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五分,再看看面前仪表堂堂的仁兄,也不能怪她没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她对那少年印象并不佳,在她眼里那不过是个书读痴了的书呆子,耿直过头,等同迂腐,实力弱小还和人硬碰,不容于人被欺负也是活该。她本来懒得管闲事。只在他又一次被人堵在湖边要钱,因不应被打后,丢了包药给他,“好男儿既有此志气,何必折辱于宵小之手?仁义道德是针对君子而言,要对付卑鄙小人,只能比他们更卑鄙。”随后没过几天那群人就因为“疫病”被“请”出学院。
这件事她早忘得差不多,此时听他提起,才知当年那人是他。
再联想当初那孩子的迂样,对比如今左相大人的为人和手段,兰倾旖表示真是判若两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时的样子。”钟毓晟淡淡道:“我该谢谢你教会我重新做人,我才能慢慢爬上左相之位。”
兰倾旖哭笑不得,敢情这位云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还是自己造就的?她是该感到荣幸还是荒谬?
“你很快离开皇家学院,而我一直在找你,当我打听到你的来历时,你早已离开燕都,这一去就是三年,不久前我才得到你回来的消息。”
“所以才有这桩婚约?”兰倾旖恍然大悟。
钟毓晟不语,默认。
兰倾旖目光奇异,忽然觉得缘分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他们迟了三年,这三年内,她的爱情已被人填满。
韦淮越也好,钟毓晟也罢,都来迟了一步。这一步,已是天堑。
她叹口气,决定直奔主题。“钟毓晟,我们解除婚约吧!你来退亲!”
“什么?”钟毓晟呆在当场,眼底很快聚集起浓郁的怒色,“你说什么?”
“你已经听清楚,用不着我重复。”兰倾旖面无表情,淡淡道。
“理由?”
“我不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令人窒息的沉默。
旁听的玉珑把自己缩进马车暗影里,恨不得变成一粒尘埃,也免得受这种压迫之苦。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等我们成亲后,日子还长……”钟毓晟深吸气,努力保持平静的口吻。
“不!”兰倾旖的声音,满是切金断玉的决绝,钉子般戳进人心,“我不接受没有感情的婚姻!”
钟毓晟沉默。
在她决然无悔的态度前,言语变得那么苍白,此刻说什么都是无力。
兰倾旖神色坦然,提及亲事毫无忸怩之态,淡定道:“我收到消息说家里给我定了亲,就有退亲的打算,回来后事情多,暂时搁浅下来,如今有空,自然要解决此事。今晚前来,本来也是打算找机会跟你提起此事。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长宁侯府的大门开着,随时欢迎你来退亲。”
“我不会退亲!”钟毓晟开口,声音沙哑而坚定。
“我也不会嫁!”兰倾旖神情决然,毫无回环余地。
两个同样坚执的年轻人,相互对视,眸子里都是坚决无悔的光芒,亮得惊人。
空气中弥散着不安的凝重气氛。
“我有心上人!”蓦地,兰倾旖淡淡吐出一句。
“谁?”钟毓晟立即问:“你身边那个护卫?”
“不!”兰倾旖摇头,“不是他!”
钟毓晟定定看她半晌,想起她对韦淮越的态度,也觉得不像,他语气沉沉:“那是谁?”
“我在外游学时遇见的。”兰倾旖一言以蔽之。
钟毓晟默然,许久道:“可你们并没有在一起。”
“这不重要。”兰倾旖声音很轻,却偏偏让他听得清清楚楚,“重要的是,我心里有他!不!应该说,我心里只有他!钟毓晟,你相信吗?这世上有个人,当他出现后,不管你和他最后结局如何,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成了风景。你的世界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有些爱,也许只有刹那的美丽,祭奠的却是所有的青春岁月。就如她对他,用了一瞬的时间去遇见,却用了一生的光阴去怀念。
两地分居的相思,孤老终生的结局。
她并不为自己难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是她先放弃了他的爱,那么,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她只觉得对不起被她始乱终弃的他。
而面前的钟毓晟,在她眼里,真的只是个过客,连韦淮越都比他亲近。
哪怕在名义上,他是她最亲近的人。
“那个人在你心里是唯一,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在我心里,也是这样的唯一?”钟毓晟的声音同样轻而清晰,仿佛在问兰倾旖,又仿佛在问他自己。
“……”
沉默的压力,简直能令人窒息。
玉珑捂住心口,全身无力地靠着马车车厢,呆呆地抹了把脸,一手的水迹。
这世间的缘分总是这么阴差阳错,好笑到让人泪流满面。
啼笑皆非的姻缘,究竟是谁错过了谁,谁又是谁的归宿?
“如果是这样……”兰倾旖沉思,忽然道:“那就更要解除婚约了,不然会是一辈子的折磨,这样漫长的永无止境的痛苦,我们都无法去承受。”
“你就不能忘记他?”钟毓晟言辞激烈,“如果我们在一起,就有一辈子的时间,难道还不够你忘记他?”
“既然如此,如果我们不在一起,你也有一辈子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忘记我?”兰倾旖波澜不惊地反问。
“……”
沉默变成无形的杀手,割裂所有希望。
“我不信!”钟毓晟忽然道。
兰倾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信什么?”
“我不信这短短的一瞬能够代表你的一生。”钟毓晟语气虽淡神情却执着认真。“他比我先遇到你,可他与你相处的时间毕竟短暂,而我与你,还有大半生的相处时间。”
兰倾旖默了默,忽然一笑,漠然道:“那又怎样?”
“我相信事在人为,我相信这世上没有永远不被感动的人,我相信这时光漫长,长久分离,迟早都会削薄曾有的记忆和情分,我相信再甜美的果实,没有阳光雨露的滋润,也终有一天会枯萎。”钟毓晟很直接。
兰倾旖笑了笑,并不答话。她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都无法让他改主意,不如省省力气。反正他们各有各的执拗,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等待时间流逝直接看结果。
“随你吧!话我已经说明,至于结果如何,且看天意吧!”她看了眼黑沉沉的夜空,淡淡道:“这门亲事,我还是会退的。若你不退,只好我来了。”
钟毓晟抿唇,紧紧盯着她的眼眸。
兰倾旖若无其事,“天色已晚,相爷请留步。”
“赫连若水!”
车帘落下的一瞬,钟毓晟坚定的声音淡淡飘过她耳畔。
“我比他晚了一步,但我希望,在其他方面,不会比他晚。”
第七十章 争吵
兰倾旖的效率很高,说退亲就立即退,完全没给人反应的时间,尤其没给她娘反应的时间。请了媒婆见证,立下解除婚约的文书,双方签字按手印,兰倾旖也退回彩礼,换回庚帖,撕毁婚书,两人成功成为自由身。
“我同意和你解约,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放弃。”钟毓晟紧盯着兰倾旖的眼眸,神色认真,态度严肃。
兰倾旖无奈地摇头,“你何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你不也一样?”钟毓晟毫不客气地戳穿她。
兰倾旖扁嘴,觉得五十步笑百步确实没意思,只要自己不改主意,这人是绝对不会改主意的,就算自己改了主意,他也未必会改主意。
言语的力量,太过苍白。
“无论怎样,多谢。”她心头不乏歉疚,神态却决然。
“你不必觉得歉疚,这本来就是你的自由。”钟毓晟淡定道。
每个人都有爱与不爱的自由,区别只是是否有能力去争取。很明显,她属于有能力去争取的人。
兰倾旖退亲的事不出意料在侯府里引起轩然大波,各人反应不一。赫连文庆兄妹俩早就知道会有这天,表现得极为平静。赫连彻虽事先不知情,但也没什么过激反应,只重重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盯着女儿看了半晌,说了句“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真正反应激烈的是赫连夫人!
“我不答应!”呆了半晌的赫连夫人蓦然尖声大叫,声音刺耳如鸦啼,平日的温柔大度荡然无存。
“我已经退亲了。”兰倾旖微笑如青莲映水,优雅清丽得不沾半分人间烟火,吐出口的话却让人听了就觉得无力。
“你……你没经过我同意……”赫连夫人气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哦!”兰倾旖答得淡然无波,“我已经承爵,是这侯府的主人,不必提前向您老申请。”
角落里当隐形人的玉珑不由瞠目结舌:小姐,你够狠!难怪你一直不行动,原来是在等着承爵后光明正大地避开夫人退亲,我还以为你忘了退亲的事了。不过如果承爵的是大少爷,你怎么办?
兰倾旖表示这完全不用担心,大哥绝不会不顾她的意愿履行这桩婚约。总之,只要老爹卸任,她就有十足把握绕开老娘退亲。
赫连夫人被她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站在那里全身发抖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
兰倾旖笑吟吟瞟着她老爹,左瞟一眼又瞟一眼,眉目宛宛笑若春风。
赫连彻也是满脸郁闷,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终身大事竟然也敢瞒着他们一锤子定音了!老侯爷此时很有些儿大不由人的忧伤。
郁闷归郁闷,他也发作不出来,知道发作也没用,兰倾旖会笑吟吟打太极拳,恭敬仁孝又漫不经心,打得烟消灰灭,只留他自己更加郁闷。
这个女儿其实从来都不怕他。
这是他最爱重的孩子,从小没怎么见过她,她在身边的日子也少的可怜,可她的存在,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从小到大成熟懂事,从没让他操过心,惊人的早熟聪慧,每次和他意见不合时,看似示弱退步,其实从未改变过她自己,七岁后她自己出仕,功成名就,光辉超于父兄之上,那就更没人能制得住她。
赫连彻不会承认,一看见女儿的笑,他也觉得心里发毛。
今晚兰倾旖就笑得很欢,赫连彻知道这丫头其实是生气了。
这个常常在笑其实翻脸无情的丫头,也就打算笑看他里外不是人地被火烤了。
赫连彻重重地叹了口气。
或许这次真的是他们好心办坏事了。他们觉得好的,这丫头却未必会喜欢,她又是个骄傲自主的性子,这样被逼着成亲,怎么会接受?
可惜夫人似乎还没意识到这点,母女俩都是倔性子,他帮谁都不是,也只好作壁上观了。
“若水!”赫连夫人紧盯着兰倾旖,目光冰冷,“你长这么大,素来都知分寸!可你今天这是想干什么?瞒着父母退亲,是想看你父母的笑话吗?你不觉得你不孝吗?”
兰倾旖立即推开椅子,深深躬身,以示待罪。“若水绝无此意。不过事关女儿终身大事,还是该由女儿自己决定要好!”
“胡说!婚姻大事,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不经过父母的同意就退亲的道理?”赫连夫人头疼万分,摆手示意她坐下,睁大了眼怒喝。
“我不管别人,我只管自己。”兰倾旖把玩着空酒杯,表情没有一丝波动,眉目却冷了下来,脸上笑容忒的阴森。“但凡我不承认的婚姻,都无效!”
“赫连若水!”赫连夫人气得喊了她的全名,声音冷冷:“这就是你和娘亲说话的态度?”
兰倾旖又要赶紧推椅站起躬身,赫连夫人一瞧她那姿态就头痛,只好挥手道:“免了!但娘亲也不明白你为何反对这门婚事,左相大人人品出众,待你真心实意,你有何不满意?”
“因为我不爱他!”兰倾旖答得简单而淡漠。
“荒唐!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说什么爱?礼义廉耻你都学到哪去了?”赫连夫人瞪眼。
“为什么不能说?”想到故国两相忘的别离,心底何处忽然尖锐的一痛,她突然厌倦这被规矩礼仪限制得全然没有喘息空间的生活圈子,素来温柔谦顺的女子也冷了容颜。
长年累月压抑的怨气,一旦爆发哪怕星星点点,就再也控制不住燎原之势。
“为什么不能说?这世间女子,为何不能说出自己的心头所爱,为何要沿着别人规定好的路线生活,不能越雷池半步?呵——真是可笑!我有这个能力去挣脱这个圈子,去和男人一争长短,我又为何不能争取?”
她很烦,是真的很烦。为什么最亲近的父母,反而是最不了解她的人?他们只是按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