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一声打开挂锁,拉开了箱子盖。从里面拎出两只脏兮兮的口袋,这可让两个漂泊客分外眼熟。一只口袋相对新一点,另一只口袋尘埃积累,已被磨损得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用来束口的是长长的生皮条。
“我们的枪!”埃蒂叫出声儿来——他是那么惊喜、那么高兴——以至于说话声儿简直像是尖叫。“这他妈的怎么可——”
约翰浅浅一笑,足以显示未来数年里他身为卑鄙交易主的潜质:看似呆头呆脑,骨子里却精明又狡猾。“这惊喜不错吧,是不是啊?我自个儿也这么想呢。我回去过,瞧了一眼齐普的杂货店——瞧瞧我们拉下了什么——那时候还有一脑子疑惑不解呢。人们跑过来、跑过去,我是说那些人;给尸首盖上布,拉上黄色警戒线,拍照片。有人把这两个袋子扔在一边,可怜巴巴的也没人要,所以我……”瘦肩膀无所谓似的耸了耸,“我就把它们捡起来了。”
“那很可能是在我们去见凯文·塔尔和亚伦·深纽的时候。”埃蒂说,“在你回家之后,我猜想你收拾行李准备去佛蒙特州了。我说得对不对?”他开始拍打自己的包袋。他太了解枪袋光滑的皮质表面了;他不是开枪打了那头蹿出来的鹿吗?后来,他不是用罗兰的刀扯下它的毛皮,在苏珊娜的帮助下亲手缝制了兽皮吗?就在机器熊沙迪克差一点撕烂埃蒂的肚子后不久,就是那会儿。看上去,这就像是发生在上一个世纪。
“嗯哼,”卡伦说着,笑得更开心了,埃蒂仅剩的一点儿怀疑如今也烟消云散了。他们果真找到了最适当的人选,为了拯救这个世界。果真是,得感谢大大的乾神。
“埃蒂,背上你的枪。”罗兰说话的时候,拿出了那把连发左轮手枪,白色檀香木的枪柄旧痕累累。
我的。现在他说这枪是我的了。埃蒂感到一丝寒意。
他心满意足地接过了左轮枪,背上带子,扣好。“我想我们现在该去找苏珊娜和杰克了。”
罗兰点了头。“但我觉得,为了对付杀死卡拉汉、也打算杀死杰克的那些人,还得干点别的事儿。”说这话时,罗兰面不改色,但是埃蒂·迪恩和约翰·卡伦都不约而同地背后发凉。接着,便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几乎不可能直视枪侠。
就这样,死刑判决已经定下了——弗莱厄蒂、獭辛拉姆拉,还有他们的追兵小队,都已死路一条——虽然他们还毫不知情,也就不知道相对于他们理所应得的惩罚来说,死刑几乎算得上是种仁慈。
8
哦,我的上帝啊。埃蒂很想这样说,却哑口无言。
当他们开车在龟背大道一路向北时,卡伦货车的尾灯在前面亮着,但埃蒂看到另一种光明在前方渐渐扩展。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哪个富人的别墅车道上的灯光,后来又觉得可能是强力泛光灯。但是,当那光亮越来越明亮时,一道蓝金色的光辉出现在他们左侧,那正是山脊缓坡向湖里而去的方向。当他们到达光亮的源头(卡伦的卡车现在几乎是在蠕动),埃蒂屏息凝神一看,几乎透不过气来,那发光体呈辐射状散开,并朝他们径直飞来,一边奇异地变幻色彩:从蓝到金再是红色,鲜红又变成绿色,绿色又转向金色,再变回了蓝色。发光体的中心像是一种带翅昆虫。接着,它逐渐高飞,升腾在卡伦的卡车车厢上方,又飞入暗黑一片的树丛,朝路的东边移去,那东西正面冲着他们,所以埃蒂分明看到那只昆虫长着一张人脸。
“那是……万能的上帝,罗兰,那是——”
“獭辛,”罗兰答了之后,再没有说一个字。在越来越亮的彩光照耀中,他的面容冷静中有几分倦怠。
发光体散射出更多圆形光环,越过小路向东飞去,拖曳如彗星般的光彩。埃蒂看到有苍蝇、精致的小蜂雀,乃至活像长了翅膀的青蛙的形象。在这些东西后面……
卡伦的尾灯闪亮了一下,但是埃蒂正只顾目瞪口呆。要不是罗兰及时喝令,他可能一头撞上卡伦的货车。埃蒂把银河系福特车扔在停车位上,既没有拉手闸,也懒得关闭引擎。他们直接下了车,走向了柏油铺路的车道,那条陡峭的小路两边密布树丛,通向下方。埃蒂两眼瞪得大大的,注视着这些奇幻的光芒,嘴巴也似乎合不上了。卡伦走到他身边,也向下望去。这条车道的入口一侧有两个指示牌:左边的写着“卡拉之笑”,右边的写着“19”。
“不一般。是吧?”卡伦平静地说。
你说对了。埃蒂想如此答一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艰难地喘息。
大部分亮光都发自路东的树丛、也就是通往“卡拉之笑”小屋车道的左侧。这里有很多树木——大部分是松树和云杉,还有被早春的冰雪压弯了枝头的白桦——彼此相距很远,成百条身影肃穆地在树影间穿梭,活像是乡村舞会一景,他们光光的脚丫拖着步子在落叶上移动。有一些显然是罗德里克的孩子们,和伽凡的谢纹一样丑陋。他们浑身的皮肤都感染上了易扩散的脓疮,只有极少数还残留着稀疏的毛发,但他们如今都漫步在这片奇幻的光影中,几乎都要显出高贵来,以至于让人不敢看。埃蒂看到一个女人只剩一只眼睛,怀抱里似乎理应是个死婴。她满怀悲伤地看到埃蒂,嘴唇轻微翕合,但埃蒂没听见她说什么。他握拳在前额,屈了一下膝。然后,他指了指眼角,又指了指她。我看到你了,那手势在说,或是他这样希望。我也看到你了。抱着死婴孩、或是熟睡婴孩的女人也回复了同样的手势,然后走出了他的视野。
就在头顶上,响雷又炸裂了,闪电凄厉地切下来,插入正在发光的中心地。一棵古老的冷杉,健壮的树干上环绕着丰饶的绿苔,猛地被闪电劈中,从正中央裂成了两半,一半树体倒下来,接着是另一半。树心里着火了。一阵猛烈的火星蹿出来——并不是火,这显然不是火,而是如沼气火那般轻盈的焰态——旋着风往上升腾,直冲向沉沉欲坠的云团。就在这些小火星里,埃蒂看到小小的舞蹈着的身体,他好半天都喘不上气来,就好像在观赏一群小飞侠表演空中飞舞。但小仙女们转瞬即逝。
“看他们啊,”约翰虔诚地说,“时空闯客!天啦,这里有几百个!真希望我朋友唐尼也能看到。”
埃蒂想他可能是对的:几百个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就在他们脚下的树林里走来走去,在光芒中走来走去,时隐时现。就在他痴迷地观看时,第一滴冰凉的雨水溅落在他的脖颈上,然后,雨珠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大风突然从大树枝叶间横扫而过,劈头盖脑地刮来,又激起一阵飞腾的精灵状的小生物,还令被劈成两半的大树噼噼啪啪地燃成一株巨大的火炬。
“走吧。”罗兰说话了,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握住埃蒂的胳膊,“马上就要下起倾盆大雨了,这些都会像蜡烛那般熄灭。要是等雨下下来,我们还在这一边,我们就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哪里——”埃蒂刚想问就看到了。就在车道的下坡尽头,森林渐渐让位于散落四处的大石头,再过去就是湖水了,那里,便是发光体的核心点,现在已经变得太亮,几乎无法用肉眼去看。罗兰拉着他朝那个方向走去。约翰·卡伦像是被时空闯客催眠了一般,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会儿,才拔腿跑去,跟上他们。
“别过来!”罗兰回头大喊起来。现在的雨水下得更猛了,钱币大的雨点冰凉地砸在他身上。“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约翰!我们就此别过!”
“你们也保重!小伙子们!”约翰也高喊着告别。他停下了脚步,奋力挥动手臂。一条凶恶的闪电划过天空,凄蓝色的冷光瞬间照亮他的脸,再瞬间落入更深的漆黑一片中。“保重!”
“埃蒂,我们要跑进亮光的核心里去。”罗兰说,“这不是老家伙的门,而是通往纯贞世界的门——那真的是魔法,你看出来了吗。这个门可以把我们带到我们想去的地方,只要我们充分地集中意念。”
“哪里——”
“没时间了!杰克告诉我是哪里了,用意识联络了我!你只要攥紧我的手,保持脑袋里一片空白!我可以带我们俩!”
埃蒂很想问问他是否绝对有把握?可真的没有时间了。罗兰开始狂跑。埃蒂跟着他一起跑。他们冲下了斜坡,冲进了光里。埃蒂只觉光吸附在周身的皮肤上就像成千上万张小嘴在吐气。他们的靴子踩在厚厚落叶上沙沙作响。在他的右手边,是那棵燃烧中的大树,他能清楚闻到树脂的气息、听到树皮咝咝燃烧。现在他们逼近了那光亮。埃蒂一开始还能透过光芒看到后面的奇嘉湖面,接着便感到一股不可遏制的猛力抓住了他,推着他在冰冷的大雨里向前冲,冲进那耀人眼目又嗡嗡作响的光团中去。刹那间,他瞥到了一扇门的轮廓。接着,他加倍用力地攥紧罗兰的手,并紧紧闭合双眼。落叶沙沙的大地落在了他脚下,他们飞了起来。
第七章 重逢
1
弗莱厄蒂站在纽约/法蒂的门前,门上枪痕累累,但仍然不屈不挠地抵挡着他,狗屎男孩不知道怎么就过去了,但对于他们而言这门还是无法通行的坚固障碍。拉姆拉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等待弗莱厄蒂的怒火熄灭。其他人也在等待,一律小心翼翼地不吭一声。
好不容易,弗莱厄蒂雨点般的捶打减慢了速度。他最后一次双手狠狠砸下,作为终止符。拉姆拉向后一缩,好像要躲开从类人手指关节那里飞溅的血滴。
“怎么了?”弗莱厄蒂问道,一眼看到他扭曲作怪的愁眉苦脸。“怎么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拉姆拉并不在意弗莱厄蒂惨无人色的两个眼圈,也不在乎他脸上深红色的气晕。但他多少还是注意到了弗莱厄蒂的手,那手已经抬起来、摸上了挂在腋下的格洛克自动手枪。“不,”他说,“没有,先生。”
“说吧,把你脑子里想的都说出来吧,请吧,说吧。”弗莱厄蒂固执地说着。他很想咧出一个笑容,结果弄巧成拙,露出一个令人憎恶的邪笑——疯子才有的恶狠狠的表情。其余的人悄然无声地向后退,几乎只听得见鞋底蹭地面的沙沙声。“其他人都有很多话要讲;为什么不从你开始呢,我的小傻蛋?我把他跟丢了!你就当第一个吹毛求疵的家伙吧,你这个狗娘养的丑八怪!”
我死定了。拉姆拉心想。侍奉国王一辈子,现在有人出其不备地要给自己找个替罪羊了,我死定了。
他朝旁边看了一圈,确证了不会有人为了解救他而挺身而出,于是,他说:“弗莱厄蒂,如果我曾以某种方式冒犯了您,我非常抱——”
“哦!你冒犯了我,显然没错!”弗莱厄蒂尖声怪气地喊起来,他的波士顿口音随着怒火暴升而愈加明显。“我能极其肯定地说,你会为今晚的事儿付出代价,是是是,但是我想你会付出——”
空气里传出一阵阵剧烈的喘息声,仿佛走廊本身在做急速的深呼吸。弗莱厄蒂的头发和拉姆拉的毛发都被吹得起伏不定。弗莱厄蒂手下那些低等人和吸血鬼开始掉转方向。突然,其中一人,一个名叫艾尔布莱奇的吸血鬼怪叫一声,冲了出去,腾出了空间让弗莱厄蒂看到新来的两个人,浑身都被雨打得湿淋淋的,牛仔裤、衬衫和长靴都印上了深色的雨渍。他俩的双足沾满泥泞,臀部都垂着左轮手枪。还没等另一个年轻人被拖进来,弗莱厄蒂就一眼瞅见了白檀木枪柄,他们的动作比蓝色火焰更快几分,于是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艾尔布莱奇会拔腿就跑。只有某种人才会佩戴这样的枪。
年轻人先开了火。艾尔布莱奇金色的头发跳跃起来,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掸拨了一下,接着便栽倒在地,与此同时,他的身躯在衣衫内消退得无影无踪。
“你们好哇,国王的精兵强将。”年纪大一点的男人这样说着,完全是善意对谈的口吻。弗莱厄蒂——双手骨节仍在滴血,那是过分执着于捶打大门的后果,因为那乳臭未干的敌人消失在门后了——一时间没有领悟对方用意何在。显然就是这个人,他们一直以来都被警告要留心的,蓟犁的罗兰,可是,他怎么会到了这里,还突袭了他们?怎么搞的?
罗兰冰蓝色的双眼将他们打量一番。“谁会自称是这支可怜的畜群的首领呢?这位首领会不会主动站出来向我们致敬呢,会还是不会?不站出来吗?”他的眼神又扫视了一圈;左手已经离开了枪柄,继而周游到了自己的嘴角,那里正有一个讽刺的笑容越来越深。“没有人吗?太糟了。我很遗憾,我看出来了,这是一群懦夫。他们杀死了一个牧师,又追着小伙子一路跑,却不敢挺身站出来,声称这一切都是他们干的。这就是一群懦夫,也是懦夫的子孙——”
弗莱厄蒂走向前去,滴血的右手松松垮垮地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