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什么可说的,儿子大了,翅膀硬了,也不再对他抱任何期望。自己与他,只有君臣关系。父子之情,早就没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即使在意也不会特别失望,可为何此刻心头悲凉彻骨悔恨如初?他忽然想笑,张张嘴,喉咙里吐出来的却是破碎的音节。
闻人岚峥默默地看着他,想到的却是七岁时他带自己去御苑里骑马的过往,那或许是父子间一生中最近的距离。便到得今日,父子陌路,相顾无言。他送他最后一程,这一路终有尽,来生莫要再做父子。
他微微一笑,一抹烟云般,笑容几分冰冷几分讥嘲,又有几分洞悉世事的无奈和冷漠。
“父皇,想必儿臣在这里,您也休息不好,儿臣就先告退了。”他漠然转身出门,眼神静冷无波。
闻人炯掌握着玉京周围绝大部分兵力,位于玉京和行宫之间的京郊大营前日已经出动,一半进入玉京一半拱卫行宫,内阁大臣就在行宫外殿办公,朝夕不离,闻人炯不选择皇宫作为最后的驾归之地,就是怕自己连遗诏都出不来便暴死。
怎么可能呢?闻人岚峥冷笑。他会让他平平安安的寿终正寝。暴死?这种蠢事他怎么会做?
“皇兄,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父皇,那些药,都是你让行云送来的?”闻人楚楚走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手,眼神怯怯,带着几分努力掩藏仍不自觉流露的不安,很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遇到突发的重大事故时的反应。
“跟我沾边的东西,他敢用?”闻人岚峥揉了揉她的头发,讥诮一笑,眼睛深处的落寞被隐藏得极好,但还是被闻人楚楚发现了。
女孩咬紧下唇,红润的唇被她咬得泛白,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只用力抓紧了他的手,水光闪烁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皇兄……”
她有十三年明亮轻快的人生,那是因为,所有的阴暗痛苦,都由他挡去,他能为她做的,全做了。可她却不能为他做什么。
“回去吧,外面风大,我明早再过来。”他拍了拍她的额头,目光是惯有的温柔宠爱,转过头看向茫茫天地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二到现在还按兵不动,有些出乎他预料,他本来不想走那步,但现在看来,有些东西,还是只有拿到手上才放心,免得老爷子趁他心软给他使绊子,他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白白给他人作嫁衣。
闻人楚楚一夜没睡,抱着被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她听见了风吹过芦苇荡发出的沙沙声响,不知为何她这次觉得这种声音特别阴森,她不胜寒凉地抱紧双臂,把自己埋在臂弯,听着那断断续续的风声,仿佛垂死者的呼吸,起落之间,牵动整个黎国山河。
这一夜,多少人彻夜不眠?
天快亮的时候,杂沓的脚步声远远传来,皇帝昨夜昏迷三次,现在召集行宫所有随驾大臣见驾!
闻人楚楚霍然起身冲出门,赵公公已经在门外等着,见她低低道:“公主随老奴去见驾吧……”
普天之下,只有这位自小侍候闻人炯的大太监才知道他每晚睡在哪间殿室,闻人楚楚跟着他到了后殿白音阁,穿过神色紧张惶急的大臣群,发现闻人岚峥还没来。
她进入内室,床上闻人炯一夜之间似乎又枯干许多,看见她,老皇目光一亮,伸手模糊地道:“楚楚……来……”
她走过去,跪在闻人炯榻前,四面的太医臣子因为皇帝召唤她,都无声跪到一边,远远让开。
闻人炯喉间呼呼喘息,伸手来握她的手。
他大限将至,神智已模糊,换成往日,他绝不会主动让任何人靠近三尺之地,更不要说肢体接触。
闻人楚楚顺从地任他握住手。
闻人炯翕动着嘴唇,临终之前,他想要靠近女儿的芳香柔软。
他声音极低,闻人楚楚偏头将耳朵凑过去,认真聆听。
四面安静下来,身后有蹑足退下的声音,各种杂乱的呼吸都紧了一紧。
闻人楚楚一愣,眼光往下一瞥,看见一道修长的黑影,覆在榻上。
门口,闻人岚峥月白轻袍,神色复杂地看着榻上的闻人炯。
他目光一转,掠过跪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的太医,用眼神将他们逼了出去,直到室内的人全部退到阶下,才走到榻前。
闻人楚楚呆呆地盯着他,心里突然恐慌,她下意识地退后,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闻人炯。
闻人岚峥似乎怔了怔,在三尺之外停住脚步,看她的目光,一刹那竟有几分失望落寞。
闻人炯看了他半晌,内心依旧没有决断。
对待这个儿子,他的心情复杂得连他自己都理不清。
哪怕是这最后一刻,他仍在犹豫。
闻人岚峥也不着急,静静地等,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老二远在西北,回来了正好他借此机会永绝后患,不回来他虽然会很遗憾但也可以顺顺利利地坐上皇位。总之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至于六哥和十六,绝不会和自己争。到这步他基本上已经赢了,老皇就是再怎么不甘,也没用。
他有足够的时间让他考虑。
闻人炯沉默,他此刻回光返照神志反而清醒无比,知道闻人岚峥出现在这里便代表大局已定,他的遗诏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老二回来也没用,除非……
他转头环视四周,似乎是在寻找可用之人,一眼看见站在阶下的老赵,使个眼色过去。
赵公公苦着脸看他,不动。
老眼昏花的老皇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人制住,心底苦笑。
罢了,不必再妄想,此刻已没有翻盘的机会。
两个儿子,他其实都不满意。老二性子暴烈办事不牢靠,远非帝王之才;老九什么都好,那个覆天下的预言却压得他喘不过气,万万不敢拿江山社稷冒险。
可眼下,不满意也得选一个了。好在他早就做了防范,也不至于太过失策。
“父皇是在想那个遗旨吗?”闻人岚峥突然凑近他耳边,含笑低声询问。
闻人炯心头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眼神难掩震惊。
闻人岚峥衣袖一动,露出色泽纯正的明黄锦缎一角,“不用费事了,这些东西,都在儿臣手中,还要感谢父皇,终于愿将整个黎国交给儿臣。”
闻人炯的眼睛刷的瞪大,手指痉挛,两眼翻白,喉咙里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却吐不出哪怕一个完整字眼。
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刚才那一瞬,他不仅看见了遗旨,还看见了统管整个玉京七成兵力的黄金令箭,这些本就放在最隐秘的角落,除了自己和赵公公,无人得知,他是从哪弄来的?
他下旨立老九为帝,却因为那个预言留下遗诏:若新帝无德,群臣可废帝另立,另行辅佐宗室子弟继位。这道旨意若落入老二手中绝对是个反败为胜的大好机会,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逆子竟早就知道此事,还不动声色地把遗诏拿到了手!
闻人岚峥唇角笑意微冷。
他准备了这么久,怎会容许自己在最后一刻失败?
京郊大营早在八皇子逼宫前就已控制在他手中,这行宫现在也在他控制之下。如今连暗格里的密旨也落入了他手中,这天下还有谁能挡他的路?
他要自己名正言顺地继位,所以,他需要传位诏书。而拿走令箭和密旨,则是为了彻底断绝后患。
“你——你做这些,不多余吗?”闻人炯急促地喘息着,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一时激愤之后便是清醒,这个儿子的势力远比他想象中要深得多,即使没有诏书,也可以顺利继位,他何必还费这么大功夫?
“怎么会多余呢?”闻人岚峥笑容灿烂,眼中却殊无笑意冰寒彻骨,看得旁人心里发毛。“我希望自己能够干干净净地继位,而不是手上沾满血。”虽然不在意,但毕竟是亲兄弟,能不沾上他们的血,总是好的。
闻人炯忽然想笑,干干净净,原来这就是他要的干干净净。可不正干净吗?太子、四皇子、八皇子……曾经害过他的兄弟都是自己下令所杀,与他毫无关系,这皇位也是他遵从自己的遗诏,名正言顺地坐上……这个儿子城府之深,本就世间少有,如今,也不过是再次领教一番罢了。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这个儿子,固然是狼子野心防不胜防,可他清醒下来后,反倒松了口气。
原本还担心那个覆天下的预言,此刻反而放心了。这样步步艰难比常人多百倍努力才得来的皇位,闻人岚峥怎么会舍得覆灭?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隐患了,只要解决,他就真的放心了。
“依你,都依你,可你……你给朕不准娶那个兰……”
“兰倾旖!”闻人岚峥微笑提醒。
“对!就是她!兰倾旖!你绝对……绝对不准纳她入宫!”老皇神情狠绝凶厉,不容置疑地道:“你……你给朕杀了她!”
“真是抱歉,父皇。”闻人岚峥弯下腰,缓缓给他理顺鬓边白发,动作温柔,笑容含蓄,神态温存,乍一看真是父慈子孝,实际上对话森冷声音决然。“谁死了,她都不会死!我杀谁,都不会杀她!她会是我唯一的妻子,黎国唯一的皇后,我孩子的唯一母亲!这一生,谁也别想改!”
第八十三章 驾崩
“你……”闻人炯两眼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猛地伸手揪住他衣襟,几乎把自己挂在他身上,手指发抖,僵硬如石,根根都在发白发抖。
闻人岚峥看着他震惊到难以瞑目的双眼,微笑如水般柔和,他开始扳他的手指,动作缓慢而坚决地,扳了一根又一根。
……
“砰。”
苍老枯败的身子摔落在锦绣床榻上,发出沉沉闷响,那只抓得紧紧的手无力地垂下,不甘心地抖动了几下后,归于寂灭。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便帝王将相,一生霸业,终来如流水去如风。
闻人岚峥缓缓直起身,动作缓慢如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他久久注视着那张老而松弛的脸,不动,不语。
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桌上的红烛即将燃尽,正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光,但终将一寸一寸地湮灭,如同那些过往年华终将被时光洗得发白并消失在记忆深处。
二十余年的光阴自此消散,那些深埋的阴冷血色也如流水逝去,伴长眠之人永久沉睡。而这个生他却未养他,一生防备他到死都在想着翻覆他的男人,再不能给他任何压力。
那座时刻悬在他头顶的山岳已经消失,这森冷的皇家倾轧,已从他肩头去掉,可这万里河山苍茫天下的重任,也真正压在了他肩头。
十万里征途从此始,沧海之间的穿行,刚拉开序幕。
来路漫长,去路无踪,茫茫云雾间,他孤独伫立,眺望去时方向。
浮生半醒,人在何处?
不知何时,阶下跪了一地的簪缨贵臣,以前所未有的虔诚神情,对他山呼舞拜,马上,左右二相,将在皇宫正殿,宣读他即位的遗诏。
闻人岚峥淡淡地笑起来,眼神里没有笑意。
窗外,万物萧杀。
黎国正延二十七年十二月初二,清晨,黎皇闻人炯驾崩于京郊行宫。
一生操纵万人生死和无上江山舆图的帝王,终究没能迎来他生命中的新年,孤独地在年末走向了自己的宿命终点。
他死后,由第九子宁亲王闻人岚峥继位为帝,揭开了黎国历史上的新篇章。
各国高层都在最短时间内收到了这个消息,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新帝。
这样一封情报,自然也摆在了兰倾旖的桌上。
眉目如画的女侯爵单手撑头,对着薄薄的一张纸片发了半天呆,似乎要将那张纸看出朵花来。淡红色海棠宫灯映上她的面容,照得灯下那双眸子也似琉璃火燃烧般明光四溢,眸光闪烁跳跃变幻不定,鲜亮的红衣也如枯萎成灰。传说中的绝慧天资惊才绝艳,此刻也和白痴差不了多少。
这一刻心事难猜,唯心底滔滔长河血色胭脂翻滚不休,半生心事浮凉,到了这一刻,皆成虚妄。等了一年,到得今日,也该开始了。
天下之大,你我各居一国,从此后参商双星,永无相守之日。
十二月初三,黎国宫城里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千节阶梯的汉白玉宫门广场上铺了纯净的地毯,埋葬了所有肮脏,将一切修饰得圣洁高贵。
月白衣袍的宁王殿下踏雪到达皇宫时,满殿衣朱腰紫的王公官员跪迎在大殿。之所以不是宫门,是因为新帝怜惜如今天降飞雪,不想让众位大臣跪出个病来,就在大殿里跪着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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