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母星。莫俊德·德鄯就是在这个时刻濒临绝望的边缘。和罗兰一样,他也认为只有画画才能让这个傻孩子保持清醒。因此,为什么不趁着变形的体能几乎被毒辣高烧耗尽之前,索性变成蜘蛛冲过去呢?为什么不试试运气?他想要的是罗兰,无论如何都不是这个男孩;现在他是可以做到的,变成蜘蛛后就能迅雷不及掩耳地冲杀过去,眨眼间逮住枪侠,再把他放进蜘蛛贪婪的大嘴里去。白色老爹可能会开一枪,甚至两枪,但莫俊德觉得自己还能挺住一两颗子弹的冲击,只要小飞弹没有精确地射中背上的小白头就行:那是他这具双重躯体的大脑所在。一旦我逮住他,就决不会放他走,一口气吸到底,吸到只剩下一具干尸外壳为止,就像另一个人的下场,米阿。他的神经放松下来,打算让全身上下彻底变形,就在这当口,脑海深处又传来另一种声音。那是他的红色父亲在说话,这位父亲被困在黑暗塔的外面,亟需莫俊德活下去,至少要再多活一天,为了能解救他于囹圄。
再等一会儿。那个声音在忠告他。再等一会儿。我可以再抖落一点儿小把戏。等着……再等一会儿……
莫俊德等下去了。片刻之后,他感到自黑暗塔发出的脉动改变了。
8
派屈克也感受到了变化。脉动渐而柔缓。还有言词夹杂其间,温柔耳语般地钝化他绘画的热切。他又画了一笔,停下来,接着把铅笔移到旁边,只是抬头望着古母星,星星也仿佛配合他脑海中所倾听着的柔声细语一闪一闪,那些言语,罗兰应该一听便知。那出自一个老男人的声音,颤抖而甜蜜:
蜡烛包包,亲亲宝宝,
又一天过去了。
愿你美梦连连,乐乐眠眠,
愿你梦见草莓田园。
蜡烛包包,亲亲宝宝,
宝宝,带着你的草莓来这里。
哦,阒茨,栖茨,葜茨!
多带点来装满你的小篮子!
派屈克的头开始一跌一跌。眼睛闭上……又睁开……再慢慢合上。
多带点来装满你的小篮子,他想着,在营火摇曳中沉沉睡去。
9
现在,我的好儿子,冷酷的耳语声在莫俊德滚烫得快要融化的脑海里响起。就是现在。走向他吧,要小心别让他醒来。在玫瑰之中杀死他,我们就能一起统领世界。
莫俊德从藏身处探出头来,望远镜从手中滚落下去,而那只手已不再是手。当他变形时,庞然的自信心贯彻全身。顷刻间,一切就将结束。他们都睡着了,他不会失手的。
他朝宿营地和沉睡中的男人冲下去,踞于七条腿上的一个黑色噩梦,嘴巴一张一合。
10
从什么地方、千万里之外,罗兰听到了犬吠,嘹亮而急迫,暴怒又凶残。他已然竭尽气力的思绪只想将之挥去,消抹掉这噪音,继续深眠。紧接着,一声恐怖的痛吼声让他一下子惊醒了。他认得那声音,就算被痛楚扭曲得不成样子,他也认得出来。
“奥伊!”他大喊一声,跳将起来。“奥伊,你在哪里?回答我!回答——”
它就在眼前,在蜘蛛的攫取中剧烈扭动。他们两个都被营火的光亮照得清清楚楚。在他们身后的三叶杨树前,派屈克瞪着懵懂的双眼透过发帘看着,现在苏珊娜已经不在了,那头长发很快就会脏成原样。貉獭暴怒着来回扭扯,狠狠咬住蜘蛛,唾沫被甩得横飞四溅,即便莫俊德将它反拗过来,它也毫不松口,脊背反扭,那该多么痛苦。
要不是它奔出高草丛,现在在莫俊德爪子里的就该是我。罗兰心想。
奥伊将所有牙齿深深咬进蜘蛛的几条腿里。在火光中,罗兰可以看见貉獭铁钳般扣紧的下巴上有铜钱大的凹痕。怪物嗷嗷嚎叫着,爪子松了几分。那一瞬间,奥伊原本可以从松动的爪缝中逃脱,可它决心已定。它没有逃脱:它没有跳下地,相反,趁莫俊德尚未再次抓紧它,奥伊纵身一跃而上,看准了时机,抻长脖子,咬住了怪物七条腿和浮肿躯体的连接处。他这一口咬得很深,一股黑红色的浆液迎面喷出。就着营火的光亮,滋溅出的血浆闪着橙色的反光。莫俊德的嚎叫更凄厉了。他完全忽略了奥伊,现在,要为此付出代价。火光中,两道翻腾撕扯的身影如同噩梦一般纠缠在一起。
毗邻的派屈克惊恐万状地嘶嘶大叫。
没用的下贱东西到底还是睡着了,罗兰叫苦不迭,只能暗自发火。可是,说到底,又是谁让他放哨的呢?
“莫俊德,放它下来!”他高声喝令,“放了它,我就让你多活一天!以我父亲的名字发誓!”
那双红眼睛,瞪得出疯狂和狠毒,越过奥伊扭曲变形的身体怒视着他。但在其上方,高出弧形的蜘蛛背,还有一双小小的蓝色眼睛,比针眼大不了多少。这双眼睛也满含恨意地瞪着罗兰,那是彻彻底底的人类的眼神。
我自己的双眼,罗兰沮丧地想着,接着便传来噼啪断裂的声响。那是奥伊的脊椎,可即便遭受这等致命的折伤,它也不曾松过口,依然死死地咬住蜘蛛腿的根部,根本不管钢针般的硬鬃毛戳进了自己的口鼻,始终狠狠咬着牙关,而那些利齿曾是多么轻柔地叼着杰克的手腕玩耍,或是拽着他走向奥伊想让男孩看到的物事跟前去。阿克!甚至在这样的情形下,它依然喊叫着男孩的名字。阿克—阿克!
罗兰的右手落在枪套上,却惊觉里面空空如也。直到这时,在她离开了数小时后,他这才意识到:苏珊娜带着他的一把枪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好极了,他想,如果她找到的只是无尽的黑暗,至少可以有五颗子弹给那些东西,剩下一颗给她自己。很好。
可是这种思虑显得晦涩而遥远。他拔出另一把枪,这时候莫俊德已稳稳蹲踞于后腿,用它仅剩的一条中腿环绕住奥伊的中腹拖来扯去,想把依然咆哮不已的貉獭从自己血流如注的断腿上拽下去。蜘蛛将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拼命往上折,扭成可怕的螺旋形。半空中扭曲的身影甚至一度遮掩了古母星的光辉。随后,他愤然抛出奥伊,而就在这一刹那,罗兰顿感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幡然悟道:很久以前他已见过这一幕,在巫师的玻璃球中。营火照耀的暗夜中,奥伊飞成一道弧线,直插在三叶杨的枯枝上,恰是罗兰为生火而折断的尖利切口。貉獭疼得大喊一声——死亡前的最后痛嚎——悬空挂在枝杈间,身子软绵绵的,刚好在派屈克的头顶。
莫俊德一秒不停地向罗兰走来,但这番进攻步履缓慢而蹒跚;他的一条腿早已在出生后几分钟内被毁,现在又有一条腿被咬瘸了,拖在草地上移动时还不时抽动一下前端的螯钳。罗兰的眼神从未如此锐利,也从未感到这等逼人的寒意笼罩在身边。他看到蜘蛛背上白色的小脑袋,以及其上一双冷冰冰的蓝眼睛,那是他的眼睛啊。他还看到,自己惟一的儿子越过令人憎恶的拱背死死盯着自己,也看到第一颗子弹撕裂了那眼睛,狠毒的眼神随即溃散、迸成一股鲜血。蜘蛛暴跳而起,腿肢冲着星光密布的暗夜天空挥舞着,空空冲撞不已。罗兰的另外两颗子弹也随之而去,刺入蜘蛛暴露无遮的腹部、并射穿了身体、再从背部射出,带出一股黑色的浆液。蜘蛛扭动着倒向一边,或许是想夺路而逃,但剩下的腿肢却无力再支撑了。莫俊德·德鄯一头栽进火里,撞出四溅的火星,红红黄黄一片。他在火焰和灰烬中继续翻腾,腹上的短硬刚毛已经烧了起来,而罗兰,苦涩地咧嘴一笑,又开了一枪。垂死的蜘蛛又翻滚出来,背上已沾上了火焰,几条完好的蜘蛛腿紧缩到一起,扭成一团,接着,渐渐绵软失力,四散开来。一条腿落在了营火里燃烧起来。气味恶臭难闻。
罗兰这才迈步向前,似乎是为了踩灭草地上被四溅的灰火点燃的火星,但这时候,突然有一声悲愤的怒吼腾然猛冲进他的脑海。
我的儿子!我惟一的儿子!你把他杀了!
“他也是我的儿子,也是。”罗兰说着,看向默默焚烧中的怪物。他能够承认这一现实。是的,他还能做到这一点。
那就来吧!来呀,亲手杀死儿子的凶手,来瞧瞧你的塔呀,不过你给我记着——你会在玫瑰地边上徘徊直到老死,连碰一碰塔门的机会都不会有!我决不会让你穿过玫瑰地的!在我允许你穿过之前,连隔界空间都将消逝!杀人犯!你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死了你的朋友们——啊是啊,每一个朋友,包括苏珊娜,你亲自打开门送她走,如今她已经被割断了喉咙,在门那边死翘翘了——现在可好,你还杀死了亲生儿子!
“又是谁派他来找我的?”罗兰反问头脑中的另一个声音。“是谁把那个孩子派来送死的?那只不过是个孩子,黑皮肤之下藏着的是个孩子!嗯?你这个红色混蛋?”
那个声音没有作答,罗兰便将枪入套,接着扑灭零星散火,不让火势在草地上绵延。他心想那个声音提到了苏珊娜,终于说服自己不去相信。她可能是死了,啊是啊,仅仅是可能,但他相信莫俊德的红色父亲不会比他了解更多详情。
枪侠下决心不再去想苏珊娜,接着走向了大树,那里,他最后一名卡-泰特垂挂在枝杈间,被刺穿了……但还活着。金边镶绕的眼睛以仿佛嬉耍得累过头的眼神看着罗兰。
“奥伊,”罗兰说着伸出手去,明知道有可能被貉獭轻咬一口,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猜想,自己倒是有心——当然,不是小部分——很想被咬一下。“奥伊,我们都要感谢你。我要说,谢谢你,奥伊。”
貉獭没有咬,而是吐出了两个字。“奥兰,”他说,随之一声叹息,他舔了舔枪侠的手,仅此一舔,便垂下脑袋,死去了。
11
天光渐起,清晨的光线越发明爽,派屈克犹犹豫豫地来到枪侠身边,他正坐在干涸的小溪河床上,坐在玫瑰之中,奥伊的尸体摊放在他的膝上,看起来就像是毛皮围巾。年轻人轻轻地呵出一声,似在询问。
“现在不行,派屈克,”罗兰心不在焉地答道,手指抚摸在奥伊的毛皮间。那很厚实,触摸起来却极其光滑。他觉得自己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美丽的毛皮下已经没有了生命,那肌肉还很结实、绷紧着,浸在毛发间的血迹早已凝固。他用手指梳理着被咬烂、被血污凝结成团的乱发,尽可能地梳理顺畅。“现在不行。我们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我们会顺利地到达那里的。”
不,不必着急;他没理由不充分哀悼最后一个亡友。老国王的声音曾经发誓说罗兰还没碰一下塔门就会死于老迈。他们要去,这是当然的,罗兰将会勘查地形,但即使当下他也明白自己所谓的计划——找到老国王视野中的盲点,从那里伺机进入塔楼——并非完美的方案,不过是一个傻瓜的希望。那个老家伙说得那般斩钉截铁;语气毋庸置疑。
就眼下而言,那都没什么要紧了。这里,又有一个朋友因他而死,如果说尚且有什么聊以安慰的话,那就是:奥伊将会是最后一位。现在,他再次成为孤家寡人,身边只有派屈克,而罗兰有种直觉,觉得派屈克不会因为枪侠所一贯携带的死亡影响力而遭受不幸,因为他打一开始就不是卡-泰特的成员。
我只会害死自己的家人,罗兰想着,手指依然抚摸着死去的貉獭。
此刻的罗兰一想到前一天自己用那种口吻对奥伊说话,便忍不住心头阵痛。如果你想跟她一起走,你就应该在她问你的时候答应下来!
它之所以留下来,该是因为它知道罗兰需要它的协助?它早就知道事到临头时,派屈克会搞砸(当然,这也是埃迪的口头禅)?
为什么你现在要用这样凄楚的眼神看着我呢?
因为它已经知道了吗?知道那将是自己的末日?知道自己将死得艰辛而痛苦?
“我想你什么都知道,”罗兰说着,闭上自己的双眼,以便更专心地感受毛皮带来的触感。“我非常抱歉,竟然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如果能收回,我情愿放弃左手上的好手指。我是真心的,每一根手指,说实在的。”
但是这里和楔石世界一样,时间单向流逝。完了就是完了。没可能收回什么。
罗兰可能会说,愤怒也没能留下,每一丝恨已被火吞噬成了灰烬,但当他分明感到周身的刺痛、分明了解那意味着什么时,又有一番暴怒冲杀翻腾在他的心海。他明白:自己这双苍老、但依然禀赋非凡的双手早已习惯了冷酷的厮杀。
派屈克一直在画他!坐在三叶杨树下——就是那棵树,曾悬挂着比他勇敢十倍,不,上百倍的小生物,貉獭为救他俩而亡。
这就是他的法子,他想起苏珊娜沉静而柔和的话语。他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别的一切都被夺走了——他的家乡、母亲、舌头,还有他的脑子,且不管那本来是个什么样的脑子。他也在哀悼,罗兰。同样,他被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