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公布考题的季学同见众人叩拜完毕,笑眯眯站出来道:“殿下,是不是该将考题发下去了。”
“大人尽早吧。”凤君同样笑眯眯地看着这位形貌清癯的官员,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下官立时就去。”季学同笑眯眯的上前端起桌子上黄绢铺垫的一个托盘就要出门。
“慢着,”凤君接过潋琪递过来的一个火漆封好的八宝嵌银小箱子道:“季大人弄错了,考题在这里。”
季学同一怔,笑道:“临时换了考题么,下官没有提前得到通知啊。”
“我这不是给你通知嘛,”凤君仍旧笑眯眯的,只是眼神锐利起来,“昨夜太女殿下收到线报,坊间有人高价售卖考题,为保险只得临时换了。”
季学同一听到坊间有人售卖考题,不易觉察的打个哆嗦,小心翼翼道:“那千多份卷子……”
“季大人不必担心,太女英明,早已派人备好了。发下去即可。”说着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箱子,取了试卷命人下发。
“如此、如此下官便安心了。”季学同跟着拎箱子的官差快步出去。转过门角方才敢提起袖子拭汗。
太女竟然能查到考题泄露,当初宰相海大人明明说绝不可能出意外的。
这样临时换了考题,那些花钱买了试题的世家子弟以后闹将起来可不好收拾。
罢了罢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她的身份能管得了的,自己说是三品正的翰林院学士,与她们也不过是个跑腿儿的,大人们的事情还轮不上自己插手。
只是,海玉珍一向爱迁怒于人,这次不知自己小命儿还保不保的住……
“季大人、季大人?”捧着箱子的官差眼见就要走到号舍了,这位大人的脚步反而越来越拖沓,终于忍不住唤了几声。
季学同猛然回神,才发现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衫,定定神道:“鬼叫什么鬼叫,贡院里不许喧哗,没人教你规矩么?”
官差被喝的一缩脖子,唯唯诺诺的应了退到她后面跟着。
季学同梦游一般发了考卷回到举贤堂,各位大人各忙各的事情,没事情的或看书或品茗,各各闲适的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长公主有意无意看着她,一个时辰下来坐的浑身发木,汗透重衣。
终于等到时近正午,季学同主动站起来要求要去巡场。
走到门口,本来懒洋洋抱着茶杯打瞌睡的长公主忽然站起来道:“季大人慢着,等我跟你一起去。”
季学同浑身一抖,却不敢忤逆,堆起笑脸道:“能陪长公主巡场,是下官的荣幸。”
“季大人太客气了。”凤君笑笑,抖抖衣袖跟出来。潋琪眨着一双桃花眼紧随其后,无聊一上午,终于有事情可干了。
出了举贤堂绕过一道影壁就是上百排号舍,据说有三千余间,每排都以《千字文》编号。
凤君一排一排看过去,学子们基本都在揣摩题意,分析试题,少有开始动笔的。有趴着闭目养神的、有睁着眼睛神游的、有慢条斯理跟磨金子一样磨墨的、甚至还有流着口水梦周公的。
千姿百态,不一而足,乍看竟没有半点儿想象中考试的紧张气氛。
凤君失笑,暗道忘记了这考试有三天时间,考题只有三道,做文章也没有限定字数,当然没有那些分秒必争的感觉。
治国之道、利民之法,都是这些备考士子平日就该思考的。见了试题,若有才思敏捷的,倚马千言,只怕一个时辰即可完成。其余不够聪颖的,涂涂抹抹写一句改半句,一日也足以凑上数千言。除非肚子里完全没有,否则绝不会交不上考卷。
走到三十几排的时候,一肥胖少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鼾声震天,半边袖子浸在砚台里,脸上几抹墨迹。
凤君玩儿心大起,向潋琪道:“去叫醒她,太吵了!”
潋琪兴奋地捋起袖子,朝那胖的跟发面馒头一样的脸上戳下去,“嘿,起来了!”
少女往后缩了缩接着睡。
再戳,“喂,说你呢,起来,不许睡了!”
临近号舍的士子纷纷探头,凤君只着了便服,士子们认不出官阶,但是季学同是监试官都还认得。
那少女挪个位置接着睡。看清楚的士子齐齐吸气,监试官叫她起来,都不醒。前途可是尽毁了!
季学同看长公主的脸色也不好起来,亲自上前拎住那士子的后衣领,喝道:“考场之上鼾声震天,成何体统!”
少女浑身脂肪,鱼一样滑溜,晃晃脖子挣扎出来,接着睡……
潋琪看自己主子脸色越发黑起来,知道再叫不起来,凤君的笑就憋不住了。主考官号舍前失仪,可不是什么好新闻。于是运起真力,聚音成线,对着那少女耳朵道:“起来了,夫子来了!”
少女浑身一抖,肥肉波浪一般颤了几颤,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睛也没张开就慌张道:“夫子勿怪,学生这就背书。”
“梦还没醒呢?”凤君笑道。
那少女努力睁眼看清面前的两位大人,终于记得是在贡院,冷汗立时一道道下来,冲散了脸上的墨迹,一张肥脸宛如花猫一般。
“你看看你,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没有?”季学同气的指尖直抖,在长公主面前又不好直言叱骂,憋的好不难受。
少女僵手僵脚地立着,头垂的下巴抵到胸口,标准的听训姿势,摆的熟练之极。
凤君看看她垂头似乎又要闭上的眼睛以及脑门上仿佛直接分泌出来的油一样的汗液,泄气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三天时间,你愿何时睡觉何时作答都可以自己安排。只是,呼噜声太大了些,会扰了其他考生的。”
“诶?”周围竖着耳朵倾听的士子齐齐在心里一问,看季大人的态度,就知这年轻女子身份很高。这个年纪能进入贡院的年轻官员,答案只有一个,长公主殿下。只是,她对学子懈怠失仪竟然是这种态度!真是开了眼了。
凤君对那些不慎泻出口的惊叹听的一清二楚,挥挥手扬长而去。季学同黑着脸跟在后面。
那肥胖少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这样的好运气,竟然没被赶出贡院!瞪大了绿豆眼睛目送凤君转过这一排号舍,方才长出一口气坐下。一坐下去,眼皮立时开始打架,片刻后,鼾声又起。
李凉若跟她的几个凌州同学都在最后一排号舍,见凤君过来,恭敬地站起来行个礼,坐下去又接着奋笔疾书。
阳光打在少女专注的侧脸上,仿佛静止的画。
凤君叹息一声:“这些就是我们天宁的希望啊,季大人。”
季学同跟着她健步如飞地走了上百排号舍,早累的脚步虚浮,听她如此说,赶紧接道:“长公主说的有理、有理!”
“所以,我一定要严查考场舞弊现象,才能给优秀的学子一个公平。您说是吧?”凤君仍旧笑眯眯的。
“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季学同擦擦脑门上的汗,尴尬笑道:“正午的太阳真毒了。”
凤君哈哈一笑,转身就走,“天气是很热了,季大人穿的太过厚了。午膳时间到了。咱们回去吧。”
“是是……”季学同唯唯诺诺跟着。
“切~书呆子到底是书呆子!”潋琪跟在后面腹诽,这样的人也敢跟着人作恶,真是不想活了。
抓虫
考试的第一天,平平稳稳的过去……
心里盘算着小九九的人忐忑不安,兵家爱讲制敌先机,长公主竟然没有动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考试的第二天,平平稳稳的过去……
各人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几百遍,得出结论,眼看考试过去一半,长公主还没动手,看样子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等到要联络里面的人报完信儿的时候,不禁窃喜。暗号都对,鸽子也全部回来,没有半分差错。
看来那个什么长公主也不过是个武妇而已,打仗虽有两把刷子,这官场的事儿她还差得多呢!
考试的第三天,平平稳稳的过去……
长公主吩咐给所有号舍的考生送了上好的香茶润喉,换得歌功颂德声一片。
五月十二清晨,三十六个时辰马上到头。
各位大人天没亮就洗漱完毕,等着收卷开闱。封印所、誊录所的负责官员严阵以待。
季学同松了一口气,其余几个或多或少有些猫腻的官员也放下了提着的心。长公主到现在也没抓住一个作弊的,前面说的什么严惩舞弊现象都成了空话。
辰时正,鼓响。
差役吆喝着一排一排过去收了卷子,考生站在自己的号舍里垂首肃立,只等贡院大门打开即可各自离开。
等各排收卷的人离开,忽然一个温和中略带媚气的女声在半空中响起,“所有考生注意,长公主有令,暂时不能离开贡院,到举贤堂前集合。”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竟让上千间号舍里的考生同时听见,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季学同几人的冷汗以人能感觉到的速度渗出,几个呼吸就湿了内衫。
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汇成几股人流飞速往举贤堂靠拢。排在后面的李凉若几个走到的时候,举贤堂的门前小广场已经人挨人人挤人,上千人同时窃窃私语仿佛炸了窝的苍蝇一般吵闹。
“安静!”又是刚才的女生,不知是前面站着的那群大人那里的哪一个发出来的,仿佛就是平常音量,却一下子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场面立时安静了,那声音淡淡带了笑意道:“听长公主训话!”
“倒也谈不上训话,不过是当着大家的面解决一些问题。”凤君笑着上前一步,指指面前长桌上几摞整齐的试卷道:“试卷尚未封印,我今天要当着诸位大人和各位的面抽出几份来。”
声音清朗,宛若人在耳边说话。但是众人都被她要打开试卷的行为镇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手漂亮功夫。
“咳,”张洁上前一步,严肃道:“殿下,即便是皇上,若无理由,也没有在试卷未阅之前打开看的道理。”
话音一落,下面立时嗡嗡声一片。
“您说的没错,”凤君一笑,修眉明眸朝阳失色,“若我有正当理由就可以打开是吧?”
“那也要皇上手谕……”张洁还要抗争,看到凤君掌心处亮出的那块“如朕亲临”的金牌,终于识相的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同辛一愣,看清了牌子,也跟着跪下高呼万岁。既然太女叮嘱了万事要以长公主命令为尊,就听她一回吧。看起来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接着在场所有官员及士子齐齐着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呼完毕,凤君让众人平身,笑道:“如此,我可以打开卷子了吧。”
“殿下请。”张洁站到桌边,摆明了是要看着凤君拆,以便监视。
凤君也不介意,随她看,打开第一叠试卷,指尖从试卷边缘抹下去,立时有几张边缘变了颜色,一一抽出。
张洁虽然年纪大,眼神还好,眼见着那几份试卷边缘呈现出浅浅的蓝色,疑惑地低声道:“殿下?”
“大人略等一等,待会儿自会向你解释。”凤君低声道,一边迅速打开其余几叠试卷,挑出其中边缘颜色改变的卷子。
其实不过是暗蓝的部下将监视过程中发现舞弊的试卷做了手脚,她的指尖涂抹了特殊药物,两相反应,纸张变色而已。
如此她只要抽出变色的卷子,就是作弊的,绝不会错。且那颜色反应只是片刻,等再拿起时,就与其他卷子一般无二了。
底下上千双眼睛只见长公主殿下迅速从数十叠卷子中抽出了几十份,谁也不知其中奥妙何在。隐隐又有人开始低低讨论。
凤君抽完了卷子,粗略地扫一眼,赫然看见“李茯苓”的大名,暗笑一声,真是冤家路窄,索性先拎出来道:“李茯苓,上前。”
人群中挤出一个华服少女,长像一般,只是眼圈暗沉,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跪倒凤君前道:“学生李茯苓,参见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君也不叫她站起来,冷笑道:“你这卷子洋洋洒洒上万言,可能给我略讲一遍?”
底下霎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让考生立时复述自己的卷子,可千百年的头一遭啊!
“呃!是,”李茯苓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学生这篇文章论述民生关系,这个、这个,社稷以民为本,是以、是以……”
凤君看看后面那一叠有问题的卷子,没心情听她继续磕巴,直接道:“我替你说罢,是以治国当以民为贵,这一页出自《国策》卷五,第二页出自《春秋》卷一,第三到四页出自《十五国关系》之齐策……”
李茯苓冷汗涔涔而下,僵在那里不敢动。
凤君说完了,见她没有反应,厉声道:“你倒是说说,这十来页纸,哪一句是你自己写的?”
“学生、学生知道错了……”
“错在哪里?”
“我、我……”李茯苓抖做一团,磕头如捣蒜,我了半天没有下文。
“来人,”凤君喝道:“给我把她衣服扒了!”
“殿下,殿下,当殿扒考生衣服,这体统……”张洁还想阻止,说这行为有辱斯文,被凤君锐眼一扫,立时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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