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治后的凤仪宫安分很多,她嘴上不明说,心里对魏公公和方嬷嬷的办事能力很满意,额外多加了不少赏赐,又特意让玉珑和玉琼跟着他们好好学,她信她们不会让她失望。
这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除开晚膳后兰倾旖遣退下人独自在灯下读信。
信纸上折痕深刻微微磨损,她已读过很多遍。
这是赫连文庆送来的家书。
今天是正月二十。赫连文庆成亲之日。
桓老亲王在她出关后三日后病逝。谁都知道他是因替她抱不平活活气死的。
死了……也好。
八十多岁的老人,脑中风后也没有治愈的希望,与其遭人白眼活死人似的活着,还不如痛快决然地离开人世,也省得受这人心恶毒倾轧,看这江山血火王座崩塌。
赫连文庆和陆筠瑶的婚事耽误不得,两人仍按原计划在今日成亲。十里红妆,风光大聘,婚事办得热闹体面。
她的手指细细抚过信纸,忽觉酸楚。
灯花突兀地一闪,她唰地转头。
窗外有人。
练武之人警觉性都较高,她猛地推窗。
窗内窗外,两个人都呆在当场。
那人穿着亵衣头发披散,似刚刚睡醒,神色有点不自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发现。
兰倾旖此时也反应过来,收起警戒,从旁抓过一件披风跳窗出去给他披上,笑颜宛宛神色温和,“这么冷的天,出来怎么也不多加件衣裳?”
闻人岚峥深深看她一眼,目光深若古井亮若流波,似照见百世繁华盛景,“夜里梦见你在哭,突然就惊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所以过来瞧瞧,你也不用忙活了。”
兰倾旖顿时哑然。
他堂堂一国之君,三更半夜的穿着单衣在自己的宫中飞檐走壁,跑到她寝宫外干站着吹冷风,只是因为梦见她在哭?
闻人岚峥微微一笑,温和干净如同经雨的梨花,又透出淡淡疲倦,“还好你没哭,只是在灯下叹过许多次气。”
她闭口不语,不知该说什么。
“倾旖,你想出宫吗?”
“啊?”兰倾旖惊住,猛地抬头看向他。这……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不是这个样子。
闻人岚峥神色肃穆认真,“我可以送你出宫,此后你一切自由,但你得答应我,终生不再插手过问任何一个国家的政事,而且赫连若水必须得死。”
兰倾旖抿紧双唇,这个提议实在太让她心动,诱惑也不可谓不大,她信他能做到,只要她轻轻一点头,就能得到海阔天空的自由,从此世间再无任何人可以束缚她。可是……“为什么?”这不该是他会说的话,他何时会这么任性到幼稚?再说口头承诺毫无凭证,他就不怕她反悔,出宫后重返政坛和他作对?
“你在宫中并不开心。”他神色疏淡语气平淡,“我的确很希望你一辈子都留在这里陪我,但如果代价是扼杀你一生的欢笑,那我宁可送你走,我有我的骄傲和底线,一个没有笑容和灵魂的空壳子,就算得到又有什么意义?”
爱一个人是成全,而不是占有,他用三年的时间,来体会这个道理。
兰倾旖突兀地笑了笑,眼神复杂,任凭心里种种情绪沸腾成海啸,也没做声。
“你可以慢慢想,想好再告诉我。”他拍拍她的肩,转身离开,“早点休息。”
衣袖突然被拉住,她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抱紧他,将脸轻轻地贴在他背上。
“我留下。”她语气平静,带着释然的微微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如醇酒般响起,“我留下,我留在这里陪你。”
“想好再说。”他拉开她的手,转过身正对她,正色道:“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我看起来像那么轻率的人吗?”她满脸无奈,“我承认,我提出嫁给你的时候,动机是有那么点不纯,可你娶我的动机也未必纯。当年的许朝玄和兰倾旖可以只谈感情,但现在的闻人岚峥和赫连若水,却必须谈婚姻。婚姻是结两姓之好,那就必须谈利益。这些我都懂。可不管什么身份处境,我喜欢你都是纯粹的,我信你喜欢我也是纯粹的。只要还相互喜欢,什么都不是难题。”
闻人岚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波深深。
兰倾旖悲催地望天,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好哄,辛苦硬撑两个月,却被这人几句话就杀得溃不成军。“言尽于此,你自己衡量,我去睡了。”
红绡帐暖美人面,风光独好。
“总算能睡个好觉了。”他凑在她颈边蹭啊蹭,像撒娇的猫。
“你别闹!”她一把推开他,雪白颈间铺开淡粉。
他眼里有得逞的笑意,发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敏感,很好,他很满意。
“啊!”她捂着嘴,惨叫声也闷在指间,“你属狗的?居然咬我?”
“那你咬回来吧,我不介意。”他笑吟吟对她一摊手。
“谁和你一样?”她没好气。
“我怎么样?嗯?”他含住她柔美如珊瑚珠的耳垂,说话时微微带点鼻音,让人想起春夜小楼上柔曼的月色。
她从牙缝里倒抽冷气。这家伙的调情手段什么时候这么高了?还是自己太不济?见鬼的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她居然就有反应。
“明天……明天带你去转转。”呢喃的空隙里,他低低地许诺。“就咱们俩。”
第三十八章 逛街
日上三竿,酣梦方醒的兰倾旖刚睁开眼睛,就撞上玉珑和玉琼喜气洋洋微带促狭的脸,“恭喜小姐!”
对上她们了然又带着打趣的目光,素来皮厚的某人也忍不住脸上微红,勉强掩盖过去,她干咳两声,“现在是什么时辰?”
“近午时,小姐可要起身?”
她点头,都到用午膳的时候,再不起来太不像话,何况她也饿了。
今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灿亮如锦的淡金色阳光泼墨般泻入室内,窗下人影秀致的轮廓也被蒙上一层淡金色,轻轻眨动的长睫溅开点点阳光,似春夜小楼豆蔻少女的华梦,敛尽幽幽的暗香。
闻人岚峥靠在门口,安静地看着静坐提笔的秀雅身影,觉得世界忽然很宁静。
他微微一笑,若一朵长生花在风中绽开芬芳,每一瓣都是一段风流香,映亮山河万朵。
兰倾旖搁下笔,转头看向门口静立的身影,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下朝了?”
闻人岚峥走到她身边,仔细端详她红润的面色,满意地点头:“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宫去看看,解解闷。”
兰倾旖眼前一亮,“你等一下。”
她迅速转到屏风后换上轻便衣服。
绯红色衣袍,式样介乎于宽袍和劲装之间,裙摆和袖口零星绣着五瓣梅,腰间挽着云纹镶黑曜石淡青色腰带,乌亮长发用珍珠白色的宽丝带束起,斜插着一支蝴蝶钗,垂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装束虽简单,却比从前多出三分丽色,显是在装扮上花了心思的。
闻人岚峥眼底略有意外之色,他记得这丫头可是最烦这些的,现在怎么回事?转性?
“走吧。”兰倾旖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
宫门外的世界永远热闹而放纵,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琳琅满目的花样玩意。
城南七里巷商业区一如既往的热闹。这一片都是步行街,但不同的商业街针对的顾客群体也不同,每天都不缺来往人群。
无数金轮银糓的华丽马车停在入口处的牌楼前,从外面看去道路宽敞干净,人流熙熙攘攘。
她站在路口前,有点呆,“咱们去哪?”
“这不是该你决定吗?”闻人岚峥挺无语的。
“我想去逛小吃街。”她下意识答。
闻人岚峥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那还愣着干嘛?走吧。”
小吃街上各种吃食琳琅满目,一路走一路看,兰倾旖很快买下大堆的零食。这么久她的口味就没变过,喜欢吃糖炒栗子。
牛皮纸袋装得满满当当,拎在手上晃晃悠悠。
他们出来前用过午膳,但一路走来又觉得有点饿了。
兰倾旖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两碗三个铜板一份的馄饨。既然是路边小摊,碗勺肯定也不怎么样。闻人岚峥却笑眯眯地接过那只豁口的小瓷碗和小木勺,站在店家的檐下,边吹边吃。
素三鲜馅,有木耳有马蹄果有藕丁,汤里下了虾米和海菜,鲜香扑鼻。
喝完馄饨汤,两人全身暖洋洋的。闻人岚峥瞟过她笑得散漫又格外真实的脸,“怎么每次和你出门,都会有新发现?”
“嚼得草根,则百事可做。”知道他暗指什么,兰倾旖挽着他走进阳光中,淡定答:“我生在豪门,却不曾长在豪门。底层生活世间百态我不说经历过全部,也有大半。师门认为优秀的人才就该精通百业,才能更好地在人群中隐藏自己。”
“可学过也未必用得上。”闻人岚峥若有所思,半玩笑道:“人的精力有限,学做杂务,难道不耽误你们学文武艺的时间?”
“面对强敌时,你武功不敌未必会死。但如果不会隐藏逃跑,却肯定会死。”她答:“师门认为杂务也符合武学之道,只看你有没有那个悟性。而且,要成才先成人。经历过百姓生活,才会真正为他们考虑。连最基本的做人都不会,人品都不具备,就算才高八斗武功绝顶又有什么用?放出去也是危害百姓有辱门楣的败类。”
他沉默。连周围警戒的护卫们都沉默。
沉默中心事如跑马,万千感慨尽虚化。
话音很快被风吹散,心里的涟漪却久久不散。
她留他在思绪中沉默,自己走远。
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她默默地走进一家乐器店,店门口小二恭敬迎客。
“夫人要些什么?”店主亲自上来迎接,入座上茶上点心,态度殷勤地问。
“琴。”她淡淡答,声音分外冰清。
小二连忙捧来上好古琴供她挑选,完全的贵宾待遇。她姿态越自然,店家越知道这是真正的身份高贵,越发殷勤地伺候。
足足十二张古琴摆在面前,式样不同,但做工都很精致。
闻人岚峥目光瞟过那些琴,看向兰倾旖。见她虽没什么表情变化,但对这种追究华美外表的古琴也有几分不赞同。
总要试过才知道。
兰倾旖手指抚上琴弦,指尖轻轻一挑,琴弦微响“淙”地一声。
她停顿片刻,等到琴音停下才走向第二张琴,又是指尖轻挑琴弦“淙”地一声,静待片刻,继续走向第三张……
十二张古琴试遍,她都不满意。“还有其他琴吗?”
“夫人都不满意?小的这里可是玉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琴。”店主语气委婉。
兰倾旖缓慢而坚决地摇头,看向闻人岚峥。
“走吧。”他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等回去后找找看,内库里应该会有合适的。”走出店门,他安慰她。
“找不到就算了。”她反正看得开。
“其实翰林院里有个制琴大师,你又何必舍近求远?”他提醒她。
“那是你的大臣,我哪里有那个面子请得动?”她摇头。
“我可以替你请动。”他表示不介意。
“算了,少麻烦人了。你不怕弹劾,我还怕被御史台那群比市井街坊里的大妈们还要爱家长里短的酸儒们骂呢!”她翻白眼。
他听见身后护卫们忍俊不禁的“扑哧”声,咳了咳,又咳了咳,终究没回话。
“对了,你说的那个翰林叫什么名字?”她追问。
“你不是说不要吗?”他斜眼瞧她。
“我是说不让你去讨要。”她咬字清晰。
“杜江岷。”
“哦!”她点头,“回头让楚楚或者行云去替我讨一张。”
“楚楚对琴没兴趣,琴技也就停留在能分清宫商角徵羽的入门级,行云更是估计连门都没入。杜江岷制琴技艺出众颇负盛名,又因出身翰林,所制之琴万金难求。他本身未必擅琴技,但极擅听琴,找他求琴之人必须弹奏一曲,让他满意后才能带走他的琴。你觉得楚楚和行云能成功?”某人凉凉提醒。
兰倾旖握拳,“你听过杜江岷所制之琴的琴音?”
“六哥从杜江岷那里讨过一张琴,音色醇厚清越,是琴中珍品,我们兄弟几个,六哥文采最佳,至少我是比不上的。他爱琴如命,对那张琴宝贝得紧,我也听过几次,很不错。”他抬手摘掉飘落在她头上的竹叶,平静答。
她怒目而视:他故意的是不是?这不是存心吊人胃口吗?“他住哪?”
他一怔,“不知道。”一把抓住不安分的某人,“你干嘛?”
“问路!”她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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