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在桌旁坐下,琴弦轻挑,歌喉宛转地唱了起来,可是一曲未终,却突然伏在桌上,低声饮泣,哭个不停。
胤祥大吃一惊,急忙上前问话:“阿兰,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不成?或是受了什么惊吓。我告诉你,今儿个爷给你带来了抬籍文书。你看,只要在上面填上你的姓名,你就是旗下的大姑奶奶了。”
一个汉人的卖唱女子,突然之间,被抬了旗籍,入了满族,而且有希望被十三爷带回去,安享荣华,谁能不高兴呢?胤祥觉得,这个消息一告诉阿兰,她一定会喜欢得跳起来的。可不料,阿兰突然抬起头来,正颜正色地说:“十三爷,请您放尊重点儿。奴婢身为贱籍,没这个福分。你是贵人,也不必做这等有失身份的事情。您想听曲儿,不管奴婢有病没病,都会来侍候您,要说别的奴婢不敢奉命。”
胤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什么,什么,阿兰,你和爷开的什么玩笑?”
“哼,玩笑?奴婢有那个胆子和十三爷开玩笑吗?奴婢进八爷戏班之前,已经许配了人家。当初,任爷买我的时候,说好了五年为期,到期放我回去。十三爷身为皇子,也不能夺人之妻吧?”
胤祥听了这话,简直如五雷轰顶。他正不知如何回答,门帘一挑走进一个人来。此人,五十岁上下,圆胖脸上带着假仁假义的微笑,扭着肥胖的身子走上前来,打躬请安:“奴才任伯安,恭请十三爷金安。”
胤祥一愣,哦?这就是鼎鼎大名的任伯安吗?看这人相貌一般,气度平常,只不过是个京官衙门的普通书办,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神通,六部衙门大堂上,他说一不二;王孙公子府邸里,他直出直进?胤祥知道此人神秘莫测,不想多说废话,便开口问道:
“哦,你就是任伯安,久闻大名。这位阿兰姑娘,十三爷我看上了,想要给她赎身。你说说,要多少银子啊?”
任伯安满面带笑地说:“哟,十三爷,瞧您老把话说到哪儿去了?爷是贵人,小的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哪敢向您老要什么赎身银子啊。人,爷只管领走,八爷那里,小人自会去说。”
胤祥不吃这一套:“不,任伯安,你在京城里也是混得开的光棍,十三爷的脾气,你不会不知道。爷从来不沾别人的便宜,别人也别想帮我的光。咱们今天是公买公卖,你报个数吧。”
任伯安连忙又打个千儿:“哎哟,爷说到这份上。任伯安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再驳您的面子啊。实话回禀爷,这阿兰姑娘卖身银二十两,加上这几年的教习费,梳妆费,伙食费,爷赏给一百两,咱们就算两清了。”
胤祥还没来及答活呢,阿兰却突然站起身来,怒声说道:“姓任的,你说得好轻巧啊!姑奶奶我是头插草标卖给你的人吗?是你想卖就卖的人吗?哼,当初的文契还在我手里呢。告诉你,我们乐户有乐户的规矩,卖艺不卖身。十三爷想听曲儿,什么时候来,我都侍候;要说别的,你们休想。再唱上两年戏,我还要回家完婚呢!”
任伯安把脸一沉:“放肆!反了你。告诉你,任爷说的话你不听也得听。别说这里是京师,就是在苏州、杭州,儿百家乐户,哪一个敢不听任爷的吩咐?!”
任伯安一翻脸,胤祥看出来了。刚才喜眉笑脸,谦恭卑顺的任伯安,一发了脾气,竟然是这么歹毒、阴险,圆胖的脸上,透着阵阵杀气,令人见了不寒而栗!可那位阿兰却并不害怕:“哼,你任爷势力再大,我阿兰就不买账。姑奶奶说不卖就不卖,你敢把姑奶奶怎么样?!”
听到这里胤祥也火了:“好好好,爷今天长见识了。人常说,乐户歌女最难交往,最没有真心,我不信这话。今天,我才看清了你阿兰的心。算我十三爷从前瞎了眼,白为你操心。原来,你这么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胤祥说完,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下了楼。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耳光和阿兰的哭声。
第十二章 念旧情微服出禁城 宰白鸭刑弊惊帝心
不管是户部发生的大事也好,还是胤祥在阿兰那里碰了钉子的私事也好,康熙皇上都不知道。这会儿,他正和武丹一块散心解闷呢!在众多的老侍卫中,武丹是仅剩下的一个身体健壮的人了。他本来是关东的马贼,由于魏东亭的引荐,在康熙初年进宫当了侍卫。原来没有正名,只有个外号叫“犟驴子”。当年,假朱三太子杨起隆在京城谋反时,为了保护皇上和皇后,犟驴子在皇宫内奉皇后懿旨开了杀戒,也立下了功劳。皇后亲口赐他名字叫“武丹”。他对皇上的忠心,他的大胆,他的武艺,他的威望,除魏东亭之外,没人能比了,所以皇上派他做了广东提督。在魏东亭病重,穆子煦去世之后,武丹在康熙心目中的位置大大提高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多少次的磨难曲折,在他们君臣、主仆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见到武丹来京,康熙当然高兴。他们都老了,老人自有老人们的话题。于是,用过早膳,康熙便带着武丹出宫闲逛,想再回味一下当年微服私访的乐趣。
可是,刚出宫门,康熙回头一看,上书房大臣马齐和佟国维也换了便衣,从后边赶来了。康熙拉了武丹一下,悄悄他说:“武丹,不好了,让这两个奴才盯上咱们的梢了。唉,如今朕是越来越不自由了。咱们上哪儿去呢?哎,对了,老八前些时候向朕推荐了一个老道士,叫什么张德明的,听说很有点花里胡哨的本事,朕委他做了白云观的观主。今个,咱们去白云观玩玩如何?一来,是旧地重游,二来嘛,也瞧瞧这个张德明是个何等人物。”
康熙说着的时候,马齐和佟国维已经赶上来了。一听皇上要去白云观,他们俩急了。白云观远在京郊,皇上年事已高,他们俩是文弱书生,武丹老迈,侍卫们又不在跟前,万一有个差错,谁能担待?马齐急忙上前拦阻:
“主子,白云观路途遥远,步行去呢,怕主子太累,骑马坐轿又太招惹,是不是就在城里随便走走算了。要不,咱们去正阳门那里转一转。主子散散心,回来,歇了中觉,太子那边的奏事匣子也就该送进来了。”
武丹听了,也说:“马大人说得对。不过,正阳门那里今天要处决犯人,怕坏了主子的兴致。”
康熙却不以为然地冲武丹说:“哦?你这个马贼头子,一辈子杀了多少人呢?没罪的你还杀过不少呢,今天杀有罪的,你倒害怕了。走,咱们就去看杀人去!”
正阳门一带,与康熙初年相比,大不相同了。这里,早已是人烟稠密,商贩云集的闹市。康熙等人,一路说说笑笑,走走看看;倒也心旷神抬。突然,前边拥过一群人来,全身挂孝,打着灵幡,抬着棺材。马齐诧异地说:“哎,这帮送殡的人,怎么没人哭呢?”
康熙笑了:“马齐呀,你真是个书呆子。这伙人,是给今儿个要处决的人犯邱运生收尸的。现在人还没杀,他们哪儿敢哭啊!”
马齐想起来了,今儿个顺天府要处决的犯人,确实叫邱运生。这个人今年六十八岁了,却强奸了一个佃户的十七岁少女,逼得这个女孩子上吊了。这桩案子还是经他马齐的手,拟出处置条陈,经皇上御批“斩立决”的,怎么自己就忘了呢。他不由得向皇上递去一个惶恐又敬佩的眼神。
京城的人爱看热闹。太平盛世,杀人的事又难得一见,所以,今天正阳门外,万头攒动,来瞧法场的人特别多。刑场四周的酒楼上,看得清楚,又不挨挤,人人都想进去。掌柜的便趁机发财,二两银子放一个人。马齐、佟国维他们怎敢让皇上去和百姓们挤法场啊,便拿出二十两的一锭大银,往掌柜手里一递,护拥着康熙来到楼上,拣了一个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康熙要看杀人,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他在御笔勾决这个犯人时就纳闷,邱运生六十多岁了,一个棺材瓤子,竟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来,真让人想不通。他想看看,这邱运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土老财?
刚坐下不久,只听下边一阵鸣锣开道的吆喝声,行刑的队伍开过来了,顺天府的府尹隆科多是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边。刑名师爷擎着朱红的天子令箭紧随其后。一队兵丁押着囚车,车子里站着待决的死囚犯人。两名刽子手穿着红布坎肩,喝得满脸通红,高举着鬼头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槛车上。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叫喊声:“来一段呀!”“怎么,你这死囚这么胆小,是吓迷了,还是个哑巴呀?”
那死囚站在槛车里,昂着头,闭着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此刻,听见人群中的喊声,他突然睁开双眼,大声骂道:“你他娘的才是哑巴呢!哼,早死早托生,晚死没孝子。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此言一出,人群中炸起一片叫好声。康熙和几位大臣却愣住了。嗯?今天要处决的,明明是图奸害命的犯人,六十八岁的邱运生,可听这声音,不像是个六十多岁的棺材瓤子啊,再仔细一打量,啊?!囚车里站着的犯人,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搭在脑后,声音宏亮,面目英俊,分明是个年轻的后生,二十六八岁的小伙子。怎么换人了,这是怎么回事?康熙皇上刚才还兴致勃勃,谈笑风生,见了这情景,脸上的表情,马上可就晴转多云又转阴天了。马齐和佟国维更是吓得面色煞白。为什么?他俩是上书房大臣啊,出了这“杀场换死囚”的事,又让皇上亲眼看见,他们担不起责任哪!马齐战战兢兢地说:“主子,奴才是不是下去问一声……”康熙铁青着脸,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忙什么,看他们怎么收场!”
马齐不敢吭声了。佟国维的心里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翻个儿。今天的监斩官顺天府尹隆科多,是佟国维的本家侄子。佟国维知道,这个案子,肯定是上上下下串通一气,做了大手脚。如果皇上震怒,追查起来,隆科多责无旁贷,他佟国维也难免受到牵连。可是,皇上已经发怒,马齐刚碰了钉子,他佟国维又怎敢开口说话呢?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却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
午时三刻到了。监斩官隆科多向供在台上的御批令箭行了礼,然后转身下令:“时辰已到,刽子手。”
“在。”
“行刑!”
“扎!”
两个满身横肉的刽子手,快步来到死囚跟前。一个手提犯人的辫梢,一个高举鬼头大刀,眼睛盯着监斩台,但等一声“斩”字令下,那死囚就要身首异处了。
此刻,马齐可真急了。处决邱运生的斩票,是他马齐亲手写的,人头一落地,死无对证,他马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事儿了。不行,就是冲犯了皇上,自己落个死罪,也不能让这个假邱运生死了。想到这儿,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向下边大喊一声:“刀下留人!”
这一喊不要紧,菜市口看热闹的人群中一阵骚乱。担任护卫的士兵以为是有人要劫法场,有的拥过来看住犯人,有的挤过去护住监斩官,还有几十名戈什哈,拔出腰刀,一声呼啸,拥进了酒楼。他们哪儿知道,这地方,如今不能随便乱闯了!现成放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武丹在皇帝身边,这几十年的老侍卫,他能白当了吗?那武丹见众人吵吵嚷嚷地要冲上楼来,他大吼一声,来到楼梯口,上来一个,就被他抓住一个,抓住一个就扔下去一个,回头还冲着佟国维和马齐高声怒骂:“你们两个混蛋,愣着干什么,没看见给主子惹祸了吗?还不赶快想办法。”
一句话提醒了佟国维,他急忙来到窗口,冲下面大喊:“隆科多,我是你三叔佟国维,佟中堂。你小子听见了吗?赶快让你的人从这里滚出去,你也给我滚进来回话。”
在这场混乱中,康熙一直是稳如泰山,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刚开始时,他怀疑是马齐等人收了贿赂,和下边通同作弊,后来,见马齐出面制止杀人,才略微放了点心。此刻,听佟国维“滚出去”、“滚进来”地乱喊一气,倒扑哧一下笑了。就在这时,隆科多提着袍子,一溜小跑地上得楼来,“叭”、“叭”,打下了马蹄袖,跪在佟国维的面前:“三叔,不不,佟中堂,卑职不知您老驾到,有失迎候……”
不等他说完,佟国维又是一声断喝:“瞎了眼的奴才,给我磕的什么头,没看见圣驾在此吗?”
隆科多机灵灵打了个寒战,抬头看见端坐不语、厉颜厉色的康熙,更是手足无措,冷汗遍体。他膝行几步来到康熙面前磕头:
“奴才隆科多叩见主子。不知主子爷召奴才来,有何训示?”
康熙用冷冷的眼光盯着隆科多,没有立刻说话。这个隆科多,在皇上第三次亲征噶尔丹时,曾经做过御帐亲兵。可是,事情过去好多年了,康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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