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儿长大以后,带着美君去看阿尔卑斯山里的冰湖,去看莱茵河的源头,去看多瑙河的蓝色风光,美君很满意地发出赞美:﹁欧洲实在太漂亮
了!﹂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她就要轻轻叹一口气。我故意不回头,等着,果
然,她说:﹁可是这水啊,跟我们新安江不能比??﹂
美君在台湾一住就是六十年,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也爱上了亚热带的生
活,异乡已经变成了故乡。那新安江畔的故乡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坝,整个古
城沉入千岛湖底。她这才相信,原来朝代可以起灭、家国可以兴亡,连城,都
可以从地球上抹掉,不留一点痕迹。
一九八七年,台湾政府终于允许人们回乡探看以后,乡亲们纷纷结伴还
乡;也许人事全非,但故乡,总归是故乡吧,可是淳安来的美君却冷冷地说:
﹁回去?回去看什么呢?﹂
﹁看不到城,﹂美君的女儿,我,说,﹁看人总可以吧?﹂
距离美君离开淳安半个世纪之后,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岁的美君,第一
次回到了淳安,不,现在叫千岛湖镇了,而且是个新兴的小镇,﹁树小、墙
新、画不古﹂的新兴的小镇,在一个小岛上。
﹁岛?千岛?﹂美君不悦地纠正我,﹁以前都是山,千山啦,什么千岛。﹂
当然,水淹上来,老城沉进水底,山顶突出成岛,千岛湖曾是千山乡,美君确
实没想到五十年的﹁沧海桑田﹂竟是如此具体!
﹁这次回来,我一定要找到我父亲的坟,﹂美君说,﹁做了水坝,坟迁走
了,迁去了哪里?好几年,我都梦见他,他从坟里出来,脸是绿的,水草的颜
色,他说,女儿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迁走??﹂
一圈围坐着的亲戚突然安静下来,我从一张脸望向另一张脸:这真是极复
杂的安静;美君的话,在他们耳中简直﹁迷信﹂得骇人,却又不好伤老人家的
感情。
﹁湖很大,一千多个岛,﹂他们犹豫地说,﹁我们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范
围,坟怕不好找??﹂
﹁可以试试看。﹂美君说。
一个亲戚说,﹁我们这儿是可以遥祭的,就是对着那个方向祭拜,大姊你
遥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美君,她也正瞧着我。啊,我知道这个彪悍的女生要发作了。
﹁我在台湾遥祭了五十年,﹂美君顿了一下,脸色很不好看,然后一口气
说出来:﹁我遥祭了五十年,你们觉得,我今天人千里迢迢到了淳安,是来这
里遥祭的吗?﹂
又是一阵安静。
﹁??火烧船事件以后,﹂亲戚面有难色,﹁租船管制很严??﹂
﹁我是淳安的女儿,﹂美君还是寒着脸孔,说,﹁找父亲的坟是天经地义
的。﹂
第二天,终于找来了一艘汽艇,还雇来了一位熟识水路的船夫,船夫带着
老城的记忆,彷佛心中有一个隐藏的导航系统,看穿湖水,将每一座岛回复成
山,认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么方位。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岛,烟波
浩渺,千岛湖看起来素朴纯凈,原始自然,但是我们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
不是水,那无数个耸立水面的荒岛,其实既非岛,也不荒,那曾是山,母亲年
幼时攀爬过、野餐过的地方。水面下,曾经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母亲曾经让
大人牵着手去收租的地方。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沃土富饶,水面上看起来
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绵延千年的人文繁华。
我们看起来像游客,我们不是游客。
水花喷溅,滴在手上觉得润凉。猴岛,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吗?不想。
蛇岛,很多蛇,想看看吗?不想。
我们只想看一个岛,寻找一个岛,在这一千个岛中。
船噗突噗突慢下来,船夫认为应该在附近了,亲戚们三三两两站在船头眺
望水面,前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岛;美君的表妹皱着眉注视,犹疑了一会儿,
然后说,﹁这里,﹂她指着那个岛,﹁就是这里。﹂
她指的这个小岛还没一个房顶大,杂草丛生,近水处是一片秃秃的黄土。
我们跳上泥泞的滩。参与了当年迁坟的表妹边回忆边说,﹁那个时候,是小表
哥挑上来埋在这里的,原来以为已经迁得够高了,没想到??﹂
没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顶尖,现在美君看见的是两块破砖头泡在水里,就在
水面接触黄土的那条波在线。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美君的白发凌空飞
扬,我紧紧扶着美君,满耳呼呼的风声,还有美君模糊的、破碎的语音,
﹁??爸爸——我来了,我就知道,你明明跟我说你很冷??﹂
湖浪挟着些许水草,打着若隐若现的砖块。那砖浸泡已久,土红的表面已
有绿苔。一炷香烧了起来,青色的烟像柔弱无骨、有所祈求的手臂,随风没入
天水无色之中。
离开淳安,我们经由山路往建德,这是那年缉私船检查私盐的地方。小汽
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爬上一个陡坡,又急急盘旋而下,车后一团灰尘,路边的
树木也蒙着一层灰白,但千岛湖的水光不断地透过树影闪烁。或许累了,美君
一路上不太说话,我推推她:﹁喂,你看,这也是新安江水啊,水多清啊!﹂
她望向车窗外,疲倦地把头靠在玻璃上,轻轻地说,﹁是吗?﹂
我伸出手去环着她瘦弱的肩膀。__
5上直街九十六号
这几年,美君不认得我了。
我陪她散步,她很礼貌地说,﹁谢谢你。有空再来玩。﹂
每隔几分钟,跟她说一遍我是谁,她看看我,闪过一丝困惑,然后做出很
有教养的样子,矜持地说,﹁你好。﹂
奇怪的是,连自己的独生女儿都不记得了,她却没忘记淳安。
开车带她到屏东的山里去,她一路无言,看着窗外的山景,突然说,﹁这
条路一直下去就会到海公祠,转一个弯,往江边去,会经过我家。﹂
从后视镜里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岁了,还是秀丽姣好的。
我问她,﹁你是应美君吗?﹂
她高兴地答,﹁是啊。﹂
﹁你是淳安人吗?﹂
她一脸惊喜,说,﹁对啊,淳安人。你怎么知道?﹂
天黑了,带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她怯怯地问,﹁我爸爸在哪里?我妈
妈呢?﹂
我决定去一趟淳安,找余年春。
美君此生看不见的故乡,我去帮她看一眼。
余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龄人。几年前三峡建水坝,中国政府为百万人的
迁移大费周章,建新村、发偿金,还有老居民死守乡土不退。余年春看得热泪
盈眶,看不下去了。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被迫离开祖辈已经
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乡的。
毛泽东在一九五七年提出﹁赶英超美﹂的口号,在共产党八大预备会议
中,他热切地说,共产党要﹁完全改变过去一百多年落后的、被人家看不起
的、倒霉的那种情况,而且会赶上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就是美国。
这是一种责任。否则我们中华民族就对不起全世界各民族,就要从地球上开除
你的球籍。﹂
在这种思维的推动下,开发新安江成了急切的重大项目。三十万淳安人,
为了﹁国家﹂整体的进步,必须迁走。一个个村子化整为零,一个个大家族被
拆开,从薪传千年的家乡土壤发配到百里千里以外分散各省的穷乡僻壤。
结果就是,到了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子,淳安人在当地人眼中,都是一群语
言不通、形容憔悴、贫无立锥之地的﹁难民﹂了。家里没有一张八仙桌可以带得出来,也无法跟当地冷眼瞧着你的人解释:﹁嘿,我家喂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器!﹂一向以﹁诗书传家﹂为荣的淳安人,如今一身孑然,满腹辛酸,沦为困顿褴褛的新移民,又从刀耕火种开始。如果美君在一九四九年没离开淳安,她就会和她今天仍旧思念的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的孩子,经历被迫迁徙的这一幕:谏村是淳安远近闻名的大村,全村二一四户,八八三人,也是一个非常富裕的地方,村庄临溪而筑,依山而建,黛青瓦,雕梁画栋。一九五九年三月,通知我们移民,一只雕花大衣柜收购只给一元二角八分钱。一张柏树古式八仙桌只卖六角四分??到了四月三日,搬迁的那天,拆房队已进了村,邵百年的母亲坐在椅子上呼天嚎地哭叫着不肯走,拆房队绳子捆上他家房子的栋梁,几位拆房队的人把这位老人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门
外,房子也就顷刻倒下了。2带着一点不甘心和不服气,八十几岁的余年春费了五年的时间,把千岛湖水底的淳安城一笔一笔画出来。故乡的每一个祠堂、寺庙、学校、政府建筑,每一块空地、每一条沟渠、每一条街和巷弄,以及街上的每一户人家和店铺——哪一家比邻哪一家,哪一家的主人姓谁名谁、店铺什么名号,巨细靡遗,一点不漏。余年春找出零落四方的乡亲老人,一个一个询问,一件一件比对,然后用工笔,像市政府工务部门的官方街道图一样,细细地还原了被夺走的故乡风貌。
打开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滚动条,淳安古城的﹁清明上河图﹂,我第一次,
看见属于美君的新安江画像。
面对着这张不可思议的图,我问,﹁您知道美君的家在哪里吗?﹂
﹁知道,﹂余年春说,﹁上直街九十六号。﹂
他弯腰,把上直街九十六号指给我看;真的,如美君所说,就在新安江
畔。
﹁不会错吧?﹂我问。
﹁绝不会错,﹂老人十分笃定地说,﹁你看,美君的父亲叫﹃应芳苟﹄,
这图上写着喽。﹂
弯下腰细看,上直街九十六号的那一格,果真写着﹁应芳苟﹂三个字。
﹁那么,﹂我沉思着,﹁美君在一九四九年离开的城门,有两个石狮子守
着的那座城门,走向杭州,然后从此回不了头的,会是哪一个城门呢?﹂
﹁在这里。﹂老人用手指在画上标出城门的位置。
三米长的滚动条,张开在一张狭窄的木床上,窗外的光,因为窗子老旧,也
只能透进来一点点。在这局促而简陋的房间里,连一张书桌都没有,他显然得
跪在地上作画。余年春一笔、一笔,画出了全世界没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美君
这一代人魂萦梦系的水底故乡。
回到千岛湖畔的饭店,我开始看那水底淳安的录像带。
当地政府为了观光的需要,派了摄影队潜入几十公尺深的湖底,在古城沉
没四十年之后,去看看水草中闭着历史的眼、沉睡的淳安。
湖底深处,一片地心的漆黑;摄影队的灯,在无边无际的幽暗中,像一只
太小的手电筒,只能照亮小小一圈。郁郁的水藻微颤,一座老屋的一角隐约浮
现,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实木——这,会是美君当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
的雕梁画栋吗?
缓慢的光,没照到城门口那对石头狮子,但是我总算知道了:他们仍在原
来的位置,美君一九四九年冬天回头一瞥的地方。
6追火车的女人
美君紧紧抱着婴儿离开淳安,在杭州上车时,火车站已经人山人海;车顶
上绑着人、车门边悬着人、车窗里塞着人、座位底下趴着人、走道上贴着人。
火车往广州走,但是在中途哪一个荒凉的小镇,煤烧光了,火车不动了。于是
有军官出来当场跟乘客募款,搜集买煤的钱。
火车又动了,然后没多久又会停,因为前面的一截铁轨被撬起来了,要
等。等的时候,美君说,旁边有个妈妈跟一路抱在怀里的四、五岁大的孩子
说,﹁宝宝,你等一下哦,不要动。﹂
女人爬过众人的身体,下了车,就在离铁轨几步之遥的灌木后头蹲下来小
解,起身要走回来时,车子突然开了。
﹁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在追火车,一路追一路喊一路哭一路跌倒,
她的孩子在车厢里头也大哭,找妈妈,但是谁都没办法让火车停下??﹂
﹁你记得她的脸吗?﹂我问。
﹁我记得她追火车的时候披头散发的样子??﹂
美君半? 不说话,然后说,﹁我常在想:那孩子后来怎么了?﹂
火车到了湖南衡山站,美君跟两个传令兵抱着孩子挤下了车。
想到那个追火车的女人,她决定把怀里的婴儿交给衡山乡下的奶奶。这样
的兵荒马乱,孩子恐怕挤也会被挤死,更别说在密不通风的车厢里得传染病而
暴毙。一路上,死了好几个孩子和老人。
应扬,让奶奶抱着,在衡山火车站,看着美君的火车开走。他太小,连挥
手都还不会。
美君继续南下,到了广州。丈夫,带着宪兵队,驻守着广州天河机场。
7不能不遇见你
我到了广州。
问广州人,﹁听过天河机场吗?﹂
摇头。没有人知道。
问到最后,有个人说,﹁没听过天河机场,但是有个天河体育中心。﹂
到了天河体育中心。庞大的体育馆,四边的道路车水马龙,哪里还有一点
点军用机场的影子?可是一转身,大马路对面有一片孤伶伶的老墙,旁边是个
空旷的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