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王殷的弟弟,那个仗着哥哥,在汴梁城内开了十几座赌坊的家伙!”韩贵的声音再度传来,每个字,都如同冰块一般刺激着韩重赟的心脏。
身在殿前军,他当然知道皇帝陛下最近卧床不起的事实。但按照常理,只要皇帝陛下一天没有驾鹤西去,整个汴梁就该归他老人家掌控,无论是枢密使也好,禁军大帅也罢,根本翻不起,也不应该翻起什么风浪。
这大周的权力结构,可不像晚唐时那么简单。几个太监只要控制了皇帝,就能令天下豪杰俯首帖耳。高白马,符老狼,还有自己的岳父常思,哪个是只省油的灯?如果不是有郭威镇着,三家当中,至少有两家会带兵直扑汴梁。王峻等人但凡还没彻底失去理智,就应该知道,这如画江山,无论如何都没他们的份!能追随郭威,是他们这些人最好的选择。如果换了另外的人来做皇帝,他们几个甭说出将入相,位极人臣,连个县令职位都未必坐得上!
可理智这东西,不一定能永远保持着。利令智昏,也不是一句笑话。沉沉想着心事,韩重赟迈步走向内宅。却没有进屋,而是绕过的正房,直接走到了后花园,开始对着荷塘发呆。
荷塘里,大部分荷叶都已经枯了。只有零星几只,像独脚鬼般,影影绰绰地站着。每逢有夜风吹过,“独脚鬼”们便不停地晃动,“刷,刷,刷”,“吱吱吱吱”,荷叶摩擦声伴着寒蜇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早有人将他回家的消息,报告给了他的夫人常婉淑。后者难得没有跳起来打扰他,而是先命人烧了一壶热茶,准备了些吃食。然后带着几名贴身侍女,默默地将茶具和点心,摆在了荷塘旁的石头桌案上。
作为肥狐常思的女儿,常婉淑虽然性子跳脱,心思却转得不慢。早年间,通过自家父亲的言传身教,学会了很多别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更甭提掌握的东西。虽然因为是女儿身,大部分时间里,她一肚子所学,都找不到用武之地。但关键时刻拿出来给自家丈夫出谋划策,却绰绰有余。
韩重赟这些年跟在老狐狸般的岳父常思身边,也没少长了本事。更知道,自家夫人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毫无心机。于是乎,先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点心,然后,就毫不客气地说道:“情况非常对劲儿!皇上已经很多天没上朝了。殿前军的军心,也起伏得厉害。而这个时候,我阿爷却突然跟王殷的弟弟攀上了交情……”
“应该反过来说,是王殷派人,拉拢了公公!”没等他把话说完,常婉淑翻了翻眼皮,毫不犹豫出言提醒。“公公自打上回逃过的一劫之后,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头却觉得是你在养着他。如果有机会能东山再起……”
“不可能!”韩重赟猛地一拍桌案,长身而起。手臂,脊背,大腿等处的肌肉,同时开始战栗。
自家父亲是什么性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用尊敬的话说,是志向高远。用难听一点的话说,则是急功近利,为了升官发财不择手段。如果王殷真的许以高官厚禄的话,不用问,自家父亲会立刻扑过去,任凭对方驱使。
“怎么不可能?有句话叫做,后二十年看子敬父!你是左班殿直副都知,眼下官职虽然不高,却是皇上特地从我父亲手里要来,与张永德一道,平衡李重进在殿前军中势力的重要人选。”常婉淑的反应,却远比他冷静。笑了笑,缓缓补充。
“啊”虽然自己也猜到了几分事实,但听到此处,韩重赟心中,依旧打了个哆嗦,扶在石头桌案上手背,青筋根根直冒。
王殷的这一招,好毒。
如果父亲倒向了李重进,自己再跟李重进对着干,就是不孝,并且在短时间内,就极有可能,跟父亲各领一哨兵马,面对面举起钢刀。
自己如果赢了,父亲的性命恐怕就保不住。而父亲如果赢了,按照他跟王殷只见的交易,自己有可能活下来,但皇帝、柴荣、还有郑子明……
“呼!”一股凉风突然从侧面袭来,吹得韩重赟身体颤了颤,汗珠淋漓而落。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朋友、正义和国家。忽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黄河畔,当年,为了救郑子明离开,他果断站了起来,跟父亲,跟父亲的上司,跟小半个天下的英雄豪杰,对面为敌。那时候,他还年青,心脏里头的血很热,也不懂得世事艰难。
“韩郎,你知道,当年我最欣赏的你,是什么模样么?”常婉淑的话从耳畔传来,听上去好生遥远。
“什么模样?”韩重赟的心神,迅速从过去飘回,看了自家夫人一眼,低声反问。
“你站在刘知远面前,对着所有人大声说,父有过,子不言之,却可改之!”常婉淑笑了笑,满脸自豪,“当时我虽然不在场,但是后来听父亲提起,心里好生骄傲!这就是我将来要嫁的人,我的夫君!这辈子跟了他,未必大富大贵,却活得顶天立地!”
第九章 暗流(六)
“呼”宫外吹过一阵急促的寒风,穿透门缝窗沿,吹得寝宫内的烛火摇摇晃晃。
“秀峰?书德?还有重进?”郭威故意装作很是惊诧的模样,有气无力地抬手,平身吧。“你们三个怎么一起来了?平身,全都免礼平身!”
“是,陛下。”王峻、王殷和李重进齐声答道,然后像预先排练过的一般,相继站起。三个人以李重进为锋,排成了一个品字。如果此刻手里握着兵器,就随时可以结阵而战。
“你们三个这么晚了还进宫里来,是有要紧的事么?”郭威侧着头,看了看头发花白的王峻,又看了看满脸疤痕的王殷,叹了口气,低声询问。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好几天没入宫面圣了,微臣心里有些放心不下!”王峻笑了笑,轻轻拱手。
“是啊,陛下,您今日如何?身体情况可曾好转?”王殷紧跟着补充了一句,目光里的“关切”如假包换。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有什么大碍。”李重进则笑着低下头,毕恭毕敬地祝愿。
“呼,应该是好多了吧!”郭威被问得心中一软,刹那间,又想起了当年跟王峻、王殷两个一块儿喝酒吃肉,一块儿在死人堆中挣扎求生的种种画面,语气顿时也变得柔和许多:“今天吃了一碗参汤,还抽空看了几分奏折。秀峰兄,朕这次生病,亏了你内外张罗。否则,国家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模样?”
“陛下跟老臣,又何必如此客气?”听了郭威的话,王峻的心脏中,也涌起了一团暖意。但很快,这团暖意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换成了冰冷坚硬的权谋,“咱大周,虽然属于陛下,但臣等当年也为它披荆斩棘,自然应该与它荣辱与共。”
“是啊,咱们几个,向来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郭威的眼神微微一变,立刻笑着点头,“若是没有秀峰你,朕根本没机会坐到这个位置上。若是没有叔德,朕恐怕在皇宫里也睡不安稳。这些年来,真的辛苦你们二位了。”
“臣等甘愿为陛下分忧!”王峻带着王殷,同时在李重进的侧后方躬身。“愿陛下吉人天相,早日恢复安康!”
“呵呵,一把老骨头了,再怎么恢复,也比不了当初!”郭威轻笑了一声,向后缩了缩,用身体缓缓靠紧墙壁。
大病初愈,他体力远不如从前,能挣扎着坚持一个下午,已经非常勉强。如今却继续同时应付王峻、王殷和李重进三个,从精神到肉体,都不堪重负。只能依靠墙壁的支撑,保持自己不要中途倒下。
“是啊,所以臣等商量了个折中办法,既能让陛下静下心来将养身体,又能确保朝野不生大乱,还请陛下斟酌!”王峻见郭威好像随时都在准备拔刀迎战,不敢再继续绕来绕去,干脆咬了下压根儿,大声补充。
终于还是来了,连拖延上几天的机会,居然都不想给朕留!郭威的心窝处又是一寒,借助墙壁的支撑,将身体缓缓地坐了个笔直,“秀峰兄,请明言。只要有道理,朕自然不会驳了你的面子!还有叔德、重进,你们俩,是跟秀峰为同一件事而来么?”
“这……”虽然入宫之前,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然而当真正到了图穷匕见时刻,李重进心里竟然禁不住有些发虚。不敢面对郭威的目光,迅速低下头,哑着嗓子回应,“就算是吧,舅父您也曾吩咐过,让甥男平素多向王枢密讨教。”
“正是!”毕竟也是死人堆中打过滚的,太尉王殷王叔德的表现,要比李重进坚强的多。毫不畏惧抬起头,宣布要与王峻共同进退。
“那就说罢,到底是什么事情?”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灭,郭威不怒反笑,“趁着朕还清醒着,否则,恐怕会来不及!今天秀峰兄你与重进联袂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朕拿主意的?”
王峻心中,被笑得一哆嗦。咬了咬牙,干脆直奔主题,“陛下,臣王峻,请陛下立皇外甥李重进为太子。在陛下养病期间,以太子监国。替陛下坐镇朝堂,驾驭文武百官,牧守天下!”
“请陛下改立皇外甥为太子!”王殷躬身抱拳,仿佛甲胄在身,随时准备领兵出征。
“孩儿,孩儿,孩儿愿为舅父分忧!”见二人都已经把今晚的来意挑明,李重进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也硬着头皮抱拳施礼,主动“请缨”。
原本,他们三个准备先说上几句题外话,瓦解了郭威的戒心,再慢慢绕回正题。谁料郭威虽然病得半死不活,却凭借三言两语,依旧打得他们方寸大乱。因此,只能快刀斩乱麻,以免再拖延下去,心中的勇气都被消磨干净,主动认罪服输!
原本以为,自己这边挑明目的之后,郭威多少也得挣扎一下,才会鼓起勇气讨价还价。谁料,过程根本没那么麻烦。李重进的话音刚落,郭威的就直接给出了答复,“不,重进能力有限,不足取代君贵。此事,朕不能准奏!今后,也休要再提。”
“我是您亲外甥,身上淌着郭家的血脉!”李重进顿时沉不住,跳起来,大声强调。
“君贵是朕的义子!”郭威心思,根本不为这个理由所动,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大声强调,“君贵曾经替朕筹集钱粮,奔走江南塞北。君贵曾领军出征,替朕,替大周却契丹于国门之外。君贵曾经亲手治理了黄河水患,惠及天下万民!而你,替朕,替国家、替天下百姓,做过什么?如果你做了太子,将置君贵于何处?高白马,符老狼,常肥狐还有君贵的把兄弟郑子明,可会答应?黄河两岸的千万黎庶,可会答应?”
“这……”李重进原本就是中人之才,先前有没考虑如此多。顿时,被问得一个字都答不上来,红着脸,汗流浃背。
天下百姓的想法,他可以不考虑。惠及万民的功劳,他也可以视而不见。老百姓是羊,皇帝和百官是牧羊人,只要皮鞭和屠刀在手,就根本不会在乎羊的想法,更不怕群羊造反。
但是,高白马,符老狼、常肥狐,郑子明四人,却个个手握重兵。其中第一个人的儿子跟柴荣相交莫逆,第二个人是柴荣的岳父,第三个人,其女婿便是第四个人,是柴荣的结拜兄弟郑子明,其女儿照惯例要叫柴荣一声大伯!
如果他们四人,联合起来为柴荣振臂一呼,试问天下,谁人还能坐得稳皇帝的宝座?恐怕到头来,终究是好梦一场。甚至连梦醒的机会都没有,稀里糊涂就走向了灭亡!
第九章 暗流(七)
“废物,扶不起来的阿斗!”见李重进被郭威三言两语就说得斗志全消,王峻心里破口大骂。然而,从今晚各自将一只脚踏进宫门那一刻开始,三人就都已经没有了退路。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向前跨了一步,大声说道:“陛下,臣知道臣斗胆进言,必令陛下震怒。但是,有些话,臣却不吐不快!”
“哦,秀峰,你确定必须要今晚说?”郭威先轻轻点了下头,然后迟疑着问。
如有可能,他真不希望君臣之间的对话再继续下去。那样,彼此还能留下各自后退半步的余地,不见得非要血溅五步。
然而,此刻的王峻,却宛若是楚霸王附体,力能拔山,气可盖世,嘴里的吐沫星子,更是四下飞溅,“虽然君贵有治河之大功,然而,其气量狭窄,行事莽撞,绝非一个合格的储君。与其立他为太子,不如让他为枢密使或者左右相。若陛下肯改立重进,臣愿意交出枢密院,远避秦州,此生不再踏入汴梁半步!”
这条件,在他自己看来,绝对是诚意实足。非但给柴荣留了一条活路,而且自己主动离开中枢,彻底化解了郭威对自己今后把持朝政,拿李重进当作傀儡的担忧。然而,郭威听了之后,却又是微微一笑,低声回应道:“秀峰这番考虑,足够周全,朕替君贵先谢过了。但是,秀峰兄,你依旧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