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睁开眼,同伴的头、腿、手和脚,被炸成碎块,模糊的血肉,就掉进盛猪
肉的碗里。56
另一个难以放下的,是黄石的死。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一枪毙命倒在路
旁。林精武背着全身装备就跪在尸体边大哭,却没有时间埋葬他。和很多当年
从军的爱国青年一样,黄石报名时也改了名,只知他是广东大埔人,却无法通
知他的家人;满地士兵的尸体,部队破碎,林精武知道,也没有什么系统会来
登记他的阵亡、通知他的家属、抚恤他的孤儿。黄石已战死,但是﹁黄石﹂究
竟是何姓、何名、谁家的孩子?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林精武过了六十年后还觉得伤心,他说,日本人会尽竟其所能把
他每一个牺牲战士的指甲骨灰送到他家人的手上,美国人会在战场上设法收回
每一个阵亡者的兵籍名牌,为什么我的战友,却必须死于路旁像一条野狗?
离开林精武的家,带着一串他一定要我带着吃的紫色葡萄。晚上,整条街
都静下来了,我说的是我夜间写作的金华街——金华也是个城市的名字,在浙
江。写作室里,桌上沙发上地上堆满了数据,但是我找到了此刻想看的东西: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七日解放军对被包围的国军发布的﹁劝降书﹂:
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弥将军师长团长们:
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怎么
突得出去???你们的飞机坦克也没有用,我们的飞机坦克比你们
多,这就是大炮和炸药,人们做这些土飞机、土坦克,难道不是比你
们的洋飞机、洋坦克要厉害十倍吗???十几天来,在我们的层层包
围和重重打击之下??你们只有那么一点地方,横直不过十几华里,
这样多人挤在一起,我们一颗炮弹,就能打死你们一堆人??
立即下令全军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军可以保证你们高级将领和
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的唯一生路,你们想一想
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办。如果你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
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中原人民解放军司令部
华东人民解放军司令部
这语言,像不像两个村子的少年拿竹竿、球棒打群架叫阵的口气?两军 对峙,只隔几码之遥。安静时,听得到对方的咳嗽声。林精武有个小勤务兵,饥饿难忍,摸黑到共军的阵地里和解放军一起吃了顿饱饭,还装了一包面条摸回国军阵营;他个子矮小,又没带枪,黑夜笼罩的雪地里,共军以为他是自己
弟兄。
像少年骑马打仗玩游戏,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叫的﹁阵﹂、打的﹁仗﹂,
是血流成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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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多斤高粱
一整排的兵用力扔手榴弹的时候,彷佛漫天洒下大批糖果,然后战壕里的
林精武看见对面﹁整片凹地像油锅一样的爆炸﹂,可是海浪般一波又一波的
人,一直涌上来,正对着发烫的炮口。
前面的几波人,其实都是﹁民工﹂,国军用机关枪扫射,射到手发软;明
知是老百姓,心中实在不忍,有时候就干脆闭起眼睛来硬打,不能不打,因为
﹁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机关枪暂停时,探头一看,一条壕沟里就横着好
几百具尸体。他们开始清理战场,搬开机枪射口的尸体,用湿布冷却枪管。58
林精武所﹁不忍﹂开枪的﹁民工﹂就是解放军口中的﹁支前﹂英雄。十大
元帅之一的陈毅说,﹁淮海战役是用独轮车推出来的﹂,怎么听起来那么令人
觉得心酸。淮海战役——徐蚌会战——打了两个月,征用了五百四十三万民
工。民工基本上就是人形的骡马,把粮食弹药背在身上,把伤兵放在担架上,
在枪林弹雨中抢设电线,跟着部队行军千里,还要上第一线冲锋。解放军士兵
至今记得,攻打碾庄国军的支前民工一看就知道全是山东人,除了他们独特的
口音之外,这些民工为解放军所准备的粮食是馒头切成的片,不是大米。
抗日名将黄百韬的国军部队在十米宽的河边构筑了强大的防御工事,每一
个碉堡都布满了机关枪眼,对着河;民工就一波一波地冲向枪口,达达声中尸
体逐渐填满了河,后面的解放军就踩着尸体过河。
仅只是淮海战役里,单单是山东解放区就有十六万八千名农民青年被征进
了解放军,其中八万人直接被送上前线。59大多数的农民则变成了天罗地网的
绵密﹁联勤﹂系统,做解放军的后勤补给。国军完全依赖铁路和公路来运输物
资,解放军就让民工把公路挖断,把铁轨撬起,国军的弹药和粮食就断了线。
解放军依靠百万民工,用肩膀挑,用手臂推,物资往前线运,伤兵往后方送,
民工就在前后之间像蚂蚁雄兵一样地穿梭。徐蚌会战中,解放军的兵力与﹁支
前民工﹂的比例是一比九,每一个士兵后面有九个人民在帮他张罗粮食、输送
弹药、架设电线、清理战场、包扎伤口。
国军经过的村落,多半是空城,人民全部﹁快闪﹂,粮食也都被藏了起
来。十八军军长杨柏涛被俘虏后,在被押往后方的路上,看见一个不可思议的
景象。同样的路,他曾经带领大军经过,那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空无一
人,荒凉而肃杀。这时却见炊烟处处、人声鼎沸,大卡车呼啸而过,满载宰好
的猪,显然是去慰劳前线共军的。他很震撼:
通过村庄看见共军和老百姓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样亲切,有的在一
堆聊天说笑,有的围着一个锅台烧饭,有的同槽喂牲口,除了所穿的
衣服,便衣和军服不同外,简直分不出军与民的界线。我们这些国民
党将领,只有当了俘虏,才有机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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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林精武在负伤逃亡的路上,看见几百辆独轮车,民工推着走,碰到河
沟或结冰的路面、深陷的泥潭,二话不说就把推车扛在肩膀上,继续往前走,
走到前线去给共军补给。老老少少成群的妇女碾面、纺纱、织布,蹲下来就为
解放军的伤兵上药、包扎。穷人要翻身,解放军胜利了就可以分到田。很多农
民带着对土地的渴望,加入战争。
被俘的军长和逃亡的连长,一路上看在眼里的是国军弟兄无人慰藉、无人
收拾的尸体。两人心中有一样的绞心的疑问:失去了人民的支持,前线士兵再
怎么英勇,仗,是不是都白打了?
那战败的一方,从此埋藏记忆,沉默不语;那战胜的一方,在以后的岁月
里就建起很多纪念馆和纪念碑来荣耀他的死者、彰显自己的成就。纪念馆的解
说员对观光客津津乐道这一类的数字:__
郯城是鲁南地区一个普通县城,人口四十万,县府存粮只有一百万
斤,但上级下达的缴粮任务是四百万斤,郯城最终缴粮五百万斤。几
乎是勒紧了腰带去支前??在为淮海前线筹粮碾米活动中,豫西地区
有两百多万妇女参加了碾米、磨面和做军鞋等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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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怎么这种叙述看起来如此熟悉?让我想想??
我知道了。
你看看这个文件:
??理由:查西黑石关洛河桥被水冲毁,现架桥部队已到,急于征
工修复。现本乡每日征用苦力木工三百余名,一次派担小麦五千公
斤,维持费四万元,木材两万公斤,麦草两万斤,大麦两千公斤。孝
义皇军每日征用木泥匠工苦力五百名。
这里说的可不是解放军。这是一个一九四四年的会议记录,显示日军在战
争中,对杜甫的故乡,小小的河南巩县,如何要求农民倾巢而出,全力支持前
线军队。
被国家或军队的大机器洗脑、利诱或裹胁,出钱、出力、出粮、出丁,全
部喂给战争这个无底的怪兽,农民的处境和任务内容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对日
军的这种作为,中国人叙述的语言充满激愤:
日军征用苦力及一切物资数量巨大,可见日军对中国人的压榨是多
么的残酷和无情。更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在成立伪政府组织的﹁维持
会﹂中,当地的汉奸为伪政府组织服务,帮助日军对广大老百姓进行
欺压,汉奸的奴才嘴脸在提案中看得清清楚楚。
报导的标题是,﹁洛阳发现大批日军侵华罪证,记载了日军罪行﹂。62那么
你又用什么语言来描述被解放军征用去攻打国军的农民呢?
莒南县担架队有两千七百九十七名成员,一千两百人没有棉裤,一
千三百九十人没有鞋子,但是却在寒冬腊月中奔走在前线。
其中,特等支前功臣朱正章腿生冻疮,肿胀难忍,仍拄着拐杖坚持
送伤员,连续八趟,往返三百余公里,他甚至用自己吃饭喝水的碗给
伤员接大小便。
﹁人民的母亲﹂日照县范大娘,将三个儿子送去参加解放军,先后
牺牲。她听到噩耗后,仍一如既往地纳底子赶制军鞋。63
我怎会不知道,历史本来就要看是胜方还是败方在写,可是同样一件事情
两个截然相反的解释方法,你不得不去思索这其中的含义。
在国军的历史文献里,共军把农民推上火线的﹁人海战术﹂常常被提到,
同一时间,解放区藉﹁土改﹂杀人的风气也已经盛行了。一九四八年的调查显
示,单是山西兴县一个县,被斗死的就有两千零二十四人,其中还有老人和二
十五个小孩。康生亲自指导的晋绥首府临县,从一九四七到四八年的春天,因
斗争而死的将近八百人,多半被活埋或剖腹。后来成为共青团书记的冯文彬,
四八年初时前往共产党的根据地山西一带,走在村落与村落之间,黄土地绵延
不绝,沿路上都是吊在树上的尸体,怵目惊心。64
可是,对于﹁敌人﹂,国军﹁仁慈﹂吗?
一九四七年七月,国军整编六十四师在山东沂蒙地区与陈毅的华东野战军
激烈争夺领土的时候,曾经接到﹁上峰﹂的电令:﹁以东里店为中心,将纵横
二十五公里内,造成﹃绝地﹄,限五日完成任务,饬将该地区内所有农作物与
建筑物,一律焚毁,所有居民,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格杀。﹂
前线的军官看到最高统帅的命令,﹁面面相觑不知所从﹂。即使是共产党
的根据地,要屠杀百姓还是下不了手。黄百韬以拖延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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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战两个月,徐蚌会战结束。抗日名将黄百韬、邱清泉饮弹自尽,杜聿
明、黄维被俘,胡琏、李弥仅以身免,三十二万国军被俘虏,六万多人﹁投
诚﹂。十七万人在战场上倒下。五十五万国军灰飞烟灭。
解放军也死伤惨重。华东野战军的第四纵队原来有一万八千人,开战四十
天已经战死了一半。
林精武腿部中了枪,在混乱中从路边尸体上撕下一只棉衣袖子,胡乱缠在
腿上,开始一个人用单脚跳着走,从徐州的战场辗转跳到几百公里外的南京,
最后跳到了浦口长江畔的伤兵医院。伤兵医院其实就是泥地上一片破烂的帐蓬
群,四边全是杂草。医官剪开他黏着血肉的棉衣袖,林精武低头,这才看见,
脚上的伤口已经腐烂,红糊糊的肉上有蛆在蠕动。
黑烟还在雪地里冒着,尸体在平原上垒垒迭迭、密密麻麻,看过去一望
无际。地方政府开始征集老百姓清理尸体,需要挣粮食吗?埋一具人尸发五
斤高粱,埋一具马尸发二十四斤高粱。仅仅在张围子一带,就发了一万多斤
高粱。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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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出走
所有的事情是同时发生、并行存在的。
十二月的大雪纷纷,静静覆盖在苏北荒原遍地的尸体上,像一块天衣无缝
的殡仪馆白布。上海那灯火繁华的城市,在另一种动荡中。十二月二十四日是
一个星期五,︽上海申报︾刊出一则消息:﹁挤兑黄金如中疯狂,践踏死七人
伤五十﹂。心急如焚的五万市民涌进外滩一个角落申请存兑金银,推挤汹涌
中,体力弱的,被踩在脚下。人潮散了以后,空荡荡的街上留下了破碎的眼
镜、折断的雨伞、凌乱的衣服,还有孩子的孤伶伶的鞋。
南京和上海的码头上,最卑微和最伟大的、最俗艳和最苍凉的历史,一幕
一幕开展。
上海码头。黄金装在木条箱里,总共三百七十五万两,在宪兵的武装戒备
下,由挑夫一箱一箱送上军舰;挑夫,有人说,其实是海军假扮的。
南京码头。故宫的陶瓷字画、中央博物院的古物、中央图书馆的书籍、中
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的档案和搜藏,五千五百二十二个大箱,上船。
故宫的文物,一万多箱,运到台湾的,不到三分之一。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开始,这一万多个油布包着的木箱铁箱就开
始打包密封,已经在战火中逃亡了十几年。
负责押送古物的那志良年年跟着古物箱子大江
南北地跑,这一晚,躺在船上;工人回家了,码头
静下来了,待发的船,机器发出嗡嗡声,很远的地
方,不知哪个军营悠悠吹响了号声。长江的水,一
波一波有韵律地刷洗着船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