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份量,师爷在旁边快速补充。
白龙鱼服,被人捞了去下汤锅,就不能完全怪捕捞者不敬。你郭荣三兄弟事先没向地方官府亮出身份,被地方上的县尉当作普通百姓卖给了契丹细作,就不能怪地方官吏们存心挑衅枢密副使的威严。(注1)
“那你们就整军备战便是,反正错不在你们!据杨某所知,郭枢密向来宽厚大度,既然郭公子毫发无伤,你们又专门派人澄清过了。日后,他想必也会一笑了之。绝对不可能,也没时间,故意跟你们为难!”听师爷说得实在过于理直气壮了些,杨重贵又笑了笑,淡然回应。
手握重兵的枢密副使,想收拾一个县令,绝对轻而易举。但在他看来,郭威根本没那闲功夫,也懒得做这种无聊之事,掉价,丢人,犯不着!定县官吏今天的举动,则完全是心里有鬼,自己吓唬自己。
“杨将军开恩!”闻听此言,县令孙山立刻扑倒在他战靴前,大声哭号。“卑职也知道,郭公他老人家大度,不会跟卑职计较。但,但自古以来,小鬼儿难缠啊。此事如果不解释清楚,郭公根本不用出手。自然有人,上赶着去替郭公子出气。卑职,卑职身败名裂不打紧,可郭公的清誉,也会别小人毁于一旦哪!”
“杨将军开恩,救我等一救!”众属吏也见样学样,伏地大哭。“我等断然不敢,跟郭公子兵戎相见。”
他们心里头当然也明白,枢密使郭威的报复,绝对不会落在自己头上。郭荣在李家寨厉兵秣马,也只是为了自保,绝不会主动进攻县城。但眼下他们心里的苦处是,义武军节度使孙方谏,已经亲自派人传下了话来,要他们自己捅的窟窿自己去堵。万一他们不能让郭荣满意,恐怕根本不用别人去讨好郭威,孙方谏兄弟俩,就会亲自动手,拿他们当中某些人的脑袋来去郭威一个交代。
“诸位真的求错了人,杨某只是个四品将军,并且隶属于太原刘公麾下。平素根本见不到郭枢密。跟那郭公子,也只是区区数面之交,说出来的话,很难让他相信!”杨重贵被他们哭得心烦,向后接连退数步,转身从侍卫手里接过战马的缰绳。
“杨将军救命。我等,不求,我等不求您替我等说情,只求,只求您给我们一个当面向郭公子澄清的机会!”县令孙山哪里肯放他离开?哭嚎着爬了几步,双手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杨将军,开恩哪!我等虽然卑贱,可也是好几条人命呐!您只要把下官带进李家寨,剩下的事情自然由下官自己去做。即便郭公子不肯原谅孙某,孙某至少也死得瞑目了!”
一边哭,他一边继续用力磕头。鼻涕、眼泪和额角上的血混在一起,蹭得到处都是。其余定县官员,则在大道上跪成了一整排,直接耍起了癞皮狗。如果杨重贵不肯帮忙,则宁愿被战马现在就踩死,也不想再整天担惊受怕。
“你,你们这,这是什么样子?朝廷的颜面何在?”杨重贵平素结交的全是英雄豪杰,达官显贵,哪曾跟如此无赖之辈打过交道?被恶心得嗓子眼直发痒,皱着眉头,大声数落。
“官呐!官样子呗!自古以来都是这般德行,有什么好奇怪的?”第一声回答,突然来自他的身后。有气无力,却令他的脸上,瞬间写满了狂喜。
注1:白龙鱼服,原文为:昔白龙下清泠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特指皇帝或者高官穿了普通人衣服,就会被当作普通人伤害。
第二章 风云(三)
“大,大哥,你活过来了?”几名来自太行山的亲卫比杨重贵的反应还快,一个箭步窜到高车前,掀起车帘,冲着里边又哭又笑。
“好像是,也许是回光返照吧!”呼延琮故作轻松地回应了一句,想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却发现四肢都软绵绵地,根本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大,大哥,您,您别动。伤,伤还没好利索!”亲卫们赶紧用手扶住他,顺势在他脑袋底下塞了一个稍微高一些的枕头。
“呼——!”呼延琮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又被疼得呲牙咧嘴,“行了,别忙乎了,江湖人没那么娇贵。是杨将军救了我?咱们这是去哪?怎么我刚才听见外边有人说什么太行山?还死乞白赖非要去李家寨?”
“是,是杨将军救了您!”四名亲卫虽然恼恨杨重贵冷箭伤人,却也感激他事后仗义援手。想了想,用最简练的语言回应,“当日您昏倒后,杨将军就替您安排了郎中。但是郎中只拔出了那根破甲锥,却没把握救您的命。随后杨将军就派人四下寻找真正的国手。找来找去,听闻定州李家寨这边,有个国手懂得刮骨疗毒。恰好他此行的目的也是那边,干脆就买了一辆高车,把您直接送了过来!”
“奶奶的,这个人情,老子可是欠大了!”呼延琮听闻之后,又是连连咧嘴,一瞬间脸上写满了懊恼。
就在几个呼吸时间之前,他还在出言讥讽大汉国的官员都没人样。却万万没想到,救了自己性命的,也是一个大汉国的高官。而救命之恩,对于江湖人来说最为沉重。除了也寻找机会救对方一命,或者直接将命还给对方之外,没有三种办法可供回报。
正尴尬间,眼前却又出现了杨重贵那张白净英俊的面孔,带着几分冷傲,但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关切:“你醒了?老天爷保佑,我还以为你要死在路上呢!醒了就好,杨某这就派人去定州找间房子将你安顿下来,免得你再拖着病体忍受那山路颠簸之苦。”
“杨将军,大恩,大恩不言谢。若是日后,若是日后有用得到某家的地方……”在救命恩人面前,呼延琮不敢露出丝毫懊恼。收起纷乱的思绪,艰难地将双手抱在一起向对方施礼。
“呼延兄何必如此客气!”杨重贵立刻俯身下去,按住了他的肩膀,“你重伤未愈,切莫多谢想多动。日后的事情,咱们日后再说。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去定县城,来人……”
“且慢!”一句话没等说完,呼延琮已经焦急地打断。“杨将军,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呼延兄请讲!”杨重贵眉头轻皱,微笑着点头。
以大汉国四品将军的身份,救下一个绿林大当家。这件事令他已经背负了太多的麻烦。能到此为止,双方恩怨两清,永不相见,其实对彼此的未来都有好处。而继续交往下去,则意味着麻烦会成倍的增加,早晚会成为有心人攻击杨家和折家的借口。
“带我去李家寨,顺便也带上刚才求你的那个家伙!”明显感觉到了杨重贵的不快,呼延琮却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请求。
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心里清清楚楚。放走并救下自己之后,杨重贵将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作为一名统御七十几个山寨,十数万喽啰及其家属的绿林大豪,他甚至能猜测出,杨重贵为何要半途将自己丢在定州。然而,正是因为能猜得清楚这些,他才必须跟杨重贵去李家寨走一趟。那件事与他有关,杨重贵的一身麻烦,也是因他而起,他有责任亲手了结这些因果。而不是把麻烦都丢给救命恩人,自己躲在一边看热闹。
“呼延兄,其实,其实你真的不必如此!”杨重贵的反应速度向来不比别人慢,瞬间就理解了呼延琮的意思。愣了愣,劝告的话脱口而出。
“实话实说,我这次出来,一半儿原因就是这个李家寨!”呼延琮冲着他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遇到杨将军,反而是个意外。所以你不带我去,我早晚也得找上门去,还不如少绕几个弯子,现在就跟你一起走!”
“对,对,这位,这位壮士,受伤这么重,原本就应该去李家寨求医。”没等杨重贵再度表示拒绝,县令孙山已经扑将过来,连声附和,“从县城到李家寨,有一大半儿是山路。无论骑马还是坐车,都非常费力气。下官专门预备了滑竿儿,正好能派上用场。杨将军,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下官保管让他一路上走得舒舒服服!”
“嗯——也罢!”既然孙山和呼延琮二人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杨重贵想拒绝也不成了,干脆顺水推舟。
“多谢杨将军,多谢这位,这位大人。下官这就去叫人抬滑竿儿,这就叫人去抬滑竿儿!”唯恐杨重贵反悔,县令孙山迫不及待地敲砖钉角。
“哼!”杨重贵看到对方那奴颜婢膝模样,就替他感到丢人。摆摆手,示意此人快滚。
“这厮,倒是个会来事儿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呼延琮对县令孙山,则完全是另外一种观感。望着此人连滚带爬的背影笑了笑,低声点评。
“你刚才可是还在笑话他?”杨重贵心里头觉得别扭,回过头,低声抗议。
“做人他肯定不行,但做官么,他却是块料子!”呼延琮又笑了笑,满脸得意,“不信我跟你打赌,此人十年后,必然位列大汉国的朝堂,除非大汉国已经不存在了,天下又换了人来做。”
“小声!刚缓过一口气来,你就找死!”杨重贵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大声喝止,迅速四下张望。
“你杨重贵,说不定还要向他行下官之礼呢。咱们就赌一吊钱,如何?”呼延琮越说越来劲儿,晃晃脑袋,继续向杨重贵发出邀请。
“你还是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到十年后吧!”杨重贵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应。心里头,刹那间,却是百味杂陈。
看一个朝廷有没有气数,其实根本不用去看皇帝是否英明、将相们是否忠诚勤勉。单从普通官吏身上,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全天下的县令,都如孙山这边贪婪无耻,则说明朝廷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头,纵使唐太宗和汉武帝在世,恐怕也无力回天了。毕竟,唐太宗和汉武帝不可能亲自去治理一城一县,亲自去面对小户小民。而任何政令,最后却不得不经由孙山等辈之手。即便其初衷再善,落到实处恐怕也要与初衷南辕北辙!。
第二章 风云(四)
沉甸甸想着心事,接下来一路上的风景,杨重贵根本没心思去看。待发觉队伍忽然又停下来时,已经身处于一处非常狭窄的谷地之内。
“报,将军,前方谷口被人用鹿砦堵死了!”负责头前探路的斥候跑得满头大汗,红着脸向杨重贵行了个礼,气喘嘘嘘汇报。
秋老虎正肆虐,沿途又全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失去战马代步的斥候们,本事和体力都有些跟不上趟儿,反应速度,也远比平时迟缓。
“多远?鹿砦有几重?附近有没有发现伏兵?”杨重贵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飘荡在外的所有心神,都迅速收拢回了体内。
虽然是奉命过来接人,可从史弘肇手里拿到命令那会算起,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对联庄会而言,郭荣、赵匡胤、郑子明三个都是外来户,既无根基,又无威望。谁知道在这大半个月时间内,此地究竟会不会有其他意外发生?!
“没,没发现伏兵,这条山谷越往里越窄,两侧的山头也不算太高!”斥候们手扶自己大腿喘息了了片刻,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硬着头皮回应。
此番行军是在大汉国境内,周围也没有任何敌军,大家伙实在无法理解,自家将军为何要整天都紧绷着神经?
谁料想一句话没等说完,左右两侧山梁上,忽然响起了凄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宛若龙吟虎啸。紧跟着,在队伍的正前方肉眼看不到的某个位置,有人扯开嗓子大声断喝道,“来者何人?前方是联庄会的地盘,请速速退后,或者主动说明来意!”
“属下知罪,属下知罪,请将军责罚!”斥候们闻听,脸色立刻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跪倒于地,大声谢罪。
“杨将军,杨将军,是郭公子的手下,郭公子的手下。您赶紧上前面说一声,免得双方起了什么误会!”县令孙山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拉住杨重贵的一只胳膊不停地摇晃。
“知道了,着什么急!”杨重贵厌恶地一甩胳膊,将此人甩了个趔趄。随即,狠狠瞪了几名偷懒的斥候一眼,大声吩咐,“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跟我一起去让人家验明正身?!你们这群懒鬼,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是!”斥候们顶着一脑门子汗珠,怏怏地爬起来,抽出兵器,团团护住杨重贵的前后左右。
“行了,对方没打算动手。否则我早就被射成刺猬了!”杨重贵伸开胳膊,将斥候们划拉到一边,迈步前行。
左右两侧山梁上,有大量的旌旗在来回晃动。如果有恶意的话,这会儿早就是万箭齐发。此刻再做提防,纯属于见兔思犬。除了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起不到任何作用。
“是!”众斥候又低低答应一声,铁青着脸跟在了杨重贵身后。心里头,把此番大伙要接应的目标,骂了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