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到达山巅之际,碎裂的巨石石冢大约就在他们右前方二十码左右,罗兰停下脚步,蹲下身,放下车把手,这也将是最后一次将车停靠在路上了。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预警危机。
“派屈克?跳下来。”
派屈克照做了,焦虑不安地看向罗兰的脸,又呵出了嘶哑一声。
枪侠摇摇头,“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不太安全。”自塔而来的声响化成一股强大的合鸣,但笼罩他俩的空气尚且宁静。头顶既无小鸟飞掠,远方也无鸟鸣传来。闲散吃草的班诺克牛群也早已拉在了他们身后。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的小草被吹出一阵轻浪。玫瑰也频频点头。
他俩并肩走着,这时,罗兰右手的两支手指突然被轻轻地触碰了。他看了看派屈克。哑男孩紧张地回了他一眼,企图挤出一丝笑意来。罗兰拉上他的手,他们就这样一起攀上了山巅。
山下,一片狂野的红色自四面八方铺展而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一条路从中穿过,仿佛一条笔直的白线,大约十二英尺宽,尘埃厚厚。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玫瑰地的正中央,耸立着烟熏般的灰黑色高塔,恰如在他梦中那样挺立;所有的小窗都在阳光下闪烁。路在尽头处分叉,形成完美的白色圆环,环绕着高塔的基座,继而汇合在圆周的另一边,并延展下去,罗兰现在相信:那个方向不是东偏南,而是正东方。还有一条路径分叉出去,和塔路形成直角;他相信罗盘上的指针已被重新矫正了,如果他是对的,那么这条垂直的路必将是指向南和北。俯瞰,黑暗塔酷似盈满鲜血的枪之准星。
“那是——”罗兰刚一开口,一声尖狂骇人的吼叫便随风而来,根本不像来自几公里之外,那种逼近耳畔的感觉简直诡异之极。罗兰心想:那随光束而来,且由玫瑰传送。
“枪侠!”血王吼叫着,“现在你死定了!”
随即传来尖利的啸音,先是微弱难辨,继而逐渐增强,仿佛打磨钻石用的锋利飞刃,割破了高塔和玫瑰合鸣的歌声。派屈克惊呆了,面对高塔傻站着呆望;要不是有罗兰,他大概早就被炸成几截了;而罗兰的反应似乎比以前更迅捷了几分。他还拉着派屈克的手,便顺势拽着哑男孩躲在石冢背后。有一些散落的石块掩在高高的酸模草丛中;他们双双被绊倒在地。一块石头尖抵在了罗兰的肋骨上。
啸叫声越来越响,终如雷鸣一般。罗兰看到半空中有样东西泛着金光一闪而过——是那种会燃烧的鬼飞球,击中平板车后爆开了,炸得他们的随行物品四处纷飞。大多数东西都自空中落回路面,罐头弹落得到处都是,不少罐头已被点燃。
接着,传来一阵尖厉的哈哈大笑,这让罗兰火冒三丈。就在他身边,派屈克捂住了双耳。歇斯底里的笑声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出来呀!”狂笑中,远方又传来癫狂的催逼声:“过来玩几把啊!罗兰,快到你的塔里来吧!追踪了这么多年,现在你反倒不敢来了吗?”
派屈克看着他,眼里满是绝望惊恐。他把画板死死抱在前胸,好像那变成了盾牌。
罗兰循着金字塔石冢的边缘谨慎地望出去,远处,就在塔楼第二层的阳台上,他看到的一切恰如在赛尔办公室里所见的那幅画:一点红色、三点白色;一张脸孔、一双高举的手臂。但眼前之景象并非画作,一只手还在快速向前挥动,分明是投掷的姿势,果然,随即又传来仿佛来自地狱的、越来越尖厉的轰隆声。罗兰立即翻身靠在金字塔的巨石上。不过是眨眼之间,感觉却是无止境般漫长,燃烧弹冲上金字塔的正面,旋即爆炸。猛烈的冲击力迫使他们撞开、又正面弹回巨石。派屈克害怕得尖叫起来。大大小小的石块飞溅而落。几块大石头隆隆地砸在路面上,但罗兰发现燃烧弹只炸响一声,并无散弹。
男孩跌跌撞撞地跪立起来,想要逃命——看起来他只能逃回塔路上去——但罗兰一把揪住他的兽皮衣领,再次把他按下来。
“在这里我们就能安全,”他喃喃地对派屈克说道,“瞧,”他探身向前,跌落的石块形成天然的屏障,当中刚好有个洞眼可以看出去,罗兰反手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石块内面,传出沉闷的回响,他甚至努力地咧嘴笑笑,“是钢铁的!没错!就算他再扔来一打会飞的火球,都打不垮这些。他只能炸飞外面的石头,最坏不过是露出下面的钢铁。明白吗?况且,我相信他不会笨到浪费弹药。他的装备顶多就是一头驴子能扛的分量。”
派屈克没来得及应答,罗兰又从金字塔粗糙的石头边缘望出去。他用手罩在嘴边喊道:“再试试吧,先生!我们还在这里呢,但说不定你下一次出手会瞄得准些!”
对面只有沉默,片刻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尖叫:“呃呃呃呃呃呃呃!!看你还敢不敢嘲笑我!你没这个胆子!呃呃呃呃呃呃呃!!”
呼啸声再次袭来。罗兰抓住派屈克,弯腰覆在他背上,这一次不再是靠在巨石上,而是站在其后。他害怕燃烧弹爆炸时的冲击力过大,足以把他们撞伤,或是将五脏六腑震成血浆。
只不过,这一次鬼飞球没有撞上金字塔。相反,它从石冢上方呼啸而过,飞到了塔路上。罗兰翻身从派屈克背上移开,立刻换成仰卧式。他的眼睛已瞄准了金色飞弹,并将射击点定位于它下端微凸的控制按钮。他一枪就把它打飞了,燃烧弹眨眼间与陶土飞盘差不离。刺眼的火光一闪,它便消失不见了。
“哦亲爱的,还在这儿呢!”罗兰喊出声来,还刻意摆弄着语气,想模仿出嘲讽口吻。当你声嘶力竭高喊时,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回答他的只是新一轮疯狂的吼声——“呃呃呃呃呃呃!”令罗兰诧异的是,这样的疯吼竟然没有把血王的脑袋撕成两半。枪已打空,他重新上膛——此刻他要尽可能保证有弹可发——这一次,飞袭而来的是一对鬼飞球。派屈克痛苦地呻吟起来,蜷成一团,死命地把脸埋进从岩石缝里冒出的草叶间,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罗兰背靠岩石和钢板坐下,六弹左轮长枪平置大腿上,放松着静等良机。同时,他将所有的心神凝聚于飞来的武器上。听到那飞快迫近的高音频呼啸声,他顿觉眼睛干涩,但他绝对不能让眼泪涌出来。如果说他这一生中有迫切需要他那举世闻名的敏锐眼力的时刻,那么此刻便是。
当鬼飞球飞至路面上方时,那双冰蓝色的双眼依然明澈。这一次,一只飞弹的按钮在左侧,另一只的则在右侧。它们在飞旋中急速变化位置,一会儿朝这儿,一会儿朝那儿。但怎么飞都一样。罗兰等着,两条长腿伸长在地,静静坐着,一双磨烂的靴子放松地摆出V字形,他的心跳缓慢而稳定,眼里聚满了世间所有的清澈与色彩(在这最后一天中,若还能再看得清楚些,他相信自己势必就该看到风了)。随后,他一把抓起手枪,将两只半空中的飞弹都击毁了,旋即迅速重新上膛,哪怕剧烈的爆炸在视网膜上留下的光斑尚未消却。
他倚靠着金字塔的方角边,一把抓过望远镜,把它架在近旁撑起的一块石头上,再透过镜片搜寻敌人。血王几乎立刻跳到他的眼皮底下,有生以来第一次,罗兰见到了与想象分毫不差的画面:一个老人,长着巨大而惨白的鹰钩鼻;血红的双唇仿佛绽放于茂盛的雪白密髯中;雪白的长头发披散下来,几乎一直延伸到血王那皮包骨头的臀部。激动得潮红的粉色脸庞凝望着远处的朝圣者们。国王披着一件点缀着闪电般的亮饰以及不可名状的神妙符号的殷红斗篷。对苏珊娜、埃迪和杰克来说,他大概很像圣诞老人。而在罗兰眼里,他就是他该有的形象:人形化的地狱。
|Qī|“你真慢啊!”枪侠嘲讽地高喊道,“试试三个,大概一次扔三个会管用!”
|书|从望远镜看出去,感觉就像是透过沙漏的底端在窥视。罗兰望见红色大国王气得上蹿下跳,双手举在头上,张牙舞爪得几近滑稽。罗兰似乎觉得斗篷罩住的脚踝边还摆放着一只板条箱,但阳台地板和扶手间的曲铁梯级遮掩了视线,无法完全看清楚。
|ωǎng|肯定是他的弹药装备,他心想。一定是的。那么个箱子里能装多少鬼飞球呢?二十只?五十只?都无所谓。除非血王可以一次抛出十二只来,否则不管老魔鬼扔出什么,罗兰都有把握在半空中击毁它们。毕竟,他生来就是干这个的。
不幸的是,血王如罗兰自己一样深知这一点。
在阳台上暴跳如雷的家伙又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尖厉的声音几能刺穿耳膜(派屈克慌忙用肮脏的手指塞耳朵眼),他再俯身翻找新的武器。旋即又停下来。罗兰望见他走向阳台扶栏……并直勾勾地盯着罗兰的双眼。那是猩红而炽燃的目光。罗兰立即放下了望远镜,以免被迷惑了心神。
国王的呼唤飘入罗兰的耳畔。“等一等,稍等——好好想想你能得到什么吧,罗兰!想想吧,和塔这么近了!……听啊!听听你亲爱的人咏唱的歌声!”
接着,那边陷入了沉默。不再有飞袭的呼啸声;不再有哀嚎;不再有鬼飞球飞来。罗兰只能听到飒飒风声……以及国王希望他听见的声音。
塔的呼唤。
来呀,罗兰,那些歌声吟唱着。歌声来自坎-卡无蕊的玫瑰花,来自头顶日益壮大的两条光束,而更多的歌声涌自塔楼——他终生追索的地方……之前许多年都将他远远摒弃在外的地方,此刻,终于只有一箭之遥了。只要他走出去,就将死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玫瑰地里。然而,那呼唤声却像鱼钩般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牵引着他。血王明白,只要他耐心等待,一切就会称心如愿。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罗兰也渐渐明白了这一点。因为呼唤并非恒久不变。当他们在这一阶段时,他尚且可以忍受那番诱惑。正在忍受。但等到下午,呼唤声越来越强大。他开始领悟——带着递增的恐惧——为什么在他的梦境和幻觉里,他总会看到自己在夕阳中走近黑暗塔,漫浮在西方天际的光线恍如玫瑰地之映照,世界仿佛变了,映衬于火红地平线上的,只是午夜般漆黑一根的擎天柱,托顶着巨大一盆鲜血。
他会在梦中看到自己走向落日,就是因为塔的威慑力将在日落时分变得强悍之极,最终压倒他的意志力。他会去的。世上不再有什么势能可以阻挡他。
来呀……来呀……变成来呀……来呀……再变成:来吧!来吧!他渐觉头痛。进而难耐渴望。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自己膝盖离地准备起身,再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背靠巨石金字塔坐下。
派屈克凝望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惊恐。罗兰心下明了——塔的呼唤对这孩子并无影响,也许稍有一点,也许完全失效;但这孩子很清楚正在发生什么。
5
罗兰判断他们在被压制了一个小时后,血王才又掷出一对鬼飞球。这一次,飞弹擦着金字塔两边呼啸而来,又同时折返,双双逼向罗兰,间隔大约二十码远。罗兰先击中右边的,然后手腕一扭,将左边的也击至空中。第二颗飞弹就在近处爆炸,一阵热浪扑上罗兰的面颊,不过好在没有碎弹片;看起来,这种飞弹一旦爆炸,就会彻底炸空。
“再试一把!”他高喊着,现在,嗓子眼里又干又哑,可他的喊话声显然传递到了那边——这地方的空气就是为这类沟通而存在的。他也清楚,一字一句都像是利刃插入老疯子的心肺。不过,罗兰自己也有难题要解。塔的呼声正在稳步增强。
“来呀,枪侠!”疯子劝诱道,“说不定我真的会三枚一起扔过去!我们不妨在这个问题上商谈一下,你说呢?”
当罗兰意识到这番话语中竟有些许诚挚的意味时,恐惧也降临他的心头。
是的,他冷冷地在心里说。我们还可以喝喝咖啡。说不定还可以来点热点心。
他从口袋里摸出怀表,启开表盖。几根指针都在轻快地往后旋转。他背靠在石壁上,闭上双眼,但那样更糟。塔的呼唤
(来呀罗兰来呀,枪侠,考玛辣—来呀—来呀,旅程到此为止啦)
太响了,较之先前,显得越发急切诚恳。他睁开双眼,举目望向碧蓝的天空,云朵翻卷成列,奔向玫瑰地尽头的高塔。
折磨仍在继续。
6
他又在煎熬中捱过了一个小时,眼看金字塔旁的灌木丛和玫瑰花都拉长了影子,他只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希望有什么绝妙的点子能救命,不然,他将不得不寄希望于身边这个意志薄弱的小男孩,那等于把他的性命和他的命运全都托付给他。但是,当太阳渐渐偏向西方的天际线,蓝色天空渐渐暗沉时,他明白无计可施了。怀表的指针倒转得更快了。很快,指针就会旋得飞快。一旦怀表开始倒向飞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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