久
的赛马相比,一且可以自由地运转筋肉,呼吸到催人欲醉的自由空气,它马
上会像一颗流星似地弹射出去,而不是用一种舒适缓慢的脚步来开始出发
了。或者把他和从前热诚而粗豪的一个水手相比,几个月没有见过大陆,没
同女人谈过话,没睡过床,一旦他们的船,在克服了海上重重困难之后抵达
港口,他会把一个满腾腾的钱袋摔到桌上,喝足了酒,并从生活的纯爆炸性
的欢偷中引起一场骚动。这就是巴尔扎克从自己规定的清规戒律中暂时松弛
下来的休息期间的如何举动的情形。
但魏兰待,戈兹兰,那一大帮新闻界专擅品头论足的是非精,却玩耍了
他们那不值一钱的小智慧,像小人国中的侏儒嘲笑那个从俘虏中释放出来
的,在他们中间昂首阔步的巨人一样。他们记录了一些小掌故,那些小掌故
传布了他幼稚的虚荣心和可笑的纨袴举动,而且把这些东西当作一回事地印
在他们的作品上,于是每一个笨蛋都能感到自己比传大的巴尔扎克还聪明。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了解:一个人工作得像巴尔扎克一样的情形,假如他行动
正常的话;倘若他经心着意每一法郎的计算,还认四分的利息把他的积蓄投
资的话;假如他把握了被他统治的幻化梦境的全权后,而出现在实际的人世
时,还能遵行那些沙龙的流俗的话;假如他把创造天才,给予在冷静而有外
交手腕的策划的圈子里的话,那才是不正常呢!这种小聪明只有用来讽刺他
那巨大身材走过时,映在墙上的怪诞的阴影罢了。他同时代的人们对于他的
天性一点也不了解。因为巴尔扎克就像一个幽灵似的,他是没有几个短暂的
时间来享受自由呼吸,只被允许在它所不属于的世界里邀游一样,直到不可
避免的钟鸣声把它召回阴间为止。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