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每次听闻,都在心里不由自主的涌起,“为何此子未生于我家”之感。
“管他哪来的辽兵,敢靠近李家寨的,只管打了就是!”就在韩匡美督促麾下残兵败将快速整军备战的同时,韩重赟也通过自家斥候的眼睛,发现了山路上的幽州军。把手中长枪一摆,毫不犹豫地下达了进攻命令。
“四骑一排,每排之间保持一丈距离。弟兄们,跟我上,帮小肥打仗去!”杨光义顿时心领神会,策马冲出,将长刀高高举向了半空。
“杀!”四百余骑兵迅速跟上,手中长刀映日生寒。
第十二章 少年(十四)
“元长,你带两个营的步卒,跟上去,护住杨光义的后背。”韩重赟的眉头挑了挑,迅速调兵遣将。
“是!”右厢都指挥使李京高声答应,随即带领一千名精锐紧追骑兵的脚步。
“王朴、周良,你们两个各带一个营,寻机进攻敌军两翼。令其腾不出手来为彼此提供支援。”目光从跃跃欲试的众将佐脸上扫过,韩重赟又找出了两个当初曾经与郑子明并肩作战的旧人,果断吩咐。
“末将遵命!”被点了名字的两名指挥使迅速抱拳施礼,转身跑向自家嫡系队伍。随即,挥舞着兵器沿山路两侧冲向了敌军。
“其余所有人!”韩重赟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更加高亢,“跟着我,直捣敌军帅旗。宁将军在山上盼着咱们,咱们不能让他失望!”
“杀贼,杀贼——”将士们扯开嗓子,齐声高呼。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对虎翼营的“老人”来说,小胖子将军是自家兄弟,自家兄弟被人欺负了,大伙自然要替他打回来。对于最近半年才补充进虎翼营的“新兵”而言,小宁将军则是一个传奇。能与传说中的小宁将军并肩作战,是他们求都求不来的荣幸。
“杀贼,杀贼——!”一股烈酒般的热潮瞬间从心头滚过,韩重赟也跟着大伙喊了一嗓子,随即用力磕打马镫。
一别经年,兄弟们终于将要重聚了。
这一年多来,郑子明三个字,响彻太行山东西两侧。而自己,韩重赟,还有好兄弟杨光义,虽然名声不及小胖子响亮,但真实战绩,却未必就输于他。此番重聚,一定要比一比,兄弟三个到底谁成长得更快,谁的本事提高更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受到威胁的幽州军,迅速以鼙鼓声回应。三千余名刚刚恢复了些许体力的兵卒,在都头、副指挥使、指挥使的推搡下,勉强列出了一个偃月阵形。在偃月的底部,则又连接起一个巨大的方阵。六、七千名四肢酸软,高烧不退的病患,都藏身于方阵当中。每个人手里都被塞了一把横刀,以便他们在关键时刻自保,或者自杀殉国。
料峭的山风,卷着残雪粒子,从两军之间迅速滚过。早春的阳光,被半空中的雪粒子交相映射,刹那间,竟然呈现出缤纷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飘飘荡荡,起伏不定。
策马冲在最前面的杨光义被半空中突然出现的七彩流光,晃得微微一愣。旋即,再度举起长枪大声疾呼,“压住速度,压住速度,不准比我快,也不准比我慢。”
“压住速度,保持队形,小心坐骑脚下!”队伍中的十人将,迅速将他的呼声变成军令,进而贯彻到整个骑兵队伍。
山路崎岖,并且路边有残雪未消,其实不太适合大规模骑兵展开。但对于身材相对矮小的室韦良驹来说,只要别将速度提高得太快,就轻易不会出现人仰马翻的情况。而虎翼军赖以成名的密集骑阵,恰恰追求的不是速度。因此,这支骑兵的战斗力虽然受到了地形的制约,却依旧行列整齐,气势惊人。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马蹄声交相落下,声音宛若奔雷。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群山之间,回声连绵不断。
脚下的山坡开始微微颤抖,山坡上的残雪开始微微颤抖,残雪之间的枯草、树干、岩石,颤抖,战栗,起伏不定。转瞬过后,天空,白云,两军之间的七色流光,也迅速跟着颤抖了起来,刹那间,地动山摇。
赶了整整一上午路,又累又饿幽州兵卒们,被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敲得脸色煞白,两股战战。他们刚刚把锅架上,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乎水。他们丢弃了大部分武器辎重,手头所剩部分,已经支撑不起一场硬仗。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染上了风寒,只是,只是强撑着没有倒下而已。他们,他们却即将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抵挡巨蟒般压过来的泽潞铁骑。
“盾牌手,上前五步设立盾墙!长枪兵,上前三步,下蹲,将枪身架在盾牌之上!”正当众人惊慌失措之际,韩匡美声音又响了起来,从容,镇定,令人听了之后,肚子里头就立刻有了主心骨。
“盾牌手,上前五步设立盾墙!长枪兵,上前三步,”
“盾牌手,上前五步设立盾墙!长枪兵……”
“……下蹲,将枪身架在盾牌……”
众亲兵扯开嗓子,将命令一遍遍重复。唯恐弟兄们听之不见。
数百名手持盾牌的兵卒,拖拖拉拉向前走了几步,陆续将盾牌竖起,在偃月阵两个月牙之间,组成了一道凹凸不平的盾墙。长枪兵磕磕绊绊地跟在盾牌手之后,蹲身,架枪,寄希望凭借密密麻麻的枪锋吓阻敌军的战马。每一双憔悴的眼睛里,却都充满了无奈与惊恐。
韩匡美自己,显然也不看好盾墙与枪林这一组合的效果,很快,又将另外一个兵种调派到偃月阵的正中央。“弓箭手,整队,整队,帅旗正前方整队。挽弓,斜上方一根手指,预备——射!”
“嗖——”数百支羽箭,腾空而起,宛若一大群扑食的乌鸦,掠向越来越近的骑兵。精钢打造的箭簇,倒映出一排排冰冷的日光。
“噗嗤……噗嗤……”箭簇射进肉体的声音不绝于耳,红雾在骑兵的队伍当中弥漫。然而,令韩匡美瞠目结舌地是,臆想当中敌军人仰马翻的情况却没有出现。只有极少数几只室韦马,悲鸣着脱离了骑兵队伍,窜向了山坡两侧的雪野。其余泽潞骑兵,竟然将彼此之间的距离缩得更近,肩膀贴着肩膀,手臂擦着手臂,高举过头顶的横刀,依旧茂密如林。
“上箭,上箭,瞄准战马,尽力瞄准战马!”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将,短短两个弹指之后,韩匡美就判断出了问题所在。扯开嗓子,狂吼着做出调整。
泽潞骑兵都披着铠甲,虽然看不出质地,但从自己这边第一轮羽箭攒射所取得的战果上来看,铠甲做工相当精良。而草食牲口喜欢群居的天性,又令战马本能地选择追随队伍。只要背上的主人没有从鞍子上掉下去,哪怕已经气息奄奄,战马也会驮着他继续紧跟身边的袍泽。
“保持队形,保持队形!用盾牌护住坐骑,护住坐骑!”杨光义将身体俯在马脖子上,同时竖起手肘,尽力用挂在大臂上的骑盾,替战马遮挡流矢。
两个弹指的时间虽然极为短促,室韦马虽然不以速度见长,可就在韩匡美努力判断的敌情的功夫,杨光义已经带领骑兵,将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只有五十步。二人按照以往的作战经验,只要大伙再继续向前冲三十步左右,敌军的羽箭,便对骑兵构不成威胁。
“射!”“射!”“射……”韩匡美挥舞着宝刀,大声叫喊。他身边的亲兵扯开嗓子,不停地重复。一片疯狂的叫喊声里,第二轮羽箭掠过幽州长枪兵的头顶,嘈嘈切切。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三百九十余匹战马以相同的节奏奔行,蹄声惊天动地。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羽箭掠过三十步的距离,射入骑兵队伍,带起一团团红烟。
红烟弥漫,跑在最前三排的六七战马,悲鸣着卧倒在地,将背上的骑兵远远地摔了出去,筋断骨折。
“继续射,继续射,射马,射马!”韩匡美的声音伴着亲兵们的大嗓门,在偃月阵上空回荡。信心十足,气焰熏天。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更多的羽箭掠过幽州军枪兵的头顶,不停地从泽潞骑兵的队伍里,带起一条条生命。
泽潞骑兵最面五排,很快就被砸得百孔千疮。第六、第七、第八排骑兵也受到了羽箭摧残,变得向犬牙一样参差不齐。然而,从第九排开始,却丝毫不为凌空飞来的羽箭所动。将士们俯低身体,用左臂上的骑盾护住战马的脖子,双腿轻轻地夹住马腹,踏着袍泽的尸体和鲜血继续向前推进。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马蹄声交相落下,雷声连绵不断。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羽箭如织,奏响死亡的乐章。
“继续射,继续射,射马,射马啊!别停下,不要慌!”韩匡美的声音,与亲兵们的大嗓门混在一起,隐隐地带着几分焦灼。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足二十步,泽潞骑兵,却依旧在继续向前推进。他们的队伍,就像一根粗大的竹竿,被削去了整整一截之后,剩下的部分,却依旧锐利如初。
“嗖……嗖……嗖嗖……”弓箭手调整箭杆的角度,尽量让羽箭既能够危险到对面的骑兵,又不会误伤自家的盾牌手和长枪兵。
交战双方的距离越近,这个动作的难度越大。而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对于战马来说,已经是咫尺之遥。就在漫天的箭雨中,泽潞军虎翼营副都指挥使杨光义猛然直起了插满羽箭的身体,长枪陡然偏转,“跟我来,踩死他们!”
“踩死他们,踩死他们!”一张又一张年青的身躯,从马背上直了起来。刀尖斜指,左腿轻轻刺激马腹。
整个队伍,贴着幽州军的盾墙和枪林转弯,巨蟒翻身。在韩匡美和他的爪牙们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扑向了偃月阵毫无遮挡的右翼。
刹那间,“月牙”崩碎!
马蹄过处,尸横遍野!
第十二章 少年(十五)
偃月阵右翼幽州将士当中,原本有一半儿人都染了风寒,手足乏力。又刚刚经过小半天的急行军,累得筋酸骨软。猛然间看到身边的伙伴一排接一排被砍翻在地,哪里还生得起什么斗志?转眼之间,阵型便散了,一个个丢了刀,扔了旗,四散奔逃。
“顶住,顶住,对方没几个人!”都指挥使卢绪急得两眼通红,挥刀砍翻了几名溃兵,大声提醒。
敌军的骑兵虽然攻势犀利,但人数却只有区区一个营头。如果弟兄们能将平素的本事发挥出两到三成,便能遏制住这伙骑兵攻势,然后将其乱刀剁成肉酱。
只可惜,如果仅仅是如果。
众兵卒根本没心思听卢绪在说什么,将身体一歪,躲开后者的攻击范围,继续绕路狂奔。唯恐跑得比身边的同伴稍慢半步,成为敌军的下一个追砍目标。
“站住,站住,跟我一起站住。临阵溃逃,牵连全家!”都指挥使卢绪左拦右堵,试图将身边的弟兄们稳定下来,却起不到任何效果。
对手采取了他们前所未见的一种怪异战术,将战马靠拢成排,拿骑兵当步兵使用。当数十匹战马朝着同一个方向滚滚而来之际,马蹄将地面砸得上下起伏。那气势,光是看,就令人肝胆欲裂。更甭说像只螳螂般提着兵器挡在滚滚而来的马蹄之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中军处,传来一阵细密的鼙鼓声,唤醒指挥使卢绪已经失去运作能力的头脑。
“靠拢,亲兵队向我靠拢!拿起长枪,一致向外。”下一个瞬间,卢绪干脆放弃了对溃兵的拦阻。丢下刀,抓起一根长枪,高高地举过头顶,“亲兵队,向我靠拢。逃回去也是死,是爷们就死在阵前。”
“结枪阵!结枪阵!”原本跟在卢绪身后努力拦阻溃卒的亲兵们,扯开嗓子大声重复。随即,一个个抓起长枪,努力靠向右翼将旗。“逃回去也难逃一死……”
光靠劝阻和杀戮,无法改变溃兵们的想法。关键时刻,必须有人挺身而出,舍命一搏。只要他们能将对手的攻势,稍微阻挡上片刻。失去思考能力的溃兵,便有可能恢复理智。届时,必然会有更多的人,汇集到卢绪的将旗之下,说不定还有希望力挽狂澜。
“结枪阵!结枪阵!”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战马怕长枪,战马怕长枪!”
“他们没几个人,他们……”
一些老卒,也受到了亲兵们的鼓舞,拖着长枪,互相提醒着朝卢绪身边涌去,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他们都曾经跟着韩氏父子兄弟,替契丹人卖命多年。心中关于国家的概念早已模糊不清。只知道如果这一仗打败了,非但队伍中的指挥使、都头们要被严正军法。他们这些人,日子也不可能好过。
一个小小的方阵,在溃兵的人流中快速现出了轮廓。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