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夜笑了,又端过去一杯茶。
缘坐了下去。
“看你的眼睛,昨晚没睡好吧?还是连续很多天都没有睡好?我可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啊。”
缘用那双血红得有些可怖的眼睛瞪视着夜,如是好一会儿,他终于放弃了瞪视。
“还是一样……”缘颓然说道,“我始终不能从你的眼睛中捕捉到任何痕迹,而你却早已将我看了个透。”
夜并不答,只是问道:“星灵派你来的?”
“是的。”缘端起茶一饮而尽,“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才,若不能被王国所用,就一定要斩草除根,以防止你落入敌人手中。”
夜凄然一笑:“我会落入敌人手中?开玩笑。我和梦党从理想上、行为模式上都有着根本的区别,怎么可能和他们同流合污呢?”
“可是,李将军不也和他们有本质的区别吗?到最后还不是和他们成了一伙?再说,即便你不加入梦党,你毕竟知道了王国军队的许多秘密,这对王国军队就构成威胁了。退一步说,即便你现在不泄露这些秘密,若将来又出现了一支能和你达成共识的反贼,你岂不是要加入他们了吗?这对王国来说,是不能不考虑的隐患。”
“隐患?王国现在连明火都扑灭不了,还谈什么隐患啊。”夜的脸上褪去了笑容,变得阴沉,“也罢,人的本性是自私的,只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而作为许多人意志的集合体,国家,就更是重视自己的利益。只要为了自身利益,做什么都是对的。”
“是的……”缘低下头,“而作为军人,我的本职就是服从上级的命令。星灵元帅派我来杀你,我就来了。”
“那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动手呢?”夜悲伤地看着这个昔日的伙伴。
“我想……我是在等待时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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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夜在小镇上找了个旅馆,住了下来。旅馆就在教会学校的旁边,而夜又选择了最靠近教会学校的那个房间。
拉上窗帘,夜喃喃道:“我想,我是想让崔丝塔小姐告诉我,问题的答案。”
夜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灰色的、不断受着教育的童年时代。那个稚嫩而又孤独的孩子,那无法摆脱的痛。
那段日子,即使再活一万年,夜也永远无法忘记。
同样无法忘记的,还有自己唯一的军旅生涯,也就是与缘共事的那段日子。那也是夜这一千年来,唯一一次参与国家更替的事件。
经过对梦党的一连串战役,夜和缘已经成为全军最闪亮的排挡之一。两个人的谋略与勇力的结合,无往而不胜。而更令人称奇的是,两个人都是罕见的白色头发。夜是齐腰的白色长发,缘则是精神的白色刺头。夜最帅的时候,是他将头发束起来的形象。而缘最酷的时候,则是把白色刺头拔得更加扎眼,再戴上一副小而圆的墨镜。
那天,欢庆胜利的大型宴会结束后,夜和缘在星空下聊天。
“或许,这就是缘分啊。”夜笑着说道,“缘,我很想知道你白发的原因。”
缘一惊,然后以一种极其犀利的目光,从他的眼睛深处,直插向夜的眼睛深处。但夜却以柔和的微笑,避开了缘的挑战。
终于,在僵持了几分钟以后,缘放弃了,他不再看着夜,说道:“你真的不是一般人,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这么觉得。你沧桑的眼神,平静的面容,渊博的学识,如同深不见底的武技,这些共同组成了你那独特的气质。你怎么知道,我的白发不是与生俱来的?”
夜笑了:“我只是猜的,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忧郁,虽然藏得很深,但还是被我看到了。”
缘迷茫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我没能从你眼睛中捕捉到任何痕迹,而你却早已将我看了个透。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狡黠地笑着看着缘:“只是个好事者。”
许久的沉默之后,缘终于说道:“我自小死了父母,是和姐姐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总是照顾我……
她那金色的长发,娇美的面容……
她就是我从小到大、一直没有改变过的……心中的女神。”
夜点了点头:“那种存在于心目中的,绝对无法取代的人,对吧?不大恭敬地说,你是爱上你姐姐了?”
缘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的头发……”
缘继续讲道:“在姐姐无微不至的关怀之下,我长大了,长得很结实,从吉芬的学校毕业以后,就和李、卡尔他们一起,加入了军队,为理想而奋斗。而姐姐,也嫁为人妇。”
“原来你还和李做过同学呀……”夜叹息道,“听起来,这是一个充满阳光的故事,似乎还没有到你白发的阶段。”
“是的,接下来,故事将笼罩上阴云。”缘的眼神变得很酷烈。
“姐夫是个商人,原本也是温文尔雅的人。但是,自从他在生意上失算,最终导致破产以后,他就变得阴晴不定。酗酒,一喝醉就对我姐姐又打又骂。我忍了他很久了,每次从军队休假回家,都会看到姐姐美丽的面容青一块,紫一块,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终于,在那个下着大雨的黑夜,我从军队上回家,正好看到他在毒打我姐姐。于是……
……于是我拔刀就杀了他,那样的人,绝对不可宽恕……”
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激动的情绪中缓和一下,他继续说道,“可是,姐姐居然选择了自杀殉夫……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在我面前,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我呆呆地在那间房子里坐到黎明,看着遍地横流的鲜血,心被一种莫名的痛楚割裂,凌迟……我在这所房子里,失去了我的过去,失去了一切过去……除了我自己……
后来,维持治安的剑士们来了,还来了一个牧师。经过调查,姐夫……那个畜生,在社会上也有一些不佳的记录。所以我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无罪释放。但是,我回到军队时,还是令战友们大吃一惊,他们叫道:‘缘,这是你吗?!’我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拿来一面镜子让我看,我才震惊地发现,我的头发竟已全白。
想来大概是在那间房子坐的那一晚,因为极度的悲伤,而使头发也白了。但是在那以后,我就没有修饰过自己的外貌,也没照过镜子,所以直到回到军队才被发现。”
长长的故事终于讲完了,缘红着眼睛喝了酒,然后冒出一句:“夜,你呢?”
夜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白发的原因?”
“我的白发呀,”夜带着苦涩的笑容,“是天生的,一生下来,就被家里人鄙夷地称为‘白发鬼’,视我为不祥之子。
关于这白发,我并没有太多的故事。不过,和你一样,我也是用自己的双手,”他平摊双手,掌心向上放在自己面前,“用这双手,结束了一切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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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电闪过,夜从回忆中苏醒过来。
“结束了……一切过去……”夜平摊双手,掌心向上放在自己面前,“过去……
其实恰恰相反,过去……始终如同阴魂一样,缠着我不放……我背负了太多的过去,却没有未来。
这种说法很奇怪,明明我是一个拥有无限生命的人,但是,在这永恒的痛苦中,我看不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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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阴天,夜没心情去看崔丝塔小姐,于是上街闲逛。
“苹果,香蕉,都不错。”夜随手翻拣摊子上的水果,“不过有美酒的话,就比什么都好了。”
“恩?”
“夜大人!”
夜面前的四个人忽然拉开架势。夜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这四个人都是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军人,前奇兵队成员,同时也是星灵派来的杀手。
但是,四个人后面又走出了第五个人,这人显然比那四个人官阶都高,他一抬手,那四个人就收势退后。
白色的短发,黑色的墨镜,是缘。
“缘?”夜打量着缘,“为什么不动手呢?”
“时机,还不到。”
“那我先走一步,不奉陪了。”夜说完便从五个人当中穿行了过去。
走出数步,夜忽然回头,笑道:“诸位,有时间再一起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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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天空出现了月亮,缘在他们所下榻的旅馆中,向战友们出示了一张纸条。
“这是什么?”在场的十几人都吃了一惊。
只见纸上写着:“我住在XX旅馆XXX房,想杀我随时可以来动手。我逃亡了这么多天,所过之处,都要与昔日的战友引发激战,带来破坏,灾难与死亡。我厌倦了这种日子,所以,我要在这个小镇,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
缘叹了口气:“是夜写的。今天白天,他与我擦肩而过时,塞给我的。”
“缘大人,那还要不要再继续执行任务呢?”一个壮汉迟疑道,“我从内心里,并不想与夜大人作战啊……”
“混帐话!”缘呵斥道,“我们是军人,就要执行任务!星灵将军派给我们的任务,是杀了夜,我们就必须完成!完成不了,就全部死在这里!”
他转过身去,有人听到他说:“其实……我又何尝想与他作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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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缘仍辗转反侧,星灵布置任务的那段话,他仍记忆犹新。
星灵说:“夜拥有如此的智慧与勇力,真是千百年都难得一遇的人才。但是,因为某些人的陷害,以及军方上层的无能,这样的人才竟然不能为我国所用,实在太可惜了。不过,如果他不能为我国所用,一旦落入了敌人的手中,必会成为我国之大患。所以,虽然我尽力保他,却未成功,但我至少可以——尽力——让他不会成为国家的祸害。而且,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缘又翻了个身:“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还自以为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好事……
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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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旭日东升。
“哈,今天真是好天气呀。”夜高兴地来到窗前,来开了窗帘,看到崔丝塔小姐已经开始上课了。
“勤奋的人。”
夜打开房门,两柄大刀迎面劈了下来,夜用双手一点,把刀弹飞了。
“终于还是来了呀。”夜弹腿踢开一个冲过来的人,又闪身避过两杆长矛的袭击,“果然缘还是认为,任务对你们而言,高于一切?”
黑暗的走廊中晃动着数个身影。
“我们是军人,如果不完成任务,活着就没有意义了!”缘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他矫健的身影倏然从走廊末端弹起,手持那柄杀了无数敌人的微弯长剑,直砍向夜。
“剑法是好的。”夜后空翻避过这一击,又踢倒一人,“只可惜,你还是如此顽固。”
“少废话,杀了你!”缘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长剑力斩,一招招独特的剑势发了出来。同时,其他人也合力向夜发动进攻。
“你们不觉得这里太窄了,不利于发挥吗?”在众人一片错愕当中,夜如同一条滑溜的鱼,从众人当中游走过去,逃出了旅馆。
“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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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白发的客人打了个响指。
酒吧老板忙从吧台后面跑到这位客人面前:“客人有什么吩咐?”
“酒的味道很好,请再来一杯。”
“是!”
待酒上来后,夜端起酒杯,放在唇边抿着。
夜独白:“那日……
在小镇外的荒山上,我最终没有用黑火焰,而是单凭这一双手,打倒了所有的昔日战友——和以往不同,这次我没有杀一个人,只是打倒他们而已。
缘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人,打倒他着实花了我很多力气。最后,他躺在地上说:‘夜,你变了,而且,是在这几天里发生了突变。’
我说:‘别拿我跟红皮肤的蛤蟆(突变蛙)相提并论。’
他笑了,说:‘能告诉你是怎样改变自我的吗?我一直沉溺在过去的伤痛中……虽然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一直在痛……’
我说:‘因为我在昨天晚上做梦时,梦到崔丝塔小姐对我说:“命运无法对抗,但是却可以改变。过去不能被抹杀,但是却可以面对。”这突然唤起了我古老的记忆,使我想起另一个朋友所说的:“过去这种东西,你越是想摆脱它,它倒越是会扑上来。而你若勇敢地转过身,去面对它,它就只是在那里而已。”’
缘用手捂着脸,笑了。他一直仰面朝天地躺着,我一直坐在他身旁。
半晌,缘又说:‘我出招时没有一丝迷惘,而你的招数却似乎处处都有迷惘,那是为什么?’
我说:‘你招数大开大阖,看似没有迷惘,但是其实,这恰恰是你内心,充满迷惘的表现。’
缘又笑了,这次他说:‘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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