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瓶里蔷薇开得正艳,房间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兰倾旖找出箱子里的医书笔记,找了半天总算找到那张被自己揉得皱皱巴巴的杏红笺纸,她收起笺纸,唇角浮出一抹得意的笑,本想立刻去通知许朝玄这个好消息,转念一想他刚刚回来还要好好休息,干脆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去找他。
西厢院子里静悄悄的,许朝玄的房门紧闭,兰倾旖正要敲门,屋顶上倒挂下容闳挤眉弄眼的脸,“兰姑娘里面请,主子正等着你。”
兰倾旖挑起眉,也没多想,直接推门进去。
她自然不知道,在她进门的刹那,四周的护卫已用眼神和手势瞬间完成了无数交流。
“进去了!她真的进去了!”
“淡定!别这么激动!我们是高素质的护卫,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良好形象,这代表了我们主子的颜面,不可马虎!”
“少废话!她推开内室门了。赶紧落三把大锁,保证她没机会出来!”
“据说兰姑娘好静,不喜下人喧哗。立即杀死所有会叫的鸟和虫,等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务必讨得她欢心,替主子献媚一二博个印象加分总是好的。”
湿热的水汽迎面而来,兰倾旖怔了怔,眼前水雾缭绕,热气蒸腾。雪涛山水屏风隐隐绰绰。
更糟糕的是,那屏风是乳白生丝屏,光亮一照就是一只蚂蚁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离开,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大门已被关紧,心头不由痛苦地**一声。不用去了,门肯定被人从外面锁上了,保不齐还上了不止一道锁。
“谁?”心神浮动间,耳边响起了许朝玄清冷不悦的声音。
兰倾旖嘴角抽了抽,用力盯了眼大门,“是我!”
许朝玄呆了呆,拈在指尖的冰剑无声化为水花,碎裂在他手中。
他被水汽浸湿的眉微微皱起,刚刚还在想护卫们都是吃干饭的,怎么让人进来了?他对自己手下的实力很了解,再不济有人进来了阻止不了还是会跟进来的。怎么这次这么安静……结果原来是她!
估计那帮护卫们是打着让自己和她亲热亲热的主意吧!主意倒是深得他心!只是这女子未必肯合作。
出水声格外清晰地响在耳畔,兰倾旖瞪大了眼,看着原本只是隐隐绰绰的身形,伴随着滴水的声音,慢慢清晰靠近。
明亮的阳光似乎暗了暗,那是被他的容色压的,玉白的光晕耀亮了眼眸,屏风后裸身而出的人,姿态坦然,容颜明净,日光缎子般从他的肩滑到他的腰,弧度美妙若小夜曲,每一分都勾勒着人体的最美妙线条。
兰倾旖饶有兴致地往侧后挪了几步——难得好眼福,不看白不看。这个角度最好看。
许朝玄坦然捞过凳子上的衣裳穿上,没听见她声音,他嘴角起了促狭的笑意,转头道:“这般倾慕我?”
笑意由心生,最动人。他深邃的眸光仿佛更灿烂了些,一笑风流尽显,竟是别样的诱惑。兰倾旖愣了愣,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登时也瞧过去,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点评似地道:“骨骼风流,尽态极妍,眉目如画,体魄强健。果真……美人。”
许美人嘴角抽了抽,心想这丫头还真是牙尖嘴利。
他还没回敬,兰倾旖已趁胜追击:“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女人似的大白天洗澡?”
许朝玄无力,恨恨道:“谁规定男人就不能白天洗澡的?”
兰倾旖自知理亏,装作没听见。她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气定神闲。“照这个方子配药沐浴,每天泡一次,每次要等到水变清澈了才能起身。”
许朝玄将笺纸收进怀里,没做声。
“药方我交给容闳了,看你们什么时候将药材找齐,就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了。对了,万雅在哪?我还有些细节问题要问问她,有些事要交代她。”兰倾旖眉目疏淡,别有种淡烟疏云般的气质。
“出去一直往西。”
兰倾旖转身大步离去。
“这是食疗方子。”她交给万雅一张浅蓝色便笺,微笑道:“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照着上面的要求照顾好许朝玄的饮食,让他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好解毒。”
万雅点头,神色郑重。
笺纸上香气淡淡,闻起来心旷神怡。
兰倾旖嘴角一抹清淡笑容,眼神有几分意味深长。“告诉他,忌辛辣忌酒。”
……
许朝玄的人脉很广手下很有速度,很快就将药材备齐放在了她桌上,一切准备工作都为她做好,就等她帮自家主子解毒。
细细将药草磨成粉,兑水,放入药炉之前,兰倾旖仍在迟疑。
早就备好的一味算死草搁在旁边,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加进去?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除掉自己的心腹大患,至于如何逃脱……她大小姐多的是法子。况且她也可以延迟他的死亡时间,这些对她来说,都不是难事。似乎没有任何值得犹豫的地方,她却下不了决心。
闭上眼,眼前出现了很多熟悉的面容,那是过往十七年岁月中给予了她荣耀和希望的人,一双双或温柔、或敬仰、或纵容、或信任的眼睛在眼前不断变换,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她烦躁地睁开眼睛,发狠地把木荷草加进了药材中,这个方子她研究了很久,配合金针渡穴不会有任何差错,除非……她希望出现差错。
将纱布一层层绑上许朝玄的双眸时,兰倾旖的心情格外平静,她很冷静甚至是漠然地看着他昏倒在自己膝上。
药中加了麻药,让他睡过去,便于她针灸。
她光明正大地告诉了他,实际上是为了降低周围这群护卫的警惕心。
膝上人安静如沉睡。兰倾旖俯下脸注视他。
睫毛下浅浅阴影盖住了那双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睛,看不穿他眼底天地,就像她看不穿自己此时的心情。
针囊里的金针取出,针尖上闪烁的寒光如刀剑的寒光,衬着少女幽沉深远的目光,如雪地里深埋了千年的古剑,一朝重现人世,夺命心寒。
她算好了量,他不会那么快醒来。
这期间,自己多的是机会杀了他。
针灸过后,他仍未醒。
他的脉门掌控在她手中,内力在她指尖盘旋。
或者走向丹田,或者走向心脉。
前者是救,后者是——杀!
风忽然吹来,携来丝丝燥热,似烦躁不安犹豫不决的心绪。
她目光渐深,心,一寸一寸地变冷。
这个男人,深沉狡诈,眼底藏着野心,他和自己一样,是不甘屈居人下的人。有朝一日,他必将夺得黎国至尊之位,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所以,他不该留。
他们本在敌对面,若是有朝一日,他想起自己是谁,她必死无疑。
他们曾经见过,于四年前黎、云两国的战争中。
这样的过往,如何敢抛一片心?如何能抛一片心?
然而那颗心,纵然被逼着一日日变冷变硬,却在烈火中炙烤久了,生出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细小裂缝。
于今日,必定要做个选择。
第六十章 宁王
她坐在花架下,夏日暖风中,却感到如坐寒冬。
这命运的森冷,这天意的寒凉,让她如何应对?
她的手久久搭在他腕脉上。不动,如同僵硬成了石头。
一生决断,唯独为了一件事为难,痛彻。
她搭在他脉门上的冰凉手指颤了颤,忽然一动。
指下的脉相突然细微地变了变,她警觉,转头看向许朝玄的脸,他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了颤。
这一颤极其细微,仿佛只是她的幻觉,又仿佛真有发生。
风带着暑意吹到身上,让人心浮气躁。
兰倾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中祈祷麻药失效,他赶紧被这热风吹得醒过来,也免得自己做如此艰难的选择。
有些事,想做和能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醒来,仿佛连刚才的睫毛颤动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的心一寸寸沉入谷底,神色却越来越冷静。
指尖盘桓的内力一触即收。她手上的力道松了少许。
并不想面对寒凉的结果。
脑中闪过平原上舍身相护的身躯,她眼底的冷光渐渐散开来。
许朝玄,你曾经救过我一命,我说过,自己必将会放过你一次,这一次,也该轮到我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也许你这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但唯我知,当年的诺言,不虚妄。
定下心神,她深吸了一口气,指尖聚集起内力,走向他丹田。
插在眼睛周围穴道上的金针微微颤抖。
兰倾旖面色平静,如九月秋水在风中微凝。
留下你,在公平的战场上对决。
许朝玄,我等着你横剑于路予我一击,将我打落尘埃。或者我占尽上风,将你从云端打落。
金针的颤抖幅度越来越大,渐渐有血迹渗出,纱布上有了一丝丝淡淡的暗红。
少女眼波一闪,有细微的喜色在她眼底绽开,如午夜的烟花惊艳一闪。
纱布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如渐渐盛开的暗红色的花。
金针的颤动幅度渐渐变小,兰倾旖看着自己膝上宁静的睡颜,目光深凝如渊。
一盏茶后,她一层一层解开纱布,如解开自己的伪装。
她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小心翼翼地解下最后一层纱布,她睁大了眼,掌心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许朝玄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翠绿的葡萄藤。
翠绿的……葡萄藤?!
他愣了愣,大脑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这代表什么时,巨大的惊喜在他脑中炸开,粉碎了一切冷静和理智。
“我……又能看见了?!”
正延二十六年六月十七,传言三皇子兵变中致残,被派去守皇陵的九皇子闻人岚峥回宫。
闻人炯对这个儿子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和宠爱,六月二十,闻人炯正式册封九皇子为宁王,赐宁王三护卫,掌御林军,于亲王仪仗外加一二三等护卫共十六员,领兵部,并掌京畿水利营田事务。并于西华街赐下王府一座,并仆役婢女若干。
殊荣和实权,接踵而来。
黎国正延末,这一场诸子夺嫡争位的斗争,自此进入了最高峰。
……
宁王府经过一番修葺,更显气派,环境十分清幽雅致,又不失富丽端严。
听闻主子归来,府中下人早在管家命令下将府邸上下擦了个崭新。小厮们将地上一连擦了三遍还打了蜡。
管家更是像一夜间年轻了十岁,在府里上上下下张罗打点。
对于要不要搬到宁王府,兰倾旖曾经犹豫过,她本来想着就呆在许家也不错,或者自己另找住处,反正不愁没地方住。而且这季节,闻人岚峥身上的寒毒暂时不会发作,发作了也死不了人。
结果被闻人岚峥一口驳回,二话不说将她拎走。
兰倾旖反抗无效也就放弃了,虽然住进宁王府有被卷入皇室纷争的风险,但也有更多机会近距离了解其中情况并动手脚,危险和机遇总是并存的。不过是睡觉的地方又换了一个,怕什么?
闻人岚峥也无所谓,这府邸是他十六岁那年就准备好了的,若非他“意外失明”,早住进来了。
管家和内院的陈夫人却激动了半天,陈夫人更是一个劲的抹眼泪。
据说这位陈夫人本来就是伺候闻人岚峥的生母淑妃何氏的贴身嬷嬷,自幼看着他长大,情同母子,此时见到安然无恙的闻人岚峥,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自然有一番叙旧。
至于那位管家,兰倾旖匆匆一瞥,脑中呼啦啦掠过两个字——高手。
她被安置在后院清音园,环境清幽,布置风雅,处处都用足了心思。
她等着闻人岚峥来和她摊牌,本以为他会到晚膳后再来,没想到他午膳后就匆匆赶来,这让她有些意外,毕竟他刚刚以闻人岚峥的身份出现在玉京,明里暗里的应酬一大堆,需要处理的事情更是堆成山。
两人相对坐下,兰倾旖很周到地给递了杯茶。
闻人岚峥看着她脸上平板板的面具,突然笑了笑。
兰倾旖没有笑,她笑不出来。
她手指抚在茶盏边沿,触感是温暖的,心却是浮凉的。
“我觉得,”半晌,她才轻轻开口,“你有必要告诉我,从我来到许家之后发生的一切。”
闻人岚峥一盏茶端到唇边久久未饮,淡淡的水汽浮上来,他掩在水汽后的眉目漫滤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