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他们干的。这就是一群懦夫,也是懦夫的子孙——”
弗莱厄蒂走向前去,滴血的右手松松垮垮地握着左腋下枪套里的枪柄。“我是首领,斯蒂文的罗兰。”
“你知道我的姓氏,是不是?”
“是是是!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的姓氏,瞧你的嘴就知道你长了谁的脸。你和你娘长了一模一样的嘴巴,她就用这张嘴兴高采烈地给约翰·法僧口交直到他射——”
弗莱厄蒂一边大放厥词一边准备开火,他肯定早就练习过无数次这种丛林开伐者的惯用伎俩,也在实际作战中使用过多次,屡屡得手,先发制人。尽管当他拔枪时罗兰的手指还指点着微笑的唇边,尽管他已经很快了,但枪侠还是轻轻松松胜他一着。第一发子弹从追踪杰克的主力干将的双唇间射入,打爆了牙齿,上牙膛也被轰成了碎片,弗莱厄蒂哽咽喘息中吞下血肉模糊的烂嘴骨屑,那便是他死前的最后一次呼吸。第二颗子弹刺穿了弗莱厄蒂的前额,正中眉心。他向后倒去,正抵在纽约/法蒂的大门上,根本没找到时机开火的格洛克手枪从掌心里滑落时终于对着长廊地板射出了最后一颗子弹。
稍后,其余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开火。埃蒂射中了前排的六人,还能从容地在杀死艾尔布莱奇的枪里再装填子弹。当左轮手枪又射完时,他翻身躲在首领罗兰的身后,再次填满子弹,这便是他所受的调教。罗兰消灭了另外五人,又灵活地旋身躲在埃蒂身后,而埃蒂轻松地干掉了剩下的一个人。
狡猾的拉姆拉不想加入无希望的对战,于是他成了最后一个傻站在那儿的人。他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十只手指上兽毛茸茸,但手掌心却光滑如人类。“枪侠,你们能接受我的诚意投降吗,如果我保证让你们安全?”
“才不呢!”罗兰说着,左轮枪口对准了他。
“那就诅咒你,小心眼。”獭辛一说完,蓟犁的罗兰就开了枪,而来自迦砾的拉姆拉应声倒下,死了。
2
弗莱厄蒂的手下活像一捆捆干木头,东倒西歪地伏在门前,拉姆拉的尸体首当其冲,面朝下。没有一个人有机会开枪。狭长的瓷砖长廊里充满了枪火烟气,蓝蒙蒙地泛成一层青雾。于是,自动空气调节装置咔嗒启动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在墙里发出乏味的工作声响,枪侠们先是感到空气被搅动起来,接着,烟雾蒙过他们的脸庞,被吸走了。
埃蒂再次装满了子弹——他的枪,现在是了,刚才罗兰说了——再归位于枪套。接着,他走向尸体聚集之地,漫不经心地把四个死人拉到一边,这样他才能靠近门口。“苏珊娜!苏希,你在吗?”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心情——不是在梦中——当最心爱的人背负重任、离开你的身边时,哪怕只有几分几秒,都感觉恍如三秋,你无比迫切地想与之重逢?不,并不都是这样。每一次他们从我们视野里消失,我们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里已认定他们死了。我们说服自己,只有假设生离死别,才不会堕落到路西法①『注:路西法,圣经中的撒旦。传说中路西法起初是大天使长,后来叛变,成为撒旦。』所在的地狱深渊。
所以埃蒂并不指望她会回答,直到她真的答出了声——从另一个世界,并隔着这样一扇孤零零、又厚重无比的大木门。“埃蒂,甜心,是你么?”
埃蒂的头脑刚才还如普通人一样完全正常,此刻突然变得沉重不堪仿佛难以举挺。他靠在了门上。眼睛也一样沉重不堪,简直再也无力睁开了,于是他闭上了双眼。那突如其来的沉重分量,一定是泪水,霎那间,他彻底沉浸在泪水的海洋里。他可以感到泪水在脸庞徐徐流淌,热热的,像血。这时,罗兰的手按在了他的背上。
“苏珊娜,”埃蒂说着,眼睛仍然紧闭着。十指张开了,按住了大门,“你可以打开门吗?”
杰克回答了,“我们不能,但是你可以。”
“暗语是什么?”罗兰问。他始终前后观望着,看着门,又往后面的走廊里看,他几乎是在期待敌人有援兵赶上(因为他已经热血沸腾),但是铺着瓷砖的长廊里空空如也。“杰克,是什么词儿?”
稍有间歇——非常短暂,埃蒂却感到漫长得无法容忍——接着,那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葜茨”。
埃蒂不相信自己还能说出来,因为他的嗓子眼里都是泪。罗兰就没有这种问题。他又拉走了几具尸体(其中便有弗莱厄蒂的,死者的神情凝固着生前最后的咆哮),腾出门口的空位,接着,便说出了那个词儿。两个世界之间的大门再一次开启。是埃蒂把它推开,让它敞开,接着,他们四个人便再次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苏珊娜和杰克在一个世界,罗兰和埃蒂在另一个世界,之间恍如隔着一层微微闪光的透明隔膜,好像鲜活的云母石一般。苏珊娜伸出双手,穿越了那层薄膜,如同探出水面。
埃蒂握住了那双手。任凭她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将他拉进了法蒂。
3
当罗兰跨过门时,埃蒂已经举起了苏珊娜,他的双臂紧紧抱着她。男孩抬头看着枪侠。谁也没有笑。奥伊站在杰克的脚边,却乐呵呵地看着他俩。
“嗨,杰克。”罗兰说。
“嗨,父亲。”
“你会这样叫我?”
杰克点点头,“是的,只要我愿意。”
“这可真让我高兴。”罗兰说着,慢慢地——仿佛在扮演某个他极不熟稔的角色而不得不做出生硬的动作——他伸出了双臂。杰克始终严肃地仰头看着他,始终不允许自己的视线离开罗兰的脸孔,现在终于走到了这位杀手的臂膀间,等着,直到那臂膀死死扣住了他的背。他早就梦想着这一时刻,可他从来不敢说出口。
这时候,苏珊娜正热烈地亲吻埃蒂的脸。“他们差一点就抓住杰克了,”她刚才在说这个,“我坐在我这边的门旁边……实在太累了所以就打了个盹。他一定喊了有三四遍我才……”
等一下他会听她原原本本地说一遍的,一字一句都不拉地从头说到尾。等一下有的是时间闲聊说笑。而现在他捧着她的胸脯——左边的乳房,因而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心脏强有力的、稳健的跳动——接着,便用他的吻阻止了她的叙说。
杰克,这时候,什么都没说。他站在那里,扭着头,脸颊靠在罗兰的胸膛上。他没有睁开眼睛。他闻得出枪侠衬衫上有雨水、尘土还有鲜血的味道。他想到了他的父母,他们早已不知在何处了;还有他的朋友本尼,他已经死了;还有神父,他自己逃脱了怪物的追杀,而神父却被他们彻底蹂躏了。他拥抱着的这个男人曾为了塔背叛过自己一次,眼看着他坠落深渊,而杰克却不能说:同样的事情就不会再次发生。显然,前头还有长长的路要走,而且必定是一路艰险。但是,此时此刻,他是满足的。他的灵魂如此安宁,剧烈疼过的心现在也已平静。能这样拥抱着已经足够,所以他就这样拥抱着他。
足够了,就这样站在这里,双眼紧紧闭上,心里想着:我的父亲来找我了。
第二部 蓝色天堂 底凹-托阿
第一章 底凹-特特
1
重聚的四个漂泊者(五个,算上来自中世界的奥伊)站在米阿的床边,看着苏珊娜孪生姐妹的残骸。若没有空瘪的衣衫作证,可能没人能辨认出这片残骸曾经是什么。甚至于,纠结在米阿破葫芦般的头颅上的乱发也不像是曾属于人类的;很可能会被认为是团大得出奇的尘埃毛球。
罗兰俯身细看这骤然消逝的人形,思忖着,这个女人只留下这么点残余,而她几乎差一点就毁了他们的大业——就因为那个小家伙、小家伙,总是小家伙。要是他们死了,谁还会留下来反抗血王和他恶魔般的机智大臣?约翰·卡伦、亚伦·深纽和莫斯·卡佛。三个老男人,其中之一还有黑口病,所以埃蒂才说,没戏,先生。
你做了这么多事儿,他想,全神贯注地端详这张尘土般消散无状的脸孔。你做了这么多事儿,本可以不用这么费心的,是啊是啊,也不够小心谨慎,所以世界就会终结,不过我想,因爱而成为受害者,总比因恨要好。因为爱永远是更有毁灭力的武器,显而易见。
他俯下身去闻,那气味有如古老干花或远古香料,然后,他长吐了一口气。模模糊糊可以辨认出的头部粉屑现在又被吹散了,好像乳草植物的绒毛,或是蒲公英花球。
“她不想对整个宇宙造成危害。”苏珊娜的声音并非十分沉稳,“她只是想得到任何一个女人都该享有的特权:生个孩子。有个人让自己去爱去疼去抚养。”
“是的,”罗兰表示同意,“你说得对。这就让她的下场如此凄凉。”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好人总是没好报,那我们最好还是歇了吧。”埃蒂说。
“那将是我们的末日,大个儿埃德。”杰克指出了这一点。
他们都在思索这个问题,而埃蒂意识到自己在想:自从他们出于良好意愿插手之后,已经杀死了多少人?他当然不在乎那些坏蛋,但也有别人——罗兰昔日的恋人,苏姗,就是其中之一。
罗兰从米阿的粉屑残尸旁走开,径直走向苏珊娜,她正坐在旁边的床上,双手夹在大腿间。“把一切都告诉我,自从你们在东路离开了我们之后,那场战斗之后。”他说,“我们需要——”
“罗兰,我从来没想要离开你们。是米阿。她接手了。要是我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一个道根——她很可能彻底掌控一切事态。”
罗兰点头示意:他完全理解。“无论如何,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底凹-特特的。还有杰克,我也要听你说一遍。”
“底凹-特特,”埃蒂重复着念一遍。这个词儿听来有点熟悉。是不是和伽凡的谢纹有关呢?在洛弗尔,罗兰一枪终结了那个缓型突变异种的悲惨人生。埃蒂觉得是这么回事儿。“那是什么?”
罗兰伸手一扫房间里所有的空床,每一张床上都备有头盔状的设备和一段一段的钢管;只有上帝才知道在这些床上有多少个来自卡拉的孩子们曾躺下、然后被毁掉。“意思是:小型监狱,或者说,酷刑室。”
“在我看来可一点不小。”杰克说。他说不上来这里共有多少张床,但估摸着数量该上三百。至少有三百。
“也许我们完事儿前还能遇上个更大型的。跟我说说你的经历,苏珊娜,你也一样,杰克。”
“我们从这里出发再去哪儿?”埃蒂问。
“大概他们讲的故事能告诉我们答案。”这就是罗兰的回答。
2
罗兰和埃蒂静默地听着,苏珊娜和杰克回忆着他们的历险,反复、再反复地回忆每一个细节,他们都听得入神了。当苏珊娜提到马特森·范·崴克、那个给她钱、还租了间酒店套房给她的外交官时,罗兰第一次打断了她。枪侠转而询问埃蒂,袋子衬里里的乌龟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那是只乌龟。我以为就是块石头。”
“如果你能把这一段再讲一遍,我会仔细听。”罗兰说。
所以,埃蒂绞尽脑汁,想记起所有的细节(因为那些事儿感觉上已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他提到了自己和卡拉汉神父是如何到达门口洞穴、又如何打开了鬼木盒,里面放着黑十三。他们期待着黑十三是开门的钥匙,但是首先——
“我们把木盒放进包里,”埃蒂说,“那个在纽约印着‘中城保龄球馆,一击即中’、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那边是‘中世界保龄球馆’的袋子,记得吗?”
他们都记得。
“我感觉到衬里里有什么东西。我告诉卡拉汉了,然后他说……”埃蒂不得不苦苦回忆,“他说,‘现在不是研究它的时候’。或者类似这个意思的回答。我就同意了。我一直在想我们手里已经有不少神秘物事,足够了,我们可以把这个留下来,留给别的日子用。罗兰,究竟谁以上帝的名义把这东西塞进包里的,你觉得?”
“如此说来,又是谁把这个包留在空地的?”苏珊娜问道。
“还有钥匙?”杰克也插了一句,“我找到了荷兰山上那栋房子的钥匙,也是在同一片闲置地里。是玫瑰吗?是不是玫瑰……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干了这些事儿?”
罗兰想了想,说:“要我猜的话,我会说,是金先生留下了这些标记和神器。”
“大作家。”埃蒂应了一声。他揣测着这个答案,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依稀记得高中时学到的一个说法——来自机器的上帝,好像是这么说的①『注:这句谚语应该是:上帝从机器中来(deus ex machine)。在希腊和罗马人的戏剧中,常有一个演员饰演上帝从天上降到舞台上,解决燃眉之急。这种效果是用起重机来完成的,因此有了这一说法。』。还有一个出神入化的拉丁谚语呢,但他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