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同他的主顾聊天的目不识丁的掌柜的神情没有多大差别。或者把他算作
一个庄稼汉,算作一个街头的挑水夫,算作一个税吏,算作一个在马赛妓院
里的水手,巴尔扎克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有穿着衬衫或随便的衣服,
他方显出真诚和本色。如果他想变得高雅些,并且显出贵族的神气,头发上
抹上半瓶头油,眼前挂个单腿眼镜,去模拟圣日耳曼镇的纨袴子弟的时候,
他看上去就好像化了妆去参加假面舞会。就像他作品里一样,他的能力不在
技巧方面,——当他涉险到哲学的或感伤的领域里面时,在那儿他对自己并
不忠实的,——而是在他的本色方面。他主要身体的特征,同样地,也是他
的生命力,他的活泼,和他的体力。
把这些特征用视觉表示出来,并不是画张肖像可以奏效的。那只是一段
拷贝中抽出的一个静止画面,一刹那间的停顿,一个断片的动作。但是我们
从他的各类肖像画中去推想他身心方面的丰富,比我们从他若干作品中的某
页去推想他天才般的精神生产力,也同样地强不了多少的。往他脸上仓促地、
表面地看一下,是找不出什么东西的。所有和他同时人的记载都证实了这一
点。当他那矮胖的身躯,因为爬楼的费力,还气喘吁吁地走进房间,披着一
件扣错钮扣的棕色外衣,鞋子多半忘了系带子,投入一把圈椅,他那体重使
得圈椅咯吱怪叫,给人的第一印象就糟糕得很。这个蓬着头、满脑肥肠、粗
野的,却浑身冒香气的家伙,竟能是我们的权利的保护者,我们最隐密的情
绪的歌唱者——巴尔扎克吗?这就是那些惊讶的贵妇人们的心中疑团。而另
外在场的一些作家,则满足地斜视着镜子里面,来证明这事实:他那么多的
小布尔乔亚气,并且没有他们聪明。许多嘲笑躲藏在扇子后面,同时那些高
贵的绅士们则交换着恶意的目光,冲着他们的平凡却危险的文坛劲敌。
但是,一旦巴尔扎克开了口,最初的可怜相便消失了,因为一股四射光
芒的隽语的激流,像电一般地感染了这氛围。在他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时,
——宣讲哲学或简述政见,把他那愈说愈玄妙愈不可信的,真伪参半的传奇
或掌故所做成的大节目引为谈资,——他吸引住所有的眼光。在他嘲弄,吹
牛,哂笑,和陶醉他的听众和他自己时,从他漆黑的眼睛里迸出了富有戏谑
性的好脾性的金色火花。当他能够散布他那普泛的友情时,没有人可与他相
比。
他的作品迷惑他的读者的魔力,是和他肉体的活力所播扬的魔力同样不
可比的。他做的每件事似乎都有十倍于人的强度。甚至他笑时连墙上的画都
在颤抖。他说话的时候,话语像瀑布般滔滔不绝,使人们忘掉口里的坏牙。
他旅行的时候,每半个小时掷给车夫一笔额外的小费,催他赶马儿快些跑。
当计算钱财的时候,千百万的钱叮。。。。啷地纷纷坠地。他工作的时候,废寝
忘食。他坐那儿一写就十二个小时,磨钝了一打的笔头。他吃东西的时候,
——下面就是作家戈佐兰对他品头论足的场面描写:
“。。他的嘴唇颤抖着,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双手由于快活的期待
在抽搐着,看着那一堆艳美的梨或桃。。他那种浮夸的,庞达格律耶尔①式的
神气真是伟大;他解开领带,同时敞开衬衫的竖领;手里拿把水果刀,他喝
着,笑着,一面把刀切入一只大梨多汁的肉里。。”
巴尔扎克天生决没有一丝小器。他具有孩子般的好性情,而而没有东西
可以动摇它。虽然他知道他那些同行们对他的笨重的丰采感到发窘,并在他
背后窃议他缺乏风格以及其它恶意的诽谤,但他却作善意的周旋,把他们东
一处、西一处地写进《人间喜剧》,并且把作品呈献给他们。在他的作品中,
没有一处可以找到对某人的非难,他是豁达大度以至不能与人为仇的了。当
他虐待,并使他的出版家就范的时候,并非向他们勒索几许额外的法郎,而
是出于一种欲望,一种逗他们玩耍的欲望,并且表示他是他们的主人而已。
当他说谎时,井非想要骗人,而是由于他的幽默感和丰富的想象力。他把那
些举动弄得格外夸张起来,是因为他知道人们嘲笑他的那些被认为幼稚的举
动。他向他的朋友讲一个言过其实的故事,以他的具有敏锐洞察力的眼睛观
察,他的朋友根本不信他说的一个字;奇怪的是,故事第二天一早便轰传整
个巴黎。从而使他更厉害地渲染他的故事,往故事里添油加醋。他看到人们
认为他有点怪气,而且不入他们的俗套,他甚为自得。当他预先知道有人将
以他为笑柄来讽刺时,他就先以拉伯雷式的风致讽刺过自己了。反正他们对
他又损害不了什么。他被所仲意识所控制,觉得皮肤下的肌肉和脑子里的灰
细胞皆强过他们,于是便放任自流了。
巴尔扎克的自恃,来自于他身体和智慧双方的力量的感觉,而非他的名
誉与成功。因为从其文学上的成绩看,甚至在《驴皮江》、《高里奥老伯》
和十几种其它不朽杰作以后,他仍不能自信。在他的生命力中,他那元气丰
沛的自信,是一种天生的东西,而非生自自我反省,也非生自其他人的判断,
也非生自一种轩臧轻否的衡量。他享有内心里丰富的感觉,不用于醒悟的自
我批评或自省的分析。像他给德·葛朗台公爵夫人的信上所说:
“我的五尺身躯之中,充满着每一种可能想像的对比和矛盾。倘若任何
人高兴说我是虚有其表、顽固、夸张、轻浮、思想无定见、粗心、放纵、奢
①
庞达格律耶尔,拉伯莱氏小说中的主角,一个快乐的醉鬼。
侈、缺乏适当的反省和不够辛勤、不坚忍、欠圆通、好饶舌、天教养、粗鲁、
神经质。以上的可靠程度,也就像别说我是节俭、谦异、不屈不挠、勇敢、
勤苦、积极进取、坦然自若、沉默寡言、有定见、高尚与文雅、永远愉快。
或者说我是一个英雄或懦夫,一个聪明人或白痴,一个天才或笨蛋,都能同
样的真实。不管说我什么,我都不会惊诧。终于断言地相信我只不过是一个
环境的玩物、一个工具而已。”
他总是昂着头,愉快并且勇敢,无论别人怎样诅咒、赞美、嘲弄他,而
且毫不在乎地继续向前做去,坦然地接受一切命运的打击。他能够对一切不
计较,虽则他有幼稚的虚荣心,但却绝非小器,他有着那样一种微醉的人才
有的坦然自得。
像这样一个带有深厚基础的大方的天性,肯定是有些夸张的。虽然巴尔
扎克在每一方面都挥霍无度,但他在人群中消耗的时间必然非常经济。他曾
说过,他“一天只有一小时给这个世界”,他的生活中是没有余隙去搞社交
的。所以,和他密切交往的朋友寥寥无几,和他真正亲昵的不足十个人,除
一个最重要的以外,在他三十岁时都没有更多地介入他的生活。晚年,他友
谊的圈子很小,就和他的处世经验和艺术发展的变化一样可怜。他已经吸收
了他的所必须吸收的东西。他没有交新朋友的时间,只有写作的时间,对他
真实而重要的只有他自己创造出来的男男女女。
在他那狭窄却持久的圈子里,女性们占了主要的地位。他的大多数信件,
十分之九,甚至更多,都是写给女人的。她们能听从他所谓“倾吐他过分充
满的感情的需要”,他那再三以自白方式倾吐心里不可遏制的欲望。对于女
人,他能够赤裸裸地呈现自己,由于一种欲通情思的迫切促使,在几个月的
缄默之后——常常是一个他从未见过面或仅属泛泛之交的女人,——他会突
然地爆发了。他从来不给男人写一封亲昵的信,从不曾向如雨果或司汤达之
类他同时代最伟大而最驰誉的作家们,倾吐过他内心的冲突或艺术创造的问
题。因为他习惯于垄断一场谈话,迫不急待地去继续他的神侃,而决不等着
听别人的吹牛,因而他毫无兴趣与那些同伴作家们通信或谈话。他不需要友
情的刺激,恰恰相反,他需要内心的紧张得到一种松弛。他多半给女人写信,
不仅因为像他开玩笑地向高第埃·提奥菲尔所说的,由于“那造成一种风格”;
而是出自他的一部分是潜意识的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找一个了解她的女性。由
于对写作的厌倦,受事务的迫害,在债台重压之下生活,在他“激流似的生
命”之流中多次遭遇坎坷困顿,他热烈地期待着一个女性,她可以当作一个
母亲、姊妹、情妇、和内助,就像在他成长年代里的德·柏尔雷夫人一样。
他这样去做只是出于一种对宁静的热情的需要,而非出于一种猎艳的目的而
不断地去物色。人们不要受了他那色情的、带着喧闹的《笑林》的骗,巴尔
扎克决不是唐璜或卡珊诺娃。他所要的是一个会给他以布尔乔亚的满足的女
性,像他所坦白承认的,“一笔财产和一个女人”。一个有着他那样活动智
力和想像力的人,是不需要由于廉价冒险而得来的更多的心理上及情绪上的
亢奋。他总是一半是下意识地(虽然有时也看得很清楚),寻找那种能满足
他为人两个极端的女人:一面必须作为赚钱手段的灾难中把他的工作赎回,
却不因她对他的若干要求而损及工作;一面满足他肉体的欲望,同时把他从
金钱与物质的困难中拯救出来。倘使可能的话,她应该是出身于贵族,以满
足他那天真的势利心。
这就是他一生的梦想,虽然它从未得到满足,他寻找到的追求对象,只
是不完整的,有时这一方面,有时另一方面,或是兼而有之的。即使是他与
德·柏尔雷夫人的第一次私通,他也判定为不完美的。原因是像他曾说过的,
魔鬼如此残酷地把他们年龄的机器发条上错了。在他二十三岁时,曾在她身
上找到一个领导者和安慰者,她在危险的时候拯救了他,并热烈地恋爱他。
但他们年龄上的差异在经过一个相当时期之后,便显得不相称了,虽然在他
最需要她的时候年龄差异并未显得不自然。在他三十岁时,即使巴尔扎克能
把任何女人都看作他梦中的海伦,也发现作一个五十三岁女人的情夫,确实
让他有点难堪、尴尬。显然德·柏尔雷·罗尔很难在这种不可避免的事情之
前让步,(即使对最聪明的女人,只要她在恋爱,也是一样的难。)但在他
们关系中的色欲成分,还是渐渐消褪了。
可是在这个变化结束之前,巴尔扎克已在别处寻求并且得到他天性中感
官方面的满足。而那个上了年纪的德·柏尔雷夫人也许由于以下的事实而增
加她的嫉妒:原来他这新朋友也和她一样地是半老徐娘,而肉体方面的媚劲
儿也因之有点衰褪了。这位德·葛朗台公爵夫人乃雨那将军的寡妻,当巴尔
扎克大约于一八二九年第一次在凡尔赛遇到她时,她已成为过去光荣的破旧
的纪念碑了。波旁王朝遗弃了她,她在社交中丝毫不被注意,而且陷入无可
救药的债务之中,以至于她用回忆和发掘一些半真半假的丑闻来赚钱。她把
那些东西一卷又一卷,年复一年地出卖给出版商。她觉得把巴尔扎克从德·柏
尔雷夫人俨如母亲一般的裙带威力下分离出来并不困难。因为她启动了他天
性中两个最强的因素:艺术家从活的源泉中去研究历史的无尽的渴望;和他
由来已久的弱点——那种无底的势利心。头衔与高贵的姓氏一直用一种魔力
操纵着他。但他只能做一位公爵夫人的朋友,最多不过当个情夫罢了,在她
床弟间,即使不是做皇储,不论怎样也是做皇帝的一个将军、穆拉、拿破仑
王、梅特涅亲王的继承人,这种优越感至少也准能暂时把他从德·柏尔雷夫
人的怀抱中转移吸引过来。而德·柏尔雷夫人的母亲,只不过是安他涅特·玛
利跟前的一位女侍官罢了。
这种在巴尔扎克内心中永远鄙俗的情垫和虚荣,使他处于一种冒险中!
这场冒险开始时并未显出有那么多的困难。对于一位想像力只消一星之火便
能照彻整个天宇的未来的“当代历史家”而言,他竟与一位知道所有历史秘
密的女人同床共寝,会有多大的益处啊!德·葛朗台公爵夫人曾在其母亲派
尔蒙夫人家遇到当时还是孱弱少年的拿破仑。她不仅站在杜伊勒里王宫新受
封的皇子公主们的前列,并且窥见了幕后的一切。倘若他写的所有带拿破仑
背景的小说中,如《一桩可怕的事》或《查伯尔上校》是沉浸于洋密文献中,
那么则是由于她和他结识的缘故。在他们结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