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他,自家结义二哥说的不是假话。爱替人打抱不平,是这位赵公子最大的毛病。若非如此,兄弟三个也没有机会在易县并肩杀贼。然而打折了国舅李业家大公子的腿,以赵家的实力和人脉,多赔些金银,多花费些心思,总能将祸事慢慢摆平。从山贼手里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护送千里,传出去后肯定会被当作美谈,对赵二哥有百利无一害。唯独陪着自己去辽阳,纯属于惹祸上身,即便最后能平安返回中原,万一被人咬上一口,恐怕谁都没办法再护得他周全。
“你尽管放心,为兄跟元朗都是明白人。真的发觉风头不对,肯定果断抽身!”正愁得直嘬牙花子之际,耳畔却又响起柴荣浑厚的声音。
“大,大兄!”宁子明被吓了一跳,抬起头,苦着脸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们我是谁了!此去辽阳,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该,该怎样……”
话才说了一半儿,柴荣迅速摆手打断,“那我们两个当哥哥的更得跟着你了,免得你这小家伙一时冲动,自不量力!至于对我们两个隐瞒身份,嘿嘿,你以为你自己不说,我们两个就永远想不到郑子明就是宁子明么?好歹我们也都是将门子弟,武胜军中这半年来忽然出现了个擅长使飞斧的小宁将军,我们就一点消息都听不见?!”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并且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谈论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儿般。然而,他眼睛里的目光,却亮得像刀锋一样,让少年人的心思根本无所遁形。
“那,那,那终究不一样!”宁子明被柴荣锐利的目光看得头皮发虚,低下头,喃喃地坚持。“我,我若是及时找,找个借口,先走一步,大哥,大哥和二哥两个……”
柴荣又看了他一眼,再度笑着打断,“胡扯!已经做过的事情了,哪有那么多若是?你回头看看,看看你二哥。再仔细看看,看看他不远千里送回幽州那个人。你以为他是个因为心里有了顾忌,就会轻易放弃的人么?那你可真的看轻了他,也看轻了我和你自己!”
“二哥他……?”宁子明听得懵懵懂懂,依言回头,再度仔细打量正在告别中的赵匡胤和韩晶。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极为相配。男的生得肩宽背阔,魁梧伟岸。女子也生得修身细腰,高挑大方。此际面对面往树荫下一站,就像两株并生了千年的乔木。令任何人都不忍心将他们生生拆开。
“你别光顾着羡慕人家,你仔细看看那韩晶。她会真的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个幽州木器商人家的女儿么?”柴荣的话语再度传来,隐隐带着几分点拨之意。“无论行走江湖,还是立身朝堂,学会观人,是第一要务。一个人再擅长掩饰,他的话能欺骗你,眼神却很难欺骗你,更甭提,言谈举止这些长期养成的东西。除非像你这样,曾经彻底忘记了前尘的,否则是曾经大富大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仔细看,用不了太大力气,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宁子明听得两眼发直,远远地盯着韩晶的身影,喃喃发问,“你,你是说韩,韩姐她出身于官宦人家?那,那他岂不是敌国重臣之女?那,那……”
忽然间一阵头皮发紧,他本能地就想去找斧子。柴荣却快速上前半步,揽住了他的肩膀,“她是她,她家人是她家人。她如果对咱们有恶意,咱们几个一进入辽国境内,恐怕就被人抓起来了。根本没机会走到这里!”
“噢!”宁子明红了脸,为自己的幼稚和鲁莽好生尴尬。
在他的先前的见识里头,幽州此刻既然是敌国之土,幽州官员及其子女,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就都是自己的生死寇仇。彼此之间只要有机会,必然先杀死对方以后快。然而,他现在却知道,自家的两位结义哥哥,想法跟自己都不一样。他们两个早就猜到了韩晶的出身,他们却仿佛此事根本无关紧要一般,既不追问,也不主动提起。
“幽州有两家姓韩的甚受辽国皇帝器重,一支为韩延徽及其后人,另一个则是韩知古的子侄,俱是赫赫有名。你二哥既然连韩家的女儿都敢千里相送,又怎会在乎再多招惹你这个前朝皇子?”柴荣轻轻拍了拍他,然后松开手,笑容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自信。“当初,是咱们中原的皇帝主动割让了燕云,而不是燕云十六州百姓背叛的中原。所以,争气一些,咱们这代人就应该领大军北伐,从契丹人手里再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而不是把燕云百姓统统视作异族。”(注2)
“嗯!”宁子明如醍醐灌顶,后退半步,朝着柴荣郑重施礼,“多谢大哥!小弟我受教了!”
“你不必多礼。我也是比你虚长了十几岁,所以才能看得更清楚些!”柴荣笑着侧了下身,然后轻轻摆手,“真的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见识还未必如你呢。好了,别再瞎想了,一个篱笆三个桩。咱们兄弟既然已经把头磕在了地上,就没有让你自己独闯虎穴的道理。赶紧收拾一下坐骑,准备走了。咦?奇怪,韩小姐怎么又跟过来了?”
后一句话,他纯粹是自言自语。宁子明闻听,惊诧地转头,果然看见,先前还跟赵匡胤依依不舍告别的韩晶,居然牵着马走向了河滩。发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关注所在,她先是柔柔地一笑,然后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也一起去!反正已经到了家门口了,早回几天晚回几天没多大区别!”
“嗯?”柴荣眉头轻皱,看了一眼脸色涨红的赵匡胤,再看看落落大方的韩晶,终是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过头,飞身上马。
“走啦!走啦!早回几天晚回几天没啥差别,回不回其实也没啥差别!赵公子,你们慢慢走啊。我们大伙先行一步了!”众人轰笑着跳上坐骑,抖动缰绳,从潞水河上的木桥疾驰而过。
身背后,暖暖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河岸。
注1:幽州,位于现在的北京一带。此刻又名幽都,是辽国的陪都,军事重镇。
注2:韩延徽,辽国的开国功臣,深受耶律阿保机器重。他曾经逃回中原,却不被当时的权臣所容,最后又再度返回契丹。韩知古,辽国权臣,南枢密院的缔造人。其五个儿子,皆为辽国重臣。家族仅次与耶律与萧氏,为辽国第三豪门。
第二章 重逢(四)
潞水过后是泃水。
泃水过后是蓟州。
到了蓟州城,大部分商贩便停了下来,将手中的货物以最快速度卖给当地商家,然后再以最快速度收购齐当地的特产,掉头南归。
只有很少一部分商贩,并且以做小本生意的行脚商为主,会继续向北,翻越燕山,进入草原深处。届时,他们卖得早已经不是货物,还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因为缺乏同行竞争,他们在草原深处,往往能赚到比蓟州这边高出三到五倍的利润。然而,他们当中每年至少都有四分之一的人,从此音讯皆无。
很多部落在能用刀子付账时,绝对不会付钱。
数不清的马贼就藏在山区与草原的交界处,像饿狼一般瞪着通红的眼睛。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掌柜”,柴荣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商队去喂那些填不满的狼嘴。因此抵达蓟州之后,就将商队交给了副手张顺,由此人负责脱手货物,收购当地特产,然后带着弟兄们沿原路返回。而他自己,则只带着四名最机灵的心腹死士,一边继续陪着宁子明向北,一边仔细查验沿途的地形和军情。
宁子明好歹也带着弟兄们进山征剿过土匪,知道收集情报对于战事的重要性。因此不用柴荣发出邀请,就主动贡献出了自己的一臂之力。凭着常思、宁采臣和韩重赟三人的昔日所教,以及他自己的感悟总结,每每拾遗补缺,都恰恰说在了最关键处。令柴荣喜出望外,不知不觉间,就对自己这个结拜的三弟,又高看了无数眼。
众人窥探辽国境内的军情与地形,当然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更不能让韩晶有所察觉。因此沿途中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之小心。好在韩晶的一番少女心思,此刻早已完全扑在赵匡胤身上,非但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其他人行为古怪,反而误认为大伙是故意在给自己和赵公子创造单独相处机会,言谈话语中充满了感激。
这种美丽的误会,令宁子明尴尬异常。每当与韩晶接触过之后,他都恨不能跑到没人处,立刻挖个土坑把自己给埋进去。
他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用飞斧砍人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给对手设置陷阱,毫不犹豫地把敌人往绝路上推;可利用一个少女的单纯与痴情,拉着此人一起做掉脑袋的勾当,却无法不令他感到内疚。偏偏这种内疚,他还找不到任何人去开解。柴荣这样做是为了汉军日后能北上收复燕云,理由光明正大。赵匡胤如今比任何人都尴尬,不把话挑明,好歹兄弟两个还能继续装做若无其事。一旦把话说开了,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是两难。
“前面那座破破烂烂的城墙,就是卢龙塞。出了卢龙之后,此行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作为所有人的老大哥,柴荣非常清晰地感觉出了两位结拜兄弟的异常,在晚上扎营的时候,凑到宁子明身边低声告诉。
“哪?”宁子明诧异地抬头,果然,在不远处的山巅上,看到了一段巍峨的长城。已经废弃了不知道多少年,大部分敌楼都已经坍塌,土石混筑的墙体,也到处都是豁口。宽阔处足以并排跑过四五辆马车,即便是狭窄的豁口,侧着身子走过一个壮汉也绰绰有余。
“这段长城是秦时蒙恬所筑,隋朝初年曾经重修过。所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便是指的此城!”柴荣的学识非常渊博,寥寥数语,便讲清楚了卢龙塞的全部历史沿革。
“龙城飞将,是飞将军李广么?”宁子明轻轻打了个冷战,再度凝望拿残缺不全的古长城,有股历史的沧桑感觉扑面而至。
单骑射虎,箭没石棱,解鞍退敌,引而不发,坐镇右北平数年匈奴不敢南下牧马,最后不堪忍受权力倾轧愤而解剑。一段段典故,俱是围绕着同一个人,塑造出来的将军形象几近于完美。(注1)
“正是!”面对着巍峨的长城,柴荣心中也是豪情万丈。“只可惜当时大汉刚刚经历了七国之乱,实力不济,平白老了英雄!否则,令其在壮年之时便独领一军,大汉的武功,又何止是封狼居胥?!”
“那,那是当然!”宁子明被说得心头一阵火热,手按着钢鞭站直了身体,低声附和。“李将军勇武过人,军略也不在卫霍之下。就是,就是不幸生错了时代!”
说道这儿,他心里猛地又涌起一阵茫然。生错了时代的,可不只是李广一个。比如说二哥赵匡胤,若是生在开元盛世,恐怕会是一个著名的游侠儿。而大哥柴荣,就凭他的本事和睿智,无论经商还是做官,成就都不会输给陶朱公范蠡。至于自己,无论做个逍遥王爷,还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山贼,恐怕都远远好好过了现在。
正感慨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柴荣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有点儿苦涩,但更多的是豪气,“这几天,你不好受,为兄我也一样。我从没想到利用一个女人来替自己做挡箭牌,但也不能因为她跟过来了,就错失这个查探契丹人虚实的良机。义父这辈子就俩心愿,一是结束乱世,二是收复燕云。我是他的儿子,我不能置身事外!”
“这……”宁子明迅速侧过头,看了韩晶一眼,心里依旧有些发虚。
去年从昏迷中醒来那一刻,他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此后很长时间里,就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小山贼。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契丹中原,他根本没有半点儿概念。直到突然某一天,有人硬生生把一个二皇子身份,安在了他头上。
因此,宁子明在内心深处,对于身外的世界,总有一种疏离感。完全不像柴荣,早已把重整河山,收复燕云,当作为他自己此生此世的职责所在。
“在此之前,我已经出过一次塞!”将宁子明的表现全部看在了眼里,柴荣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补充,“我那次也只想着多赚一些钱,所以从檀州,一直走到了上京。原本以为,可以领略领略异域的繁华,却没想到……”
他眼中里,迅速闪过一丝灰暗,随即,就变得无比坚定,“没想到,一路上居然没看见一座完整的城池。一路上,到处都是马贼,到处都是死人骨头。库莫奚、霫族、突厥、铁勒、粟末,这些传说中的部族全都不见了。原来他们安歇的地方,如今只有一堆堆的烟灰。据被我抓到的马贼招供,草原上向来有种规矩,胜者拿走一切,包括败者的性命。如果某个部落不幸战败,所有超过车轮高的男人,都会被砍掉脑袋……”
他的声音很低,语言组织得也不算太层次分明。但所描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