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埋葬死者。
林中空旷处那可爱的金绿色光影愈加深浓。蚊子叮上了他,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因而顾不上去拍死它们,只是尽由它们吸个够,装着他的鲜血沉甸甸地嗡嗡飞走。他用双手挖好了墓穴时,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响,两辆车顺畅地启动了,史密斯的货车的响动则极不平稳。他只听到两个维和官员的说话声,这就意味着,如果还有第三个官员,那他就一言未发。他们准许史密斯独自开车离去。罗兰觉得这倒很奇怪,但——就好像金到底会不会瘫痪一样——与他无关,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惟一与他相系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他心心念念的事。
他来回走了三遭,为了捡一些石头,因为用手挖、用手填的坟墓势必又松又浅,而动物——即便在这个温顺平和的世界里,动物也总是会饥饿的。他将石头堆在坟头,地面上显露出一圈疤痕般的印痕,新翻的泥土肥沃光滑,如同黑缎。奥伊伏在杰克的脸旁,看着枪侠来来回回,一声不吭。自从世界转换了之后,它的表现就和以往的同类大相径庭;罗兰甚至猜想,正因为奥伊非同一般的饶舌才让它的泰特成员集体驱逐了它,并且,驱逐的方式很不友好。当他们遇到奥伊的时候,也就是距离河岔口小镇不远的地方,它早已饿得骨瘦如柴,腰间还有一处咬痕没有完全愈合。打一开始,貉獭就喜欢杰克,“如同大地,一望便知。”若是柯特就会这么说(罗兰的父亲也可能这么说)。也是对杰克,貉獭说的话最多。罗兰突然想到,因为杰克死了,所以貉獭才变得如此沉寂,这种想法也能界定他们失去了什么。
他想起男孩站在火炬通明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众人前,白皙的脸那么年轻,仿佛他将永远活下去。我是杰克·钱伯斯,艾默之子,艾尔德的传人,九十九卡-泰特。他曾朗声说道,哦,是啊,现在他也是九十九的泰特,墓穴已然备好,洁净地等候着他。
罗兰又开始流泪。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伏在膝头前前后后地摇晃,闻着松针的芳香,满心希望能早一步抽身而出,在卡、那老朽而耐心十足的魔鬼告诉他使命所需要付出的真正代价是什么之前,就能抽身退出。他愿意用任何事物去交换已经发生的一切,任何事物,只要能让地面上的这个洞穴空空如也地合上,但他偏偏是在这样一个时间一去不回头的世界。
10
等重新能够自控了,罗兰用蓝色防水布将杰克仔细地包裹好,并在凝固不动的惨白脸庞旁支出一个头罩。在他用土填满墓穴之前而不是之后,永远地告别这张年轻的脸庞。
“奥伊?”他问,“你愿意道别吗?”
奥伊看着罗兰,片刻之间,枪侠不太肯定他是否听懂了。但过后,貉獭探出了脖子,舔了舔男孩的脸颊,那便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我,阿克。”它说:再见,杰克,或是,我,心疼,发出的声音都是类似的。
枪侠将男孩抱起来,将他放在墓穴里(他多轻啊,这个和本尼·斯莱特曼一起翻身跃出谷仓,还与卡拉汉神父并肩与吸血鬼作战的,竟然只是个轻轻的小男孩;似乎无尽的力量也随着生命一起消逝了)。一些松动的碎土滚落在一边脸颊上,罗兰将其拂走。之后,他再次闭上双眼,凝神去想。终于——踟蹰不定地——他开始了。他深知将祷告转译成这个世界的通用语言会显得很拙劣,但他会尽全力做到最好。如果杰克的灵魂还在附近游弋,那只有用这样的语言,他才能听懂。
“时间飞逝,丧钟响起,生命经过,所以,请聆听我的祷告。
“出生只是死亡的开始,别无他意,所以,请聆听我的祷告。
“死亡沉默无语,所以,请聆听我的言语。”
词句飘荡在金绿色的灿烂阳光里。罗兰任凭话语声扩散开去,又飘然消失,还要将余下的都说完。现在,他说得更快一点了。
“这是杰克,侍奉于他的卡和他的卡-泰特。千真万确。
“愿女王的慈悲光辉治愈他的心田。我祈请。
“愿乾神的双臂将他从这个地球的黑暗中抬举而出。我祈请。
“围绕他,乾神,以光明。
“充盈他,克洛伊神,以力量。
“如果他渴,请在虚无之境给他水喝。
“如果他饿,请在虚无之境给他食物。
“愿他在这个地球上的生命、以及过往的一切痛楚都化为他明醒灵魂的梦境,让他的双眼只看到美好之景;让他找到以往失去的友人,并让他呼唤的每个人都应声呼唤他。
“这是杰克,好好地活过、亦深爱过自己的生命,现在他死了,如卡所愿。
“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只是杰克。请赐予他安详。”
他又跪了一会儿,十指在膝上紧紧扣着,心想:直到这一瞬间,他才领悟了悲哀所真正怀有的力量,也终于明白了遗憾所能带来的痛苦。
我无法忍受让他这样走。
但这又是一番两难境地:如果他不放手,他的牺牲就将变得徒劳无果。
罗兰睁开了双眼,说:“再见,杰克。我爱你,亲爱的。”
他合拢男孩脸旁的头罩,防水布将帮他抵挡这个世界必然降落的雨水。
11
坟墓被填满了土,石头也压在了上面,之后,罗兰走回公路边,审视路面上复杂的车辙,它们能说明很多问题,但罗兰这么做仅仅因为别无他事可做。等他终于看够了这些无意义的痕迹,便在一段断木上坐下来。奥伊还留在坟墓前,罗兰想过:貉獭也许会永远留在那里。等苔瑟宝慕夫人回来时,他会唤一声奥伊,却又明白它可能不会过来;如果它不过来,就说明奥伊心意已决,要和他的挚友一起前往虚无之境。貉獭也许只是守在杰克的墓前,直到饥饿(或别的掠食者)击垮它。这念头加重了罗兰的悲伤,但无论如何他会尊重奥伊的决定。
十分钟后,貉獭独自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径直走到罗兰的左脚边坐下。“好小子,”罗兰说着,抚了抚貉獭的脑袋。奥伊决意要活下去。这事儿虽小,却是好事。
又过了十分钟,一辆深红色的汽车几乎悄无声息地驶来,停在了金被撞上、杰克被撞死的地方。罗兰打开前排副座的车门,坐了进去,腿部动作还是有点僵硬地受制于已不复存在的伤痛。奥伊也跳上车,不经询问地坐在他的两腿间,并摆出要睡觉的模样。
“你送走了你的小男孩?”苔瑟宝慕夫人问,将车开动。
“是的。谢谢你,先生。”
“我想我没法做一个标记,”她说,“但过后我可以种上一些植物。你觉得他会喜欢什么?”
罗兰抬起头,自杰克死后他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是的,”他说,“一朵玫瑰。”
12
他们行驶了二十多分钟,谁也没说话。刚过了布里奇屯镇她就将车停在一个小店前,加了油,罗兰则四处走动了一下,并认出一块牌子上写着“移动”。她走进屋里付钱时,他抬头看了看“迷路的天使”,云朵正从容安详地飘在天穹。光束的路径,已经变得比先前强有力了,除非这只是他的想象。他想,增强与否并不要紧。因为即便现在光束还不够强大,迟早都会恢复的。他们成功地拯救了它,但罗兰对此并无半点喜悦之情。
苔瑟宝慕夫人从店里走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件汗衫,汗衫胸前画着一辆布卡货车——真正的布卡货车——还有一圈字围绕着图案。他能认出其中有“家”这个字,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懂了。他问她,上面写了什么。
“布里奇屯镇老家岁月,1999。7。27—7。30,”她对他说,“你把它穿在身上时胸前印的是什么字无关紧要。我们早晚会想要停下来,这儿有句俗话:‘没衬衫,没鞋子,没服务。’依我看,你的靴子上上下下都快散架了,但总还能让你穿着走进很多人家的大门。可是上身赤裸?呼——呼,那就没门儿了。晚一点我再给你买件像样的衬衫——带领子的——再来条有模有样的裤子。你那条牛仔裤太脏了,我打赌它自个儿就能立着。”她发动了一场短平快(但很激烈)的自我辩论,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得说,你身上起码有两百万道伤疤。这不过是我现在能看到的上身部分。”
罗兰没有作答。“你有钱吗?”他问。
“我回家取车的时候拿了三百美元,还有三四十块零钱。还有几张信用卡,但你过世的朋友对我说,尽可能使用现金。直到你自个儿上路为止,如果可能的话。他说,可能会有人在找你。他说他们叫‘低等人’。”
罗兰点点头。是的,那里可能有低等人,毕竟是他和他的卡-泰特颠覆了他们主子的全盘计划,他们会以加倍的热情想取下他的脑袋——若顶在一根棍子上,放火烧出烟可能更合他们的口味。同样,还有苔瑟宝慕先生的脑袋,如果他们发现了她所做的一切。
“杰克还对你说了什么?”罗兰问。
“说我必须带你去纽约城,如果你想去的话。他说那里有扇门,会带你去一个叫费达戈的地方。”
“还说了什么?”
“是的。他说在你使用那扇门之前,可能还会想去另一个地方。”她略略瞥了他一眼。“有吗?”
他想了想,然后点了头。
“他还对那条狗说了什么。听上去像是对它……下命令?指导?”她迟疑不定地看着他,“可能吗?”
罗兰心想,这是可能的。杰克只能请求这个女人。但奥伊……好吧,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貉獭没有留守在墓前——那可能才是它真心想做的决定。
随后,他们又不发一言地开了一会儿。他们上了一条公路,交通明显繁忙起来,小汽车、大卡车在不同的车道上高速行驶。她必须得在一个收费亭前停下来,往里面塞钱,才能开过去。收费员是个机器人,一只手揽只篮子。罗兰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路上睡着,但只要一闭眼睛他就看到杰克的脸。接着,又是埃蒂,额上绑着毫无用处的绷带。他不由暗想:如果我闭上眼睛他们就来,那我的梦境又该是如何啊?
他又把眼睛睁开了,看着她驶下一条光滑平整的铺砌斜坡,不带一丝停顿地融入不息的车流。他倾身向前,凑近车窗玻璃看着外面。有云,迷路的天使,在他们头顶上缓缓飘行,与他们保持一致的方向。他们依然行进在光束的路径上。
13
“先生?罗兰?”她以为他是睁着眼睛打瞌睡。听到她的问话,他转脸看向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好的那只覆盖着残缺了手指的那只,掩盖着它。她想,再也想不出有谁比他更不适宜坐在梅赛德斯车里了。或是任何别的汽车。她还想到,自己也从未见过这么疲倦不堪的人。
但他还没有精疲力竭。我甚至觉得他还算不上累垮了,尽管他自己会觉得如此。
“那只小动物……叫奥伊?”
“奥伊,是的。”貉獭听到有人叫自己,便抬头看了看,但没有像昨天那样重复一遍。
“它是狗吗?准确地说,不是狗,对吧?”
“它,不是。对,它不是狗。”
伊伦·苔瑟宝慕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这太难了,因为沉默地作伴对她来说不太自然。而且她正和一个她觉得颇有魅力的男人在一起,尽管他悲恸又疲惫(也许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发生的那些事)。垂死的男孩曾请求她带他去纽约,并且一到那里就带他去他需要去的地方。他说,他的朋友对纽约的认知不比对金钱的更多,她相信那是事实。但是,她同样相信这个男人很危险。她很想多问一些问题,但他回答了又能怎样?她很清楚,她知道得越少,一旦他走了,她回复到当天下午四点差一刻时的生活的机会就越大。再次融入那种生活就好像从侧路上驶入一条收费公路。那就是最好的方式。
她打开收音机,搜索到一个电台正在播放“极奇异恩典”①『注:Amazing Grace,著名的圣诗,原本是苏格兰民谣,至今已流传三百多年,被无数次翻唱或用于电影配乐。』。她再次转脸看着陌生的乘客时,发现他正仰望着越来越暗的天空,并且在流泪。接着,她刚好低头时,又看到了更为怪异的景象,而那恰恰震动了她的心田,仿佛过去十五年来她的心都不曾被这样打动过——那时候,她流产了,那是她惟一一次怀上孩子。
那只小动物,不是狗的动物,奥伊……它也在哭泣。
14
一过了马萨诸塞州边界,她就下了95号公路,在一家“海风旅店”办了入住手续,那是一个房间紧挨着一个房间的简易汽车旅馆。她没想到要戴上她的驾驶眼镜,“虫屁眼眼镜”,她总这么叫它(言下之意:“一戴上这副眼镜,我连虫子屁眼都能看见”),而且,不管怎样,她都不喜欢夜间行车。不管有没有“虫屁眼眼镜”,在夜里开车总让她紧张得要死,还容易导致偏头痛。一旦偏头痛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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