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树看在眼里,也不问她想问什么,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一件事情,祭司身上的石化术,早也心知是他封下来的。一旦他死,解开是迟早的事。却不想能够这么快就解开。
就连辉夜都不曾想到过,经过了多年里众幻术师的努力,居然能够这么早早的就被化去。而醒晨去了弱水,也来不及对这个祭司作出任何的告诫——不要告诉他,一切的真相!
被封印了多年的大祭司,还是多年前的模样。然而一看到他,神色中却有些不顾一切的绝望。
“王呢?”抓住了他的手,劈头的一句便是。
“王?”他跟着重复地问了一句。在心里边想着要怎么来应付祭司的追问,这个有着传递神昭的能力的大祭司,是不是也知道了些什么。脸上的麻木却不是瘵出来的,然而那表情在此时却是讽刺的合适,真实。感受着老人抓着他的手指,在不爱控制的颤抖着——究竟是什么,让这老人这么地害怕?
“王呢?”老人颤抖着声音又问一次,几乎要抓不住他的衣袖。
“他本来就已经病得很久了——”夏树听着自己的声音冷冷地麻木着。“病得久了——”所以就算是传出他的病逝,也不会有人怀疑,无从怀疑。一切,都已经安排得毫无破绽。他自问没有。
“不是你,杀了王的。不是你,是不是?”穿着祭司衣袍的老人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般急切看他,问他。
“祭司大人,你在说些什么?”夏树微微地皱眉,神色间隐隐地变幻不定,然看在别人眼里,却只以为他是伤悲。“他刚刚病逝——”一如谋计好的说词。
“病逝?是么?”老人喃喃的松了口气。却最终忍不住落泪。
烟姿在一边,从一开始就是悄悄听着,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哭。只是慢慢地苍白。
夏树静静地等了片刻,最终忍不住开口:“祭司大人——”
“幸好不是真的,皇子。”苍老地祭司低低地开口,“幸好你的昭命,不是真的。幸好不是你杀了他,幸好不是。”
“什么昭命?“夏树的脸色开始慢慢地发白,突然想到的是方才醒晨说的话,是那般刻骨恶毒的愤恨。——你会后悔的——
“你的昭命,你们的昭命,皇子们的昭命!我亲爱的皇子们。”祭司已经慢慢的平静下来,脸上带着的还是无尽的悲哀,缓缓的开口,
辉夜把他一封这二十年,怕他把这番话告诉夏树,也怕这番话传出去,更怕这番话成真。也怕,夏树那孩子,太不懂事的孩子,跑来问一些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悲伤的事。而他,不相信,不让这昭命成真。相信的东西就去追求,不相信的就去抗挣,从不轻易的放弃屈服。那怕是,那一份坚强,要求他牺牲!
祭司并没有觉得他的脸色有多奇怪,完全不觉得奇怪,不觉得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辉夜说过,如果有一天。在他死后,如果昭命没有成真的话,才让我告诉你——”我们都是神灵的孩子,可,神灵为什么会说出那般无情的话语,定下那般无望的命运。字字绝杀。完全不祝福——神灵,是不爱我们的么?
前尘:王之长子,灭国之人。倾国弑亲,国运止于此。善待,不可除!
辉夜:复国帝王,分命之人,弑而后立。叛命者,命叛之、世叛之、人叛之,必失至亲至爱。于大爱者,必无情。
夏树:弑君篡国,僭王者。不复天下,山河永寂。若有得,必有失。
但幸而,这一次,没有成真!不是真的!你想要扭转的昭命——终于不是真的!三份昭命,终于有一份,不是真的!你所牵挂的人,终于不是如同命运一般轮回!你可放心,我亲爱的王子,在烟花之中初此得以曷见的皇子——王!在不能守护着你的这二十年里,不知道你经历过怎样的苦苦挣扎。但幸而,有一点值得欢悦的事,有一份痛苦,它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夏树隐隐切齿。就算是命定的又如何,就算真如了昭命又如何。你做过的那些事,毕竟是做过!什么叫做僭王?我不是!我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地!没有不对!不会——后悔!有神灵在看着!
“就算辉夜知道了。但他待你,始终都是极好的!”烟姿在一边看着他,轻轻地开口劝尉着。“他一直都把你看做弟弟,从来都没有变过——”
“你闭嘴——”他冷冷地喝止,脸色阴沉,看向一边的祭司,有些出奇的平静。“我想看点东西,可不可以?”
彻世?神灵的眷顾,给予皇室的另外一种能力。和昭命有所不同,昭命显示的是将来,而彻世,显示的是过去!而且一世君王,只能一次彻世。然而神灵却曾经告诫过——不要彻世!不要轻易彻世,能给你看到的,是一些已经发生过的,既定了的,改变不了的。改变不了过去,也改变不了将来!发生过的事,已经永远发生了。回不到过去,不能回去。
彻世不像昭命,昭命还可以让人抱了一分或者半分希望去挣扎。而彻世,昭示着真相,知道了,也挽不回什么,反而不如,不知道,可以比较幸福。所以,不要轻易的彻世,永远都不要去明白。终究是错过些什么,失去些什么!
而且,让你看到些什么,看不到些什么,便不是让人随心所欲的。也全部掌控在神灵手里。偶而彻世的几个君王,都只剩下痛悔。近乎于绝望的痛恨。而且只能一次,一生一次。所有的真相,没有看到的真相,其实看一次也就够了,没有几个人愿意去明白二次。甚至情愿没有第一次。渐渐地,几乎再没有君王,记得去彻世。世事七分苦,更何况是要看得透彻了。
有如神昭,悄悄地只告诉你结果,而没有经过。神灵静看着所有的挣扎,最终还是回到了昭示的结果。彻世和昭命,一样是注定了的,不可改变的。可是,看过彻世的人,真正明白真相的人。就能够用这个来作为籍口,能够原谅自己么?所以告诫。不要去彻世,不要轻易的彻世。
否则,你会后悔的!
不会后悔的!不会后悔的?
辉夜所做的事,都是他所相信坚持的,决不后悔。因为有信念在坚守着。从不曾想去要去彻世,相信自己相信的,便是真实的,所以这一世君王的彻世,便没有用过。
“你不可能,你看不到。”烟姿的神色变了一变,不等祭司看口反而插嘴,全然不顾他阴沉可怖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彻世和昭命一样,是王室血统才有的能力!而你没有——”几次请昭的失败,她终于忍不住去,跑去缠着辉夜问东问西。才从零零碎碎的片段里得出个原因。那原因,她也一直藏在心里,对谁都没说过。
但是不说出来会替你不甘心啊!你明知他不是你的弟弟,却还对他那么好!你为他耗着命,年如一日!最少、最少也要让他知道,你对他——
“烟姿——”祭司要喝止已然是不及。那向来干脆利落的女神宫,已经把话说了出来。
听到祭司的声音,怔了一怔,侧头看去,夏树脸色阴沉,一声不吭。
“其实有时候不是每次请昭神灵都会有所昭示的……”她说的也是事实,只不过,在此时,毫无说服力而已。又想想,她下了决心开口。“其实我也有——彻世需要的东西——”
她从袖中拉出一角白布,布料柔软而冰凉,上面溅染着斑驳血迹,时间应该已经久远,血迹已是淡淡的褐色,像是开败的残梅,零落着。
那是一箭射下来的,而后在加冕的夜里,在她再次牵着他的手回去时,顺着他的指尖流到她的手指上,再染了她袖间里的一角白袍。还记得当时的血还是温暖的,在夜色下不显,他人却始终是微微笑着,辉着夜色。温暖如光,也温暖如血。只是到今昔,那光消了,那血凉了,无声的沉寂。
他只是拿她当孩子。记得当初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好凶的小女神官——让她常常看着水镜中倒影出神就是半天——自己真的好凶么?她从各族送来的女子间,挑出她自己所喜欢的,不顾他的反对,任性地送到他身边去。就好像自己陪在他身边一样,他遣回去,自己再带回来。才不管,那些女子是否愿意。有什么不愿意的?他的人,本是极好的——
这样一番小女孩家心事,
只剩了这一片袍角,可以纪念着。也要为了夏树用了吧。毕竟他也是你最关心疼爱的弟弟。虽是如此想,在心里还是幽幽地叹了口气,拿在手里看了半晌才递出来。
夏树默不出声的接过去,握在手里,柔软得感觉不到任何生命。
“你想好了?”祭司还是再次的问,毕竟彻世不比昭命,彻世的结果多半是——倒不如永远不要去明白!虽然辉夜之前就曾细细地安排过,若是他不在了,还请好好的看护着——他留下来的重要的人,为他做任何他所需要的事。而这末来的君王所要求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彻世。想要看明白些什么?
我不会后悔的!
半晌,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沉默着点了头。
祭司看他如此,也不好多说,和烟姿相视一眼,后者的眼里是一片的赞同,这小女神宫,大概不是那么清楚彻世的后果吧,只是想知道些,再知道些,他过去的事,再无人知的事。
启开了水镜。整个空间开始慢慢地透彻,隔开了外界。彻世的水镜慢慢地从地下浮现出来。和一般用来占卜的水镜是不同的,它更大,更透彻,更真实。如同一片平静的大湖,映在脚下,轻泛着微波,像是思念,轻柔的持念着,曾经珍爱的人,在乎的事,曾经的过去。真实的传递着,让那一份悲哀也更加的真实。
一方袍角缓缓融了进去,镜面得了那一丝血痕,开始静微而欢悦的动荡起来。慢慢地昭显出他所想看到的东西。
就算是有了王者的血,而且合了两个祭司的幻力,那片水镜,却仍然看不太清楚,就像是恶楚,隔了一层纱。然则已经够了,已经够夏树明白很多事,父王,母后,自己的身份以及,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所有他从来不曾在意的事,点点滴滴。只是些微片段。模糊不清。但是已经能够让他明白,真正发生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悲哀的事实,真实的事实。
布由上的血痕在很快在水镜中淡淡的散去。水镜也慢慢的平复,悄失,只是短短的片刻之间。只剩下那一份衣角,静静的落在地上,原本斑驳如残梅的血色退去,只剩下一片苍白色,静恒的显失着失落。
只需要那么短的时间,却宛若千年大梦,但该明白的,已经全都明白。
只是迟了,不是迟了水镜中的千年一瞬,而是迟了生生世世。
迟的是那一刀,终还是扎了下去。竟还是扎了下去。从他手中,自以为是义无反顾的扎了下去,在那般惊惧疑虑的目光中,缓缓的刺得更深些,听着他的宛如梦呓,夏树?
而自己竟然没有好好看上他一眼,听上他一句。最后只剩得那一声,既惊而疑,如忧如悲。夏树?
夏树?
从今后,再没有人会那般亲切的为他,唤他——夏树!
原本就是将死之人,可是怎么死是不一样的——死在他的手上。那不是错,是罪!
“你看到些什么?”烟姿看他不出声,出不了声。终于忍不住问。彻世是只能给一人看的真实,就算他们也同在镜中,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可是她还是出于私心的想要知道,夏树究竟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关于他的事。
夏树神色惨变,一言不发。看着烟姿有三分惋惜的小心翼翼把那一方衣角拾在手中。突然一把夺了过来。
他去弱水,他去了弱水。弱水——是死后才会去的地方!死后才会去!可他去了弱水。哥!
哥!
那个人带他走过春秋,穿越着年华,抬眼就可以看到的淡静的笑,细心的教诲,温柔的呵护——
可如今,都去了弱水。
再顾不得和烟姿、祭司说话,夏树便从大殿中冲出来。再顾不得先前事事算无遗漏的安排,针对着他的安排——顾不得说词,顾不得泄漏,顾不得权衡,顾不得之前苦心竭虑的种种计划——
只想要他回来——
去了弱水——
哥——
太阳出来了。
光投在脸上,像是他的指与发,轻柔的抚着,然而还来不及留下温暖,就已经从眼前掠过。
风在耳边呜咽盘旋,句句悲唱,一声,两声,声声。夏树?夏树?
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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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里的一场雨,将天地间一切洗得干净无痕,只是碧草上带着水珠,如泣后平静的容颜。尚带着无人明了的泪。幽幽一碧,昏天暗地的纠结着,缠绵着不放弃,不愿意失去——你。像是干干净净的天地,也曾经历了一场哭不出来的无声缀泣。
太阳出来了!
可是怀中的人,却没有睁开眼来,看上一看。光在草叶上,水珠间轻快跳跃着,七彩缤纷。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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