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将军抬手,军中登时安静下来。
不知何时城墙上出现了一个白衣翩然的少女。她约莫十五六,烟眉如黛,眸光清滟,樱唇若点殷,姿容绝艳,风吹过衣袂轻扬,分明身在朗朗白日之下,却似一朵昙花在暗夜幽幽绽放,美得惊心动魄。
如此倾城绝色,城门上下内外的目光都不禁为之吸引。
城下的将军双眸现出温柔的光泽,驱马上前,扬声道:“姝儿,我来接你了!”
墨姝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压城的大军,又回首看了后边疲乏的将士,似乎已经听到攻城时金戈铁马的厮杀。
底下就是曾让她魂牵梦萦随之哭笑喜怒的男子,墨姝唇角微扬,但随即泪水模糊了双眸。
不觉得太迟了吗?
墨姝分不清心里是欢喜还是悲伤,哀怨亦或自怜。
旁边押墨姝过来的红衣女子见身穿华服但众人眼中还是只有这贱人,妒恨之极,冷冷道:“还楞着做什么?!”
墨姝双眼闪过冷光。
红衣女子还没反应过来,陡然被扯得一个趄趔,颈上剧痛,血喷薄而出,她不可置信地软软倒下。
再无声息。
“你干什么?!”旁边的侍卫迅速朝墨姝围了过来。
“谁敢动她,我立即挥师踏平京城!”底下的年轻男子扬鞭厉喝,状若天神,“放了姝儿,我立即撤军!”
墨姝露出一丝笑意,她可是这长安城中即将亡国的、大梁皇帝的妃子,何德何能,让他如此相待?
那些侍卫已有些迟疑。
墨姝将匕首随手丢在了地上,正落到那红衣女子旁边,心中快意。她定是以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了吧?若非当初在汉侯府上被其下毒,武艺尽废反应迟钝,她怎么会从一个顶级的暗卫变成只能以色侍人的歌姬!
还被送进了皇宫……
墨姝的心一阵钝疼,没有再看下边的男子,攀上了城垛纵身跃下。
牙白的裙裾翻飞翩舞,墨发也散在风中,轻盈飘逸,如一朵绽放的雪莲,圣洁而又美丽。
“不——姝儿!”
“珍重……”墨姝感受风从耳边急促掠过,觉得是前所未有的解脱和轻松,她,终于自由了。
当初从乞丐到入国公府成为他疼爱的表妹,虽然吃饱穿暖,却不知受了多少闲话挖苦排挤,但因为有表哥在,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开。
墨姝以为从此得到了庇护,然而事与愿违。
自从被送入宫中为妃,墨姝温热的心就一点点变冷了。
若非为了报恩,也对城下的男子还抱有一丝希望,不会守到今天。
然而她等到了吗?
现在也好,从此两不相欠风清云淡,也不必卷入这乱世看战火纷飞生灵涂炭,若此次香消玉殒,有来世的话,不要相遇。
再不愿成为一只落入情网挣不脱的飞蛾。
回忆如潮水涌来,似乎往事都想起来了,又似什么都没记住。
剧烈的疼痛与漫无边际的冰冷打断了墨姝的心思,她甚至没来得及回顾完这短暂的一生。心中只余下个念头:
这么痛,若有下次还是寻个好受点的死法……
一瞬间所有曾经美好的回忆突然浮现在眼前,墨姝只觉得,满心都是柔软与甜蜜,杂糅着悲伤疼痛,她樱唇微弯露出一丝笑意,缓缓闭上了双眼。
艳红的血在白色的裙子上晕染,绽放绚丽的花,衬得那绝世容颜更加凄美夺目,随即漫开染红了护城河水。
这朵大梁国最美的花儿,还没有完全绽放,就凋零了。
早在墨姝从城墙上跳下之时,年轻俊朗的将军已经大惊并策马飞奔而来,但是有护城河相隔,近在咫尺却来不及相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撞到河边落入水中,浪花飞溅,伸手够不到伊人缓缓下沉的娇颜,他双目赤红,仰天悲吼。
“姝儿!”
“诸将听令,立即攻城,踏平长安!”这句话是嘶吼着喊出来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她真的会如此决绝,亦从未想过看她从城墙上跃下他会如此后悔和心痛,若一切可以重来,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刚才的一瞬间他差点就跳下了护城河去救她,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攻城的机会稍纵即逝。
长安城破,大梁末代皇帝刘楷于宫中自焚而亡,宁死都不愿委身来敌的大梁丽妃墨姝,却成为了人人唾骂的红颜祸水。百姓皆指责她给都城招来了觊觎其美色的敌寇,却为一己贞节,置城中万民于不顾,她这一死是解脱了,却让敌军攻入了京城。
傍晚,天边的云彩染就血色的艳丽,男子站在城墙上,直到天色暗下去,柔柔的月光洒在身上。
秋夜霜重,旁边娇艳的美人给他披上了斗篷。他微微一笑,想起曾几何时,她轻舒玉腕,按弦调歌,抬头嫣然而笑的模样,不由温柔低语:
“姝儿,委屈你了。”
“……”墨姝已听到了百姓对她的无尽谩骂,只漠然似无所觉。但此时听到他如此说,心中却无比伤感,她已是红颜祸水,也注定无法陪他君临天下。
若一切可以重来,她宁愿不要遇见他。
在蓦然回首间,墨姝才发现周围都已变得无比的陌生,顿时茫然不知所措。
墨姝怔怔地看向了帐顶,明明文昌书坊才日进斗金,各地经商也都如火如荼,但为什么她会在这时候又开始做前世的噩梦?还有,前世梦里出现在梦中的,应该是易安才对,为何梦中的人,却像是伍子珩?
伍子珩,会成为下一个易安吗?
170、丫鬟
这几日墨姝乍看上去与平日无异,但伍子珩却立即意识到了她情绪并不高。
即使是南边又运了一批纸北上,印书开展得如火如荼,连梁帝刘楷都下旨褒奖了晋国公府,并指定让晋国公府的纸坊制作一批好纸专供御用,而长安的学子也有不少对晋国公府印象改观,方荣超禀报文昌书坊如何日进斗金,墨姝却一改之前的欢喜,显得心不在焉,乃至心事重重。
这还罢了。
伍子珩发现,墨姝与他近几日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客气。甚至于,墨姝初至山庄时,好歹对他还是小心谨慎而已,也许还有几分讨好,绝没有处处疏远,但这几日墨姝却像是刻意对他敬而远之似的。连晨练都不去了。
到底是怎么了?
伍子珩想不出这段时间有在什么地方将墨姝惹恼了,让人查了一下,最后得到的情况也不甚了然。
只是有一点引起了伍子珩的注意,墨姝身边的丫鬟碧萝无意间提了一句,在文昌书坊开张的次日清早,墨姝起身时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当日开始就有些不思饮食,过了一日才好些。
而碧萝留意到这情况之后,也曾过问墨姝是否不适,但墨姝道:“近来天气日益转凉,身子一时没有适应而已。”
伍子珩自然不可能相信墨姝突然的态度转变,会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但文昌书坊开张当日,直到晚间在山庄边的草坡遛马,墨姝心情依然很好,还笑着提起了差点给书坊起名小黑的事情。
怎么也就一个晚上,心情就急转而下?
这天夜里又没发生什么事,莫非是因为噩梦?
伍子珩没打算直接问墨姝这件事,但出了含雪居,却不由自主往旁边的冷香阁行去,待陆十二提了一句,才想起墨姝与家人一起搬到绿萼园了。
陆十二早已看出了自家侯爷这两日神思不属的,而表姑娘也总避着自家侯爷,两人似乎闹了什么矛盾。
这件事不光是陆十二看出来了,山庄里墨姝和伍子珩身边的人都有所察觉。
但让众人不明白的是,两人到底是何时闹的别扭?
记得文昌书坊开张当日,墨姝还与伍子珩以及墨家几个小的在草坡上边遛马边说笑的。
之后……似乎两人就没什么往来了。
次日早起,墨姝没有去和伍子珩一起去练剑,说是要去陪墨婉和墨川、小京这几个小孩子。
随后墨姝就忙着关心鸡舍、印坊还有自家账目什么的问题,几乎整日和家人在一块。
其实这还没什么,毕竟墨姝才从西北回来不久,此前也没有多少时间陪墨家的人,如今想起了心中觉得愧疚,多分点时间给家人也是有的。
但伍子珩去找墨姝时,她也表现得客气有礼,一改往日的随意,甚至还有些刻意的冷淡疏离。
这些身边的人都发现了,伍子珩更不可能不察觉。
看到伍子珩一言不发地改道往绿萼园而去,陆十二悄悄观察了一下自己主子的脸色。
冷得如三九隆冬。
绿萼园是一个大园子,里边还有几个精致小院,墨姝就住在其中一间名为缀玉馆的。
伍子珩与陆十二才踏进缀玉馆,就看到不远处花木间夏荷的背影。
两人也没有将人叫住,仍信步往前,不曾想在经过夏荷刚才出现的小道时,边上的假山后一个女声低低道:“墨六娘会到山庄,还不是杨妃娘娘送过来伺候我们三公子的,与我们又有多大的分别?不过是得了三公子的青眼,才有了如今的身份。这表姑娘的真假旁人不晓得,当我也不清楚吗?”
伍子珩步子一停。
见状陆十二边在心里想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一边转头看向了自家侯爷,等他出言就让人将假山后的女子揪出来。
却见伍子珩站着,却没有任何表情言语。
出人意料的是,这女子说了这么一番话,却没见有人回应。随后又听到此女语气轻蔑却不无妒忌道:“不过仗着三公子待她有几分不同,还真以为可以恃宠而骄了,居然使起了小性子,当真愚不可及!”
但听得一人细碎的步子从假山另一边离开,陆十二向自家侯爷看去。
伍子珩面色仍是淡淡的,道:“查。”
陆十二立即恭敬应道:“诺!”
随后就退下,折回吩咐下边的人去了。
伍子珩独自往缀玉馆的正屋而去。
踏入正院,就看到夏荷正在庑廊下支派小丫鬟各项活计。
从西北回来之后,伍子珩记着之前在段家牧场说过的话,让晋国公府给墨姝挑选了几个丫鬟。
晋国公夫人一听正合心意,除了指派了两个原在她身边服侍的二等丫鬟过来山庄给墨姝外,还让嬷嬷选了一些府里的小丫鬟过来,以洒扫房屋和来往使役。
是以如今看着缀玉馆的人就多了。
因为缀玉馆丫鬟多了,伍子珩也不怎么想到这边。
这时碧萝从屋里走出来,刚好看见了伍子珩。她与夏荷说了什么,夏荷转头往伍子珩这边望了一眼,向面前的小丫鬟挥了挥手,小丫鬟就各自散了,有胆大的还扭头向伍子珩这边看,给另一些个跟墨姝比较早的急忙拉走了。
伍子珩这才往前行去。
夏荷和碧萝还有刚指派过来的、原晋国公夫人身边的茉莉一起给伍子珩行礼。伍子珩与平日无异,都没看几人,直接进外间坐下,夏荷煮了茶端上,碧萝捧上点心。
随后夏荷道:“姑娘和墨九姑娘、墨十一小郎君还有小京姑娘骑马去了。”
伍子珩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两人就行礼退了下去。
伍子珩正兀自拿了一本书看,突然听到玉坠玎珰,有人掀起门口的纱帘迈步而入。
伍子珩以为是墨姝回来了,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丫鬟。她端着茶水,盈盈行礼。
晋国公府和山庄都极少有穿这颜色夺目的衣衫的丫鬟。
伍子珩正想着墨姝身边侍女多了也并非好事,缀玉馆也该好生整顿一番了。
就听到这个鹅黄衣衫的丫鬟开口道:“素馨见过三公子。三公子坐了这么一会子,想这茶许是凉了,素馨给三公子换过。”
伍子珩俊眉微动。
这声音,不久前才在假山边听过。
171、发落
伍子珩面无表情,话语淡淡却已有冷意:“谁让你进来的?”
素馨并没有听出伍子珩话中的不妥,仍柔顺恭谨地倾身向前,准备给伍子珩添上热茶,口中含笑道:“表姑娘总说若三公子过来,定要好生相待,素馨听得里边无人在三公子身边伺候……”
“出去!”
“诶?”素馨怔了一怔,却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仍含笑道,“这是表姑娘特意吩咐了上的清茶,不合三公子的口……”
若是伍子珩没有听到之前素馨在假山后说的一番话,也许此时会相信了这丫鬟说的话,并且因为这是在缀玉馆,得给墨姝一点面子,而放过这个贸然闯进屋的丫鬟了。
当下伍子珩冷冷道:“人都死光了吗?拖下去,杖……”
伍子珩原本想说杖毙的,但是想到这里终究是墨姝院子,这丫鬟之前说的话也没查清楚,道:“杖五十,留活口。”
素馨怎么也没想到,伍子珩会突然说出这么冷狠无情的话,一呆之下已经给两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