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觉得避子汤这么可恨过,恨不得挥手砸了。
她也真这么做了。
啪地一声瓷碗摔得粉碎,药汁残渣溅上她的裙摆和王谦的靴子,她没管,王谦也不敢动。
“你回去和他说,这药我不喝!想要我喝,可以!但是必须他亲自来给我灌!否则谁来了我都不喝!用不着遮掩,就这么回!”
“她真这么说?”茶杯顿在唇边,他怔了半晌,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心里突生烦躁。
他啪地搁下茶杯,心想她到底是要闹哪出?她不想要孩子,他默许了她,给她送去避子汤还不够?她还想怎样?难道她非要自己偷偷用药不成?她难道不知道这两者的意义不同吗?他派人送去合情合理,没人敢说闲话。但她自己私下避孕,如果让人知道,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难听话,被人扣上“不贞”的污名她以为很有脸吗?
这女人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反复无常难以琢磨?
他恼怒挫败至极,也懒得再想。“她不喝就算了,你去歇着吧。”
“那以后……”王谦面露难色。
“照常送,喝不喝随她。”他语气清淡。
私事至此告了段落,但公事却还没完。
一连数日,朝堂之上风起云涌,风起于青萍之末但绝不会止于青萍之末,当风腾于九霄之上卷掠四方搅乱天下时,很少有人能想象这起源于一件极小的事。
比如这次。
只是一个小小的国公之子调戏了不该调戏的人,便引发了整个贵族世家阶层的噩梦。
丰国公府教导不利纵子行凶,强抢民女滥杀无辜,陈耀勋冲撞皇族,勾结安国行刺贵妃,罪不可恕,满门抄斩。首犯陈耀勋斩立决。
云端之上俯瞰天下的帝王,他的眼睛扫视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操控着这片土地上的风起云涌,手指轻轻一挑,便是看不见的硝烟干戈。
那些盘根错节享有庞大家世掣肘皇权的贵族集团,因这牵了一发而动了全身。刮骨的刀以一种温柔而森冷的姿态刮过,削皮,剔骨,剥肉……慢慢来,缓慢而又坚定地蚕食鲸吞,甚至让当事人都很少察觉……
当然,这些与半隐居在深宫中的兰倾旖是全然无关的,敏锐的女子只含着微微的笑,欣赏着这个国家代表过往辉煌如今腐朽的迂腐落后的部分被人以一种坚决的姿态剔除,似看见一颗泽被四海德沐九州的帝星自千顷碧海上升起。
她感叹,她旁观,她微笑,她漠然……她执一杯清茶,冷漠地关注着四海之内的动静,心中缓缓勾勒着天下舆图,换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小姐,该换药了。”玉琼端着清水盆,玉珑拿着药瓶绷带,低声提醒。
兰倾旖懒洋洋地点头,解开衣裳,两人给她清洗好伤口抹上药膏,草绿色的药膏缓缓涂抹在伤口上,带来些许凉意。她身上的伤口不深却多,有些地方她自己只能勉强够到,处理起来却不是件简单事。
观察到伤口的愈合情况,她眼神微微满意,拉好衣服。想起从昨天开始的后续处理,她思考片刻,淡淡道:“除开行云和楚楚,其他人不管是谁来访,一律不见。”
“可……可如果是皇上来……”玉琼结结巴巴地问。
“不见。”兰倾旖淡淡答:“就说不能将病气过给他,请他好好保重身体。”
玉珑暗暗抹把冷汗,心想她们俩的小命也不知能否保住。
“娘娘。”小宫女的声音脆生生响起。“陈修容求见。”
“不见。”猪都知道她是来干嘛的,不就是想求情吗?那就去龙泉宫!她跑错地方了!
“可是……”小宫女哭丧着脸期期艾艾,“可陈修容跪在凤仪宫门外,口口声声说求娘娘见一面,还说什么误会……说自己的弟弟没有对娘娘……”
她边说边抬头偷看主子的神情,兰倾旖喜怒不形于色,始终微笑从容神态温柔,两名一等宫女的脸色却越来越黑,她的声音也越来越低,直到完全禁声。
其实不用她说,她们也能推测出陈修容说过什么。那些话如果传开,她们家小姐在宫中的地位必然不保。可这宫中素来是没有秘密的地方,陈修容往凤仪宫门口一跪,动静闹这么大,怎么可能没人注意?
那个陈修容,是个什么东西?来求小姐帮忙还想着给小姐下绊子。
两人气得不行,兰倾旖依然不动声色。“外面有很多人?”
“有……有几位娘娘打发宫女过来……”小宫女都快哭了。
“你先起来,别怕,这里没人为难你。”兰倾旖看她眉目间稚气未脱,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心里生出几分怜惜。
“是。”小宫女感激地点头起身。
“她说她弟弟没对本宫行不轨之举,要本宫为她全家求情?”
“是。”小宫女局促不安地偷瞄着她。
“你去告诉她。”兰倾旖语气平淡,“对陈家的处置,是皇上下的命令。她要求情也该去龙泉宫,而不是本宫的凤仪宫。她弄错了地方。”
“奴婢说过,可是陈修容说,陈家蒙受皇恩,她父亲为黎国征战多年,断不会行叛国之举,而皇上宠爱娘娘,娘娘又在此事中受惊卧病……”
小宫女虽吞吞吐吐不敢说全,但意思已很明显,陈修容字字句句在暗指凤仪宫罗织罪名栽赃陷害公报私仇干涉朝政。
这哪里是来求人帮忙?泼脏水威胁还差不多。
这罪名若扣上,御史台的弹劾奏折都能把她淹死。她兰倾旖一个奸妃的罪名绝对逃不了,届时打入冷宫都还是轻的。
家族垮台,还是以勾结敌国的罪名垮台。即使陈修容身为宫妃,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会因此被问罪,可她这辈子的尊荣富贵也完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寂寂老死于宫廷,至于什么权力圣宠想都别想。
这些陈修容不会不懂。所以呢?她是破罐子破摔想要拖人陪葬对吧?至于人选,自己这个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自然首当其冲。
可她想拖人陪葬,她就一定要陪着?
有这么好的事?
第二十九章 单独冷静
“你再去和她说。”兰倾旖示意小宫女,不慌不忙心平气和地道:“第一,圣旨言明,陈耀勋被判斩立决,是因为他冲撞皇族行刺本宫,这不轨之举从何而来?她信口雌黄是何用意?第二,圣旨已下,君无戏言,断无让皇上反口的道理。第三,陈家勾结安国证据确凿,这是皇上的判断。她栽到本宫身上,本宫却不敢认。第四,对陈家的处置是皇上在朝堂下旨,本宫从未插手。皇上即使再宠本宫,也不会连这点分寸都没有。第五,天寒地冻她爱跪就跪,反正受苦的不是本宫,她要是冻出个好歹来,可别说是本宫害的。第六,她跪在凤仪宫门口实在有碍观瞻,不知情的还得以为本宫怎么她了,再说她跪在那里也影响进出,请她换个地方跪。她脑子被冻坏了不清醒,估计想不出其他地方。本宫体恤她,给她选好了,就跪在正阳门石碑前。你记得多喊几个人送她过去。”
她条理分明思维缜密,将陈修容所有可以用来生事的借口都彻底堵死,尤其是最后一句“跪到正阳门石碑前”更是狠毒。石碑上“后宫不可干政”的铁律鲜红醒目。后妃干政是不啻于谋反篡国,应诛九族的死罪,这罪名连太后都承受不起。
这才是真正的狠辣还击。
你敢污我名声暗示我诬陷,我就敢直言你干政。咱们一拍两散,看谁更惨。
眼见小宫女出去传话,玉珑担忧地看着她,面带迟疑地道:“小姐,即使逼退陈修容,她那些话听见的人也不少,宫中上下还不知道怎么议论……”
“你放心。不会有事。”兰倾旖笑得淡然而冷酷。“陈耀勋的不轨企图,谁传谁就得倒霉。”
玉珑和玉琼面面相觑,想不通为何会这么肯定,到底是方姑姑精明,一眼就看出关键。“如果当初陈耀勋冲撞的只有咱们娘娘,那这件事还真不好说。可当时羲和长公主也在,无论是龙泉宫还是明寿宫,都不会让任何人说起这个话题。因为拔出萝卜带着泥,若说娘娘被冒犯,羲和长公主也不可能幸免。前者丢的只是娘娘一人的脸面,后者丢的却是整个皇家的脸面。太后即使不喜欢娘娘,也不会拿皇家体面开玩笑。何况长公主正在议亲,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她的名声也毁了,即使她身份再尊贵再受宠也没用。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太后将她养在宫中养一辈子。皇上和太后都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所以他们肯定会下令封口。不然圣旨上也不会用‘冲撞皇族’将这事一笔带过。”
她分析得虽冷酷却犀利,兰倾旖也没搭腔,心想当时的情况太后虽是后来听说,但不可能不清楚。说陈耀勋想把她们抢去那啥?他对自己可是未遂!
陈修容在凤仪宫大门口说起陈耀勋,得罪最狠的不是自己而是太后,只怕现在太后都恨不得生吃了她。
“这件事到此为止。多说多错,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她一锤定音。
没等多久,小宫女匆匆来报,太后下令在明寿宫门口杖毙陈修容,并让除她以外的宫妃全部去观刑,又派人送来不少赏赐给她压惊。
兰倾旖一笑置之,礼数周全地收下表示感谢,打赏后客客气气地送出门。
转过身她就命心腹专门收拾好箱子将那些东西封起来锁到库房里。
何沛晴送的东西,她别说用,连碰都不敢碰——等确定没动手脚后再说。
她没多久便觉得精神不济,头晕目眩心跳急促浑身无力,懒洋洋地不想动,只好歪在软榻上休息。心里知道自己这病只怕不会立即好,还得有段时间的调养。
这滴水成冰的季节,在冷水里泡过大半个时辰,女子本就体弱不如男儿,寒气侵体后不生病才是怪事。况且从陆旻驾崩至今,她日子过得紧张急迫,风浪已度过无数,危机重重四面楚歌时只能靠着一股心劲咬牙硬撑,可如今松懈下来,那股心劲也就撑到头,自身的抵抗力也跟着降低,这次冻病,也只是个引子。堵不如疏,与其让这些隐患一直存在,还不如借这次机会全部排除,反正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最多半个月就能痊愈。
“新做的生姜橘皮茶,娘娘喝点暖暖身子。”方姑姑端着茶盏劝。
兰倾旖小口小口地抿——她不大喜欢这种味道。
不知道她是不是和宫外犯冲,出宫一趟就能遇到这种事。
“姑姑,你去库房看看,挑些好东西给长公主和十六殿下送去。他们这次受惊也不小。”
“是。”
眨眼间大半个下午过去,天色渐沉,玉琼匆匆来报。
“小姐,刚刚龙泉宫那边派人说皇上今夜还要看折子,就不过来了!让您早点休息。”
兰倾旖微微一怔,转念一想他会避开她也不奇怪。这次闹成这样,彼此冷静几天也好。
“知道了。”她淡淡一句就没了下文。
这一夜她很晚都没睡。
玉琼打个呵欠,看着琉璃镜前神游天外的小姐,暗暗叹气。
看小姐这样子,摆明是在后悔,服个软道个歉有这么难吗?夫妻间哪有隔夜仇?她至于吗?这么死撑着是想折腾谁?
感情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聪明的人陷进这个坑,也会从天才变傻瓜。
傻瓜主子发了半天呆,突然想喝酒。
玉琼脸色狰狞忍无可忍,“这半夜三更的,我到哪里去给你找酒?咱们新埋下的酒都是刚酿的,我就是拿来你也不会喝。”
兰倾旖无视她堪比野兽吃人的凶狞表情,起身,往第二进院落的吊桥边走去。
吊桥一侧,一株红梅下,她顿住脚步。“铲子。”
她只两个字,冰冷梆硬,砸死人。
玉琼悻悻地看她一眼,转身去找。
小巧的木铲,轻巧地挖开积雪。
兰倾旖神色淡漠,目光平静,却有深深黯色掠过那幽静的深潭沉入潭底。
小巧的酒坛沾着雪花呈现在目光中。
她也不顾地上未化的积雪,蹲下来伸手去触那封存完好的酒坛。
冰雪和酒坛的寒气夹杂而来,冻得她手指僵木,如被冰刀霜剑扎中般疼痛,她却连手指都没动上一分,看向酒坛的目光仿佛在看自己死去多年的劲敌,冰冷中满是叹息。
玉琼本以为她会对自己解释两句,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拎起两坛酒离开。
玉琼下意识转头多看了两眼埋酒之处,又看她一眼,恍惚觉得,这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带着岁月故纸香气的故事,它堆陈在记忆的角落里积满灰尘,久到当事人都已快记不清,却被有心人记住,于此夜,于这雪地中重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