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个人自白的对象,)也不能动摇“在我心里永不改变的这种优先特许权。”
他仅仅对他的旧友逐渐沉默起来,可能由于一种不安于某种秘密的羞愧
感。在他向其他女人们和德·韩斯迦流露真情时,他传奇化了他自己,他的
工作和他的债:相反,他知道他不能对卡罗·来尔玛说一句不忠实的话却不
被发现,在他向她自白之时,他便不自觉地越来禁忌越多了。若干年过去了,
他没有再去她家那间专为他设的安静书斋,却只有一次她来巴黎,——只有
上帝知道,那是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他却写作得那样专心致志,以致
于他没有拆她的信,却使她等待一个永远没有的答复。可是他终于过了十六
年,把德·韩斯迦夫人娶过门那一年,在他死前不久,(那时他已是一个临
到未日的人了),他曾经停顿了一瞬间去捡查一下他那过去的生活,并向自
己承认,朱尔玛曾经是他所认识的女人中最诚挚,最重要,和最友好的一个
人。他拿起手中的笔给她写道:
“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怀念你,甚至到现在停止过和你谈话。”
巴尔扎克,这个永远浮夸者与妄言者,当他把卡罗·朱尔玛的关系放置
于一切其他人之上,并且和那些人截然相反地看作她最纯洁的友谊时,他却
没有一丝浮夸。一切其他的关系——除了他和德·韩斯迦夫人的订交,那控
制了他的晚年生活——多多少少都有些偶然性。在他所有认识的著名的女人
中,当他特别地对高贵的戴丝波儿得——瓦勒摩儿·玛西琳亲昵时,他显示
出他确切无疑的心理上的睿智。他把他那最伟大的作品中的一部奉献给她,
到王宫中她的顶楼上去拜访她,忽视那一定会使他喘息的百级阶梯——对他
的体重来说,这就不是小成就了。和桑德·乔治,①他招呼为“乔治兄弟”的,
他却以一种毫无色欲的,诚笃的亲密气味的友谊和她交往——在那个时候,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外了。他的自尊心保全了他,使他免于列入她情夫的
名单中,被算作第十四或第十五个情夫,也没有沾到巴黎半个文坛(包括德·穆
塞,桑德,萧邦,和圣提——柏夫在内)在她床弟之间的光荣。私下里,还
有儿个为时甚暂,不著名的人物,例如一个不知为何许人的“玛利”和他有
过一段私通,她可能给她生下过一个孩子;还有另一位“路易丝”,她的姓
氏也同样不清楚。要说到他和女人们有亲密关系的地方,巴尔扎克在一种表
面很坦然的喜欢多嘴的外表后面,却保持了一种非常巧妙的谨慎。
他和男人的关系则更加稀少了。那些和他亲密交往的人们,几乎全是不
重要、不著名的平民。倘若他需要女人是为了能和他们休憩,那么他需要的
男性朋友则是为了依靠他们。像贝多芬、歌德,以及大多数决定献身某种博
大作品,有创造性头脑的人们一样,巴尔扎克并不选择一些有卓异智慧,可
以在艺术的竞争和创造上督促和刺激他的朋友,他喜欢那些随时可以帮他忙
的,在他工作的间歇中去找找他的朋友。他寻求的是一种亲如一家的朋友关
系。我们对那位德·马尔冈先生所知甚少。在他撒彻的别墅里,有一间可供
写作的舒适的屋子,那是在巴尔扎克很多次要离开巴黎时,提供给他随意使
用的。而且,他真正的朋友却决非有拉马丁,雨果或萧邦那一类资格的人,
(虽然他直接认识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个铁器批发商人,一个无名
的画家,一个医生,和一个小裁缝。小达伯兰翁自从在莱斯底居耶尔街的那
①
桑德·乔治,巴尔扎克同时的法国女作家。
些年,业已成为他不可或缺的朋友。波尔瑞·奥古斯都和他曾一度同住在卡
西尼街的一间房子里。拿克加尔大夫直到他临终前都在照顾他的健廉,并且
时时帮助他:不仅在他紧急之时用几百法郎来弥缝他口袋上那从未修补的漏
侗,而且对他的小说提出一些专家性的意见。在利兹留街的那个小裁缝,布
伊松,(他早在巴黎的批评家发现巴尔扎克的天才之前便知道尊敬他了,)
不但允许他爱欠债多久便欠债多久,而且常常供给他钱用。当巴尔扎克没有
一处别的地方可以躲避债主的追债时,布伊松还在家里为他预备下避难所。
把钱借给一个像他那样有感激心的人,布伊松的生意并未亏本。无论欠债的
数目多么大,我们这位可敬的小裁缝最终从《人间喜剧》中的两行文字得到
充分的偿还:“一袭布伊松做成的衣服,足够使一个人在任何一个沙龙里份
演天家的角色。”如此小小的宣传,马上使布伊松成为所有要在社会上崭露
头角的人物的裁缝师傅了。除普通的用钱偿还以外,大人物们是另有一种偿
还方怯的。他们可以把不朽和无形的价值赐予他们的债主。
当巴尔扎克当初开始写作那些使他声誉大振的作品的时候,这个狭小的
朋友圈子实际上已告形成。在他三十岁那年,他队外向内吸收的时期已告结
束。他己不再需要讨论、博览、剪刺,新鲜知识,或新的朋友。他己准备好
了一切,在智慧和天才这方面,他心须表现出的奋勉与热情,是属于他以后
的工作的,他曾悦过,“一棵大树会吸干它周围的土壤。”为了使它可以开
花结果,它把在它范围之内的一切能量都吸收到它的内部。虽然巴尔扎克拥
有几百个相识,但是他以后不再把别的任何人置入他比较亲密的圈内——除
德·韩斯迦大人之外,她是他生命的中心人物与真正焦点。
第二节欢愉和挣扎
突如其来的成功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在一八二八年,巴
尔扎克只是一个靠文章糊口的人,穷困潦倒,债台高筑,是一个自己承认所
以留在家里是为了省衣服的彻头彻尾的穷鬼。两三年之后,他成为欧洲最有
名望的作家之一,杂志报章竟强索他的稿件。他被赞美的读者们的信件所压
倒,被出版商谀媚。一夜之间,他年轻时的野心竟然实现,这“光荣”,这
令人眩目的声誉拉着他的姓名在放射光芒的羽翼上环游世界。即使是一个比
巴尔扎克头脑更清醒的人,尚且不禁被这种成功所陶醉,而且巴尔扎克还远
远不是头脑清醒的人。他在穷困,晦暗,饥饿中生活得过久了,充满了不耐
烦的失望。在嫉妒和羡慕的一刹那间,他观察到凡是那些获得成功,财富,
女人,奢侈,和生活中过多邪运的人,从来是别人而永远不是自己。以他那
种耽欲的天性,他急于利用他所造成的轰动效应,品尝一下人世间可以得到
的快乐,是可以想见的。他要吸纳已加在他身上的名誉,用手指触馍它,在
舌头上品尝它,用他所有的感官去体会、感知它。他要感受到谄媚的芬芳令
息,感受到向他喝彩的群众们那种安逸的亲热。世界发现了他的天才,他就
要把自己呈现给世界。他已疲于若干年来的奴役与钱财的穷困,废于蒙耻于
受挫,他准备屈服于与名誉俱来的甘媚引诱之前,屈服于浪费与奢侈的欢愉
之下。他知道世界现在是他的舞台,他决定在他的欢众之前表演,并且份演
社交中的一个角色。
显而易见,和巴尔扎克当作家的天才同样,乃是他缺乏扮演社会名流这
种角色的才能。人类脑子的特征就是:即使有极广泛的经验积累和极高度的
智能,也不能克服一个人天生的无能。无论一个人可以把自己气质上的很多
观点看得非常清楚,却没有力量把它们除掉。诊断和治疗并非一回事。所以,
我们可以一再香到,顶尖聪明的人是如何地不能驾驭他门那些成为别人笑柄
的小笨蛋。这位能以一种贝多芬的漠不关心态度在国王与太子面前走路的
人,这位出产了此一世纪最伟大创作的人,却患了一种想做贵族的荒谬的精
神病。一位圣日耳曼镇的公爵夫人的信,对于他比歌德的赞美更有意义。
他很可能宁愿做一个罗特弃德,住在一所宫殿里,有着马车、仆夫,和
罗列着杰作的长廊,却不想获得不朽。而且为了一份由菲力蒲·路易国王签
名的真正贵族特许证,他会出卖了他的灵魂。倘若他父亲能够从农民跨入富
庶的小资产阶级社会,为何他不该跨入贵族社会呢?这个惊天动地的事业的
时代不过刚刚过去,但有什么理由可以断定它已完全结束?如果一个雨诺,
一个穆伊,一个纳伊,这些车夫与手艺人的儿子们,或店主的孙子们,由于
命令骑士们进攻或短兵相接,而成为公爵,倘若股票行里的倒把客,出纳员,
和工业企业家们,都甚而被进爵加官,为什么他不该同样地能够升入社会的
“更高”阶层呢?
这种同样的资本,——它曾经在六十年前,促使他的父亲用拉·奴该瑞
的草屋去换取巴黎更大的机会——现在则可能正在无意识地激励着他儿子更
高地向上爬升。但是,他不以他自己创作的成就做较高目的。把进入一个前
此不许外人擅入他的圈子做为他较高的目的,是荒唐可笑的。那不是一种能
被合理分析的心理状态。一件不能理解的矛盾处于我们面前。他终生忍受多
少耻辱,仅为了爬进一个“较高”的社会范围。他判定了自己去勉强劳作,
只是为了生活奢侈。他把自己扮得神气很荒谬,却是为了显得风雅。他不知
不觉地把自己变为在他小说中所表明过很多次的定律的话的证据:——在某
个领域里的一位专家,当他冒险进入另一个对他来讲并不相宜的范围时,他
竟能是一个蠢货。
巴尔扎克按他在社交里所要扮演的角色装扮他自己。首先,他不能仅以
巴尔扎克的形象出现。在圣日耳曼地方,那听了会觉得太小布尔乔亚味儿了。
在自己的权威之上,他加之以贵族头衔,从《驴皮记》开始他的作品都用“德”,
巴尔扎克·奥瑙利的姓名出版了。若谁敢否认他对这个头衔的使用权,谁就
要倒霉了。他将会对有怀疑的人如此说明:因为他乃是德·昂恃拉格侯爵的
后裔,所以他只称呼自己“德·巴尔扎克”实在由于纯粹谦逊。为了使那说
法格外可信,他把德·昂特拉格家族的章及刻在他的剑上和画在他的马车上。
其次,改变整个生活方式。他这样辩论;只有他生活得和他的名望相符号,
人们才会相信德·巴尔扎克·奥地利是伟大的作家。在一个只有外表才算数
的人世里,若一个人想得到很多,那么他必须得表示出他有很多,“对于有
的人应该给他”。倘若德·夏都勃里昂先生能够拥有一幢别墅,查宁·儒尔
或须·欧贞能够享有一辆马车,吉拉尔丹能够保有两匹乘马,则德·巴尔扎
克·奥瑙利之所以应该驾一辆双轮马车,后面带一个穿制服的跟班,乃是有
着更多的理由了。所以人们才不至把他视作第二流的作家了。在卡西尼街赁
了一所房子的二层搂,他又买了丰富的家具,而且没有一个责族子弟能说他
的衣服比德·巴尔扎克·奥瑙利更贵重更阔绰。那位可敬的布伊松赊给他丝
织品和绵缎的背心,同时他特地为他的蓝色礼服作了镂花的金扣子。就如此,
他把油涂上厚重的头发,把一只小眼镜拿在手里扭捏作态地取着平衡。于是,
这位新长羽毛的作家跨入巴黎的那些沙龙,他使自己成了名——似乎他的名
誉在他当代和将要到来的时代中尚未十拿九稳。
结果,巴尔扎克跻身巴黎社交界的活动非常令人失望。而且这对他做作
家的名望有所损害。他想把自己造成一个贵族子弟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
了。他生涯中的这阶段中,他出入的沙龙,并非圣日耳曼镇的沙龙,也不是
大的公使馆,他所去的地方,仅限于瑞卡米耶夫人和盖·戴尔梵夫人母女的
“文艺客厅”,而那些女太太们是想用一些培养贵族文学的方式来和不跟人
交往的官场贵族竞争的。但是,即使在那些并不崇高的圈子里,巴尔扎克这
种外观美丽的风雅,他的影响就是一个大灾难。无论是金扣子,无论是沙领
带,无论是布伊松的手艺,都不能够遮掩这个粗肥,矮胖,红脸蛋儿的平民。
他不让别人在旁边岔一句嘴,用如此大的声音谈话,而且像他的大炮弹似地
突然地闯入屋子。因为气质过分的丰饶,以至于他不能用一种出之于不自然
的慎重节制的态度来约束住它。二十年之后,德·韩斯迦夫人有足够的理由
去抱怨他:他在吃东西的时候,把刀子伸进嘴里,而已他那种聒噪的夸张,
把那些最诚恳地急于赞美他的人们的神经都震乱了。他那种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