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允明的声音紧跟着从外边传来,带着股子如假包换的老辣,“郭方,你带着两个伙的弟兄去前面冲开道路!韩鹏,你带领两个伙的弟兄,侧面迂回过去,抄对手的后路。李文丰、王修武,你们两个带领麾下弟兄跟着我,去称称来犯之敌的斤两。其他人,留在这儿一起,把马车围起来,不给任何贼子可乘之机!”
“唉!”知道没人再顾得上自己,小肥长长地叹了口气,再度将目光落在铜镜和画卷上。
像,越是比较,他发现自己跟画上的郑王越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也许至少稍稍变瘦一点,就会难分彼此。
我是二皇子,大晋国的二皇子!父母被契丹人掠去了塞外,受尽非人折磨。我一定要卧薪尝胆,早日重振国威,亲自带兵把他们接回来!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一腔热血都往头顶上涌。真恨不得立刻冲出马车,与郭允明等人并肩作战。然而,冰冷的铁栏杆却毫不客气地提醒他,只要他不肯承认自己的皇子身份,就依旧是个囚徒,谁都不是他的臣民!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是二皇子,我是郑王,郑州刺史!”双手握住栏杆,他奋力拉扯,同时扯开嗓子高喊。
却没有人进来响应,车厢外,喊杀声震耳欲聋。很明显,攻守双方正杀得难解难分。
“别打了,你们不是要救驾么?孤是郑王,孤命令你们都住手,全都住手!孤以郑王身份命令你们罢手言和!”突然想起来袭者先前所报出的目的,小肥继续大喊大叫。
既然双方都想为他效力,他就勉为其难接受便是。反正债多不愁,给一个人当傀儡是当傀儡,跟一帮人当傀儡还是当傀儡,对傀儡本身其实没什么差别。
仿佛听见了他最后一句话,马车门忽然被人从外边用力拉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纵身跳了进来。“殿下,快跟我走。侍卫亲军左厢第二军第四指挥使冯莫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说罢,举起手中钢刀,在铁栅栏上劈出一串火星,“当啷啷啷啷……”
“你,你既然是前来救驾,为什么会跟郭允明的人自相残杀?赶快住手,出去替我,替孤传口谕。就说孤叫你们都别打了,双方一起保护孤去太原!”很不习惯自己的新身份,小肥向后退开两步,硬着头皮吩咐。
“殿下,刘知远老贼没安好心!你不能去他那边。”络腮胡子冯莫根本不肯听从他的命令,继续举着钢刀朝铁栅栏乱砍乱剁。
“刘知远安的什么心思,那是我,那是孤的事情。你立刻给我停手!别砍了,砍开了我,孤也不肯跟你走。孤根本不认识你,凭什么相信你安的不是跟别人一样的心思?!”小肥气得直跺脚,扯开嗓子,大声咆哮。
“你……”壮汉闻言抬头,愣愣地看着他,满脸失望。“殿下,殿下你说什么?你不相信末将?你为何不相信末将?末将,末将是皇后的族人,末将在你六岁的时候就抱过你,你全忘了吗?!”
“啊!”小肥大惊失色,诧异声音脱口而出。
对方居然抱过他,知道他小时候的模样。但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根本就没见过此人?甚至记忆里连一丝相关的内容都找不到?
正准备再多问几句,核实一下双方的身份。耳畔又传来了一声大喊,“殿下勿慌,微臣回来了!贼子,休得伤害我主!”
话音未落,郭允明已经如同只鹞子般跳入马车。隔着铁栅栏,跟络腮胡子冯莫两个战做一团。刀来刀往,各不相让。
“住手,赶紧住手!他也是来救驾的。我,孤命令你们两个住手!”小肥向前冲了几步,将身体贴在囚禁自己的铁栅栏上大叫。
还是没人听他的命令。郭允明与冯莫两个如有着百世之仇一般,刀刀直奔对手要害。很快,便有鲜血飞溅起来,将地上的轴画染了个通红。
“你们两个到底要干什么?”小肥又是气,又是急,弯腰将轴画捡起,拿着衣袖擦拭血迹。哪里还来得及?红色的血浆转眼就把墨迹冲散,将人像的面孔冲得一片模糊。
“你毁了我父亲的画像!”失去亲人的痛苦,迅速占据了他的身体。让他瞬间失去全部理智,指着络腮胡子冯莫和白衣郭允明大声斥责,“你既然是他的侍卫,为什么对他毫无敬意。还有你,刚刚说过要对我效忠,却将我的命令置若罔闻!”
还是没人搭理他,冯莫断了一只左臂,却越战越勇。郭允明的幞头被砍掉了一半,劈头散发,状若疯魔。
很快,车厢内又闪起了第三和第四道刀光,两名身穿铁甲的都头相继跳入,与郭允明一道,将冯莫砍翻在地,一刀切断喉咙!
“殿下勿怪!”郭允明腾出右手,在冯莫的尸体上来回摸索,“此人早已投靠了契丹,身上肯定有契丹人的腰牌!”
然而摸索了半晌,他却空着手站了起来。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骂道:“这狗贼,可真是奸猾!居然一点痕迹都不肯留。李文丰、王修武,你们两个去审理俘虏,半个时辰之内,务必把他们的嘴巴撬开,问清楚幕后主使者是谁!”
“是!”两名都头躬身施礼,拎着血淋淋的横刀跳下了马车。
“进来几个人,清扫车厢!”郭允明避开小肥狐疑的目光,将自己半截身体探出车厢外,继续发号施令。
几名兵卒拎着从尸体上扒下来的衣服赶到,弯下腰,卖力地擦拭。不一会儿,就将车厢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血腥气依旧有些浓烈之外,再也没留下任何厮杀的痕迹。
都头李文丰这时也有了收获,拿着块写着血书的白布快速返回。先冲着郭允明行了个礼,然后压低了声音汇报,“启禀长史,有几个俘虏招认,他们是祁国公的手下!”
“这头老狼鼻子可真尖!我先带着殿下启程,你找其他人再仔细核实一遍口供。核实过后……”果断挥了下手,他给出了对方足够的暗示。
“遵命!”李文丰拱手躬身,然后快步离开。
郭允明则继续指挥着手下的骑兵们,整顿队伍,包扎彩号。待马车重新粼粼开动之后,才用力关好到了车门。
回到铁栅栏,他冲着小肥躬身施礼,“殿下恕罪,事关您的安危,微臣不敢有丝毫马虎。刚才的汇报您估计也听见了,对方是祁国公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关于您的消息,特地追了过来,想劫持了您去许州!”
“祁国公,祁国公是谁?”小肥听得似懂非懂,顶着满脑袋的雾水询问。
“你,殿下居然不知道谁是祁国公?!”郭允明也被小肥所提的问题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苦笑着说道:“是微臣之过,微臣竟然忘了,殿下曾经受过伤!”
“我好像隐隐听说过这个官爵,却跟真人对不上号!”小肥指着自己的脑袋笑了笑,尴尬地摇头。
“殿下勿怪!请容微臣慢慢说给你听!”郭允明没办法,只能暂时当一回老师,将对手的来龙去脉详细介绍,“祁国公就是许州节度使符彦卿!当初狗贼杜重威率部投敌,滹水失守。圣主下旨调他和高行周率部入卫汴梁,他却与高贼一道,半路向契丹人递了降书!如今见契丹人马上要撑不下去了,才又跳出来做忠臣义士状!”
“哦,原来如此!”小肥听了,心中立刻对符彦卿失去了好感,连带着,对刚刚在自己面前被杀掉冯莫,也再无半点同情。只是看看怀里已经被血水润得模糊不清的画像,觉得好生惋惜。
“殿下不要难过,汉王府内,应该还有圣主的其他画像。”不愿让他为了一幅画而萎靡不振,郭允明低声宽慰。“等夺回了汴梁,皇宫当中,也肯定还有圣主和已故圣后留下的许多遗物!殿下可以专门开一处宫殿收将起来,以备随时追思!”
“噢——!”小肥依旧觉得难过,心不在焉地点头。但是很快,他就又愣了愣,抛出了第二个古怪问题,“已故圣后,你刚才说,我娘亲,我娘亲已经没了?是谁害死了她,告诉我,赶紧告诉我,我一定给她报仇!”(注2)
“殿下,殿下,殿下不要急!”郭允明再度被弄得哭笑不得,摆着手解释,“殿下的生母出身名门,乃宪、德二州刺史张公之女。性情贤淑,只可惜天不假年。因病薨于天福初,当时圣主还未曾登基。”
“啊!这,这……”小肥愣了愣,面红过耳。
即便真的是二皇子,他依旧有很多功夫需要下。否则,在大晋朝的一干老臣面前,非被视为冒名顶替者不可。
好在郭允明早就从吴若甫嘴里,得知他曾经因头部受伤而留下了隐疾,提前做足了准备。先是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走回矮几旁,从下面摸出一卷书册。双手捧着递将过来,“此处距离太原还有小半个月的路程。殿下如果有空,不妨对着这卷宗谱仔细回忆一番。里边是抄录的是本朝皇家众位圣人的名讳,殿下看了,估计有助于尽快恢复记忆!”
“啊,多谢!”小肥如获至宝,隔着铁栅栏取过书册,快速翻动。
书册最表面几页,也几乎被人血润透,但字迹笔画却清晰如故。只是上面的文字内容颇为复杂,句读难度,也远远超过了他的学识水平。
皱紧眉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擦拭掉书册最表面几页是上的血污,他一边努力浏览,试图不依靠任何人,就读懂自家的族谱。
这个动作,却引起了郭允明的误会,赶紧陪着笑脸,低声解释:“无妨,那些血迹,干掉就没问题了。这本皇家宗谱,是圣主即位后,特地着有司誊抄留档的。去年汴梁被破时,才辗转流入微臣之手。经过了这么多年,上面的文字早已成了老墨,即便被血水润透了,也不会模糊!”
“噢——!”小肥第二次心不在焉地回应。眼角的余光,却不小心落在了怀中的画卷上。勾勒出人像的墨迹散得更厉害了,几乎与血迹融为了一体,很难再分清楚彼此谁先谁后。
马车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尴尬。郭允明脸色微红,缓缓退开一定距离,以防某个傻子暴起伤人。
“这幅画,是郭长史昨夜亲手所作吧,真的是好笔法!”小肥放下大晋皇家的族谱,拳头握得咯咯作响。被铁栏杆挡住,他无法碰到郭允明半根汗毛,目光却如同两把横刀,将对方的谎言戳得百孔千疮。“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姓宁,就叫宁彦章!”
注1:帻头,盖在头上的方巾。宋初时的常见打扮。富贵子弟居家不外出时,也会用一个方巾系住头发,既方便,又显得随意洒脱。
注2:石重贵的两个皇后,一个是结发妻子,姓张,很早亡故。他做了皇帝后,追封亡妻为后。第二任妻子姓冯,跟他一起被契丹人掠走,最后不知所踪。
第二章 霜刃(七)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饶是脸皮厚如城墙,郭允明也被刺激得恼羞成怒,手按刀柄,厉声威胁。“不要一再试图挑战我的忍耐限度,否则,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是么?那我拭目以待!”宁彦章毫无畏惧地抬起头,目光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反复撞击。隐隐间,宛若有火花四溅。
就在几个呼吸之前,少年人几乎真的相信了自己就是失踪的二皇子,大晋皇帝的嫡传血脉。真的身上背负着重整河山,驱逐契丹的使命。真的需要卧薪尝胆,以图将来能带兵杀入草原,接回父母和其他族亲。然而,画卷上的一个细微破绽,却令他刚刚用幻想编织出来的骨肉亲情,瞬间摔了个粉碎。
这种被当作傻子耍的痛苦,丝毫不比几个月前脑袋上挨的那一铁锏弱多少,令他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战栗。
饱含着屈辱与愤怒的目光,令郭允明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很快,此人就败下阵来,怒气冲冲地将头转向了车窗之外,“来人,把刚才审问俘虏的刑具再整治两套进来,二皇子殿下想瞧瞧新鲜!”
“是!”窗外的亲信们大声答应着,策马跑远。不一会儿,几套用树干、树枝、皮索、葛布和铁钉组成的新鲜玩意儿,就从门口送入了车厢。
“看到没!”用脚踢了踢几根带着树皮地木棍,郭允明笑嘻嘻地发狠,“这东西叫做夹棍,一会就夹在你的大腿上,然后用力绞旁边几条皮弦。然后再拿起这根粗的……”
顿了顿,他用脚挑起一根碗口粗的主干,目光在对方小腿下方来回逡巡,仿佛一名屠户在挑选最佳下刀位置,“再用它,狠狠敲你的脚踝骨。一边夹,一边敲,那滋味,啧啧,保管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说着话,他闭上眼睛,白净的面孔上,居然写满了陶醉之色。
“你尽管来!”被对方魔鬼般的神色吓得心里直打哆嗦,宁彦章却咬紧牙关不肯退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