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生脱离了民不聊生的家乡,没想到,在宪兵队里却同样吃不饱。每天饿
着肚子上课、出操、打野外,地位﹁崇高﹂的国家﹁法治之兵种﹂满地找花生
地瓜、偷野菜来充饥。有一次打野外回来,一半的人口吐白沫,晕倒在地上。
槐生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九四九年,乘着一辆火车,路过衡
山,匆匆要母亲来车站一会。十五岁离家的儿子,这时已经是宪兵连长,带着
整个宪兵队,经过衡山但无法下车回家。
槐生的农民母亲从山沟里的龙家院走到衡山火车站,一看满车官兵,蓄势
待发,慌忙中,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是一双白色的布鞋底。槐生要路过的
消息来得太晚,她来不及做好整只鞋,只好把鞋底带来。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粗粗的线,扎得非常密实。
在客厅里,爸爸把我们叫到他跟前,手里拿着那双布鞋底,走过大江大海
大离乱,布的颜色,已经是一种苍凉的黄色。槐生说,我要你们记住,这双鞋
底,是你们的奶奶亲手缝给我的??
我们无所谓地站着,哎,这是哪里啊?这是一九六四年的台湾苗栗县苑里
镇耶,谁见过布鞋,谁管它是谁做的、谁给谁的什么啊?
槐生从裤袋里掏出那方格子手帕,开始擦眼泪。
等兄弟们都被允许﹁解散﹂了,我这唯一的女生又单独被留下来。
槐生坐进他那张矮矮的圆形破藤椅,虽然有个破电扇开着,他还是搧着一
把扇子,说,﹁来,陈情表。﹂
十二岁的龙应台,站在她父亲面前,两手抄在背后,开始背那篇一千七百
年前的文章第一段: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
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
零丁孤苦??
城南小学早已拆了,听说,就迁到了龙家院的山坡上,现在叫做﹁百叶小
学﹂。我说,应扬,那陪我去看看。
到了山坡上的百叶小学,老师听说我是为了十五岁就离家的槐生而来的,
年轻的老师把﹁陈情表﹂第一段工整地用粉笔抄在黑板上,一班四十个孩子,
坐在墙壁斑驳的教室里,清清朗朗地念出来: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
这是第一次,我听见﹁陈情表﹂用湘楚之音朗诵;童声的混合音,从校门
口田埂走过的农民也听见了。那阴阳顿挫之处,跟槐生当年念给我听的,竟是
一模一样。
12
潮打空城
槐生真正满十八岁的时候,是一九三七年,中国决定全面抗战的那一年。
十八岁的槐生,长得特别英挺帅气,碰上的,正好是整个中日战争中最可
怕、最激烈、规模最大的战争: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爆发的淞沪战役,日本动员二十五万人,中国动员
七十五万人,日夜不停的绵密战火,打了三个月以后,中国军队死伤几近二十
万人,是日军伤亡的四倍半。前敌总指挥陈诚给蒋介石的报告中说,国军三十
六团第二连,守卫火药库,﹁死守不退,致全部轰埋土中。﹂12
当日军继续从淞沪战场往南京挺进的时候,槐生已经是驻守第一线雨花台
的宪兵团的一员。
我们固守南京雨花台一线,杀敌无数,无奈守将唐生智无能,使保
卫首都数十万大军,在撤退时互相践踏,加上日人海空扫射,真是尸
横遍野,血流成河。
自传的这一段,也是槐生说过的﹁桥段﹂之一。我们稍大一点了,高高矮
矮穿着初中高中的卡其布制服,这时会略带轻蔑地反驳他说,﹁爸爸,宪兵不
是只会到电影院门口检查军人看戏买不买票的吗?你们宪兵哪里会上战场打
仗?﹂
他就好脾气地看着我们,本来要说下去的下一个﹁桥段﹂,被我们冷水一
泼,也就不往下说了。
他本来要继续说的是,﹁退到一江门,城门竟然是关的,宋希濂的部队在
城墙上架起机关枪,不让我们出城,因为混乱到一个地步,守城门的部队竟然
没得到通知说要撤退!我拚死爬过一江门,逃到长江边,没有船可以乘,日军
的炮声已经很近,结果几万人堵在河滩上。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生一
计,就和几个离散的士兵扛起两根大木头,放在水里,然后用手做桨,慢慢、
慢慢往对岸浦口划过去。﹂
讲到这里,他往往会再追加一句,﹁想知道我们划了多久才划过长江吗?﹂
我们四个不大不小的子女,做功课的做功课,看漫画的看漫画,通常没人
答腔;我也许会装出一点兴趣,用鼻音回复,﹁嗯?﹂
﹁我们划了整整一天半,才到浦口,﹂他自说自话地,﹁死的人,好多
啊。﹂
沉静了好一会儿,看看实在没人理他,他大概也觉得无趣,就拿起警帽,
干脆去办公室了。
我听见他出去后,纱门自动弹回来轻轻﹁砰﹂一声关上。
二○○九年五月十二日,我来到南京,想走一趟父亲走过的路。
站在一江门的城门前,仰头一看,看到三个大字,才知道,啊,这叫﹁挹
江门﹂。
城门高大雄伟,正中央挂着横幅,写着巨大的字,纪念的,倒是另一件
事:一九四九年解放军渡江后直击南京,是从挹江门打进来的!﹁挹江门﹂,
代表胜利。
在城门前美丽的法国梧桐树下,我展开手上关于宪兵参与南京保卫战的折
页:
??宪兵部队到江边时,已过午夜时分??我军尚有万余人壅塞江
边,这时日军已追踪而来,成半圆形包抄开火。我军在溃退中大部分
已手无寸铁,枪炮声中纷纷倒下??宪兵部队就地抵抗??历五个小
时激战,宪兵部队已伤亡殆尽??宪兵副司令萧山令不愿被俘受辱,
射出最后几颗子弹后,举枪自尽,杀身殉国,年仅四十六岁。13
在退到江边之前,英勇作战到最后一刻的萧山令宪兵副司令,守的就是槐
生说的雨花台。翻开另一份史料: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九日,日军进逼南京,我宪兵动员官兵六千四
百五十二人捍卫南京,由副司令萧山令中将指挥所属部队,与日军血
战四昼夜,最后因弹尽援绝,壮烈殉国者一千两百一十人,受伤五十
六人,生死不明两千五百八十四人。14
史料看多了,现在我已经明白,﹁受伤﹂的兵通常不治,﹁生死不明﹂通
常是﹁死﹂,因此六千多宪兵在南京的保卫战中,其实牺牲了五分之三。
从挹江门到长江畔的下关码头,只有两公里路,当年万人杂沓的逃命路
线,现在是郁郁苍苍的梧桐树林荫大道。
史料拿在手上,梧桐树从车窗外映入,在我的史料纸张上忽明忽暗,我有
点不能自已——在父亲过世了五年之后,我才知道,他真的是从那血肉横飞的
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走出来的,他才十八岁;满脸惊惶、一身血污逃到长江边
时,后面城里头,紧接着就发生了﹁南京大屠杀﹂。
我想起来,初中时,槐生喜欢跟我念诗,他常吟的两句,是刘禹锡写南京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如今站在下关长江边上,长江逝水滚滚,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我们有缘跟
这衡山龙家院的少年成为父子父女,那么多年的岁月里,他多少次啊,试着告
诉我们他有一个看不见但是隐隐作痛的伤口,但是我们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
他,彻底地,一次都没有给过。
13
四郎
台北的剧院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别带了槐生去听——那时,他已经八
十岁。
不是因为我懂这出戏,而是,这一辈子我只听槐生唱过一首曲子。在留声
机和黑胶唱片旋转的时代里,美君听周璇的﹁月圆花好﹂、﹁夜上海﹂,槐生
只听﹁四郎探母﹂。在破旧的警官宿舍里,他坐在脱了线的藤椅中,天气闷
热,蚊虫四处飞舞,但是那丝竹之声一起,他就开唱了: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
龙,困在了沙滩??
他根本五音不全,而且满口湖南腔,跟京剧的发音实在相去太远,但是他
嘴里认真唱着,手认真地打着拍子,连过门的锣鼓声,他都可以﹁空锵空锵﹂
跟着哼。
遥远的十世纪,宋朝汉人和辽国胡人在荒凉的战场上连年交战。杨四郎家人一个一个阵亡,自己也在战役中被敌人俘虏,后来却在异域娶了敌人的公
主,苟活十五年。铁镜公主聪慧而善良,儿女在异乡成长,异乡其实是第二代
的故乡,但四郎对母亲的思念无法遏止。有一天,四郎深夜潜回宋营探望十五
年不见的母亲。
卡在﹁汉贼不两立﹂的政治斗争之间,在爱情和亲情无法两全之间,在个
人处境和国家利益严重冲突之间,已是中年的四郎乍然看见母亲,跪倒在地,
崩溃失声,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槐生有点异样,侧头看他,发现他已老泪纵横,哽咽出
声。
是想起十五岁那年,一根扁担两个竹篓不告而别的那一刻吗?是想起大雪
纷飞,打碎了一碗饭的那一天吗?是想起那双颜色愈来愈模糊的手纳的布鞋底
吗?是想到,槐生自己,和一千年前的四郎一样,在战争的炮火声中辗转流
离,在敌我的对峙中仓皇度日,七十年岁月如江水漂月,一生再也见不到那来
不及道别的母亲?
一整出戏,他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也只能紧握着他的手,不断地递
过纸巾。
然后我意识到,流泪的不只他。斜出去前一两排一位理着平头、须发皆白
的老人也在拭泪,他身旁的中年儿子递过手帕后,用一只手从后面轻拍他的肩
膀。
谢幕的掌声中,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才发现,啊,四周多得是中
年儿女陪伴而来的老人,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坐着轮椅,有的被人搀扶。他们
不说话,因为眼里还噙着泪。
中年的儿女们彼此不识,但在眼光接触的时候,沉默中彷佛交换了一组密
码。散场的时候,人们往出口走去,但是走得特别慢,特别慢。
第 二 部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14
夏天等我回来
那天,在香港机场送你回欧洲,飞力普,你说,嘿,你知不知道,香港机
场是全世界最大的什么?
最大的什么?机场面积?载客运量?每分钟起降频率?香港机场是我最喜
欢的机场,但是,它是最大的什么?
﹁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张屋顶。﹂你说。
真的喔?没这样想过。于是我马上停下脚来,仰脸往天花板看,还真想干
脆在那干净明亮的地板上躺下来看,就像晚上躺在篮球场的平地上看星星一
样。
我的儿时记忆中,也有一个大屋顶。那是一个直通通的大仓库,在我七岁
小女孩的眼光里,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屋顶了。
里面住着数不清的人家,每一家用薄薄的木板分隔,有的,甚至只是一条
肮脏的白被单挂在一条绳子上,就是隔间。两排房间,中间是长长的通道,男
人穿着磨得快要破的汗衫,手里抱着一个印着大朵红花的搪瓷脸盆,趿着木
屐,叭搭叭搭走向仓库后面空地上的公用水龙头。女人在你一低头就看得见的床铺上奶孩子,床铺下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一点的孩子一旁打架、互
相扭成一团,小一点的在地上爬。
下雨的时候,整个仓库噪声大作,雨水打在一定是全世界最大张的铁皮
上,如千军万马狂杀过来;屋子里头,到处是碗、盆、锅、桶、瓮,接着从屋
顶各处滴下来的水,于是上面雨声奔腾,下面漏水叮咚,婴儿的哭声、女人的
骂声、老人的咳嗽声,还有南腔北调的地方戏曲,嗯嗯唉唉婉约而缠绵,像夏
夜的蚊子一样,缭绕在铁皮顶和隔间里的蚊帐之间。
一个头发全白、黑衫黑裤的老婆婆,坐在小隔间门口一张矮凳子上,一动
也不动。经过她前面,才发现她眼睛看着很遥远的一个点,不知在看哪里,你
感觉她整个人,不在那儿。
那是高雄码头,一九五九年。
我知道他们是﹁外省人﹂,和我家一样,但是,我都已经上一年级了,我
们已经住在一个房子里了,虽然只是个破旧的公家宿舍,而且动不动就得搬
走,但总是个房子,四周还有竹篱笆围出一个院子来,院子里还有一株童话书
里头才会有的圆圆满满大榕树。
这些用脸盆到处接漏雨的人,他们是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这么多人、这么
多家,会挤到一个码头上、一下雨就到处漏水的大屋顶下面?他们原来一定有
家——原来的家,怎么了?
然后我们又搬家了,从高雄的三号码头搬到一个海边的偏僻渔村。我们住
在村子的中心,但是村子边缘有个﹁新村﹂,一片低矮的水泥房子,里头的
人,更﹁怪﹂了。他们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他们穿的衣服,和当地人不一
样;他们吃的东西,看起来很奇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