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当然是身陷北国的两位昏君——被金人封为昏德公、重昏侯的近况了,以及帝室、还有跟秦桧一同被拘北上的大臣何、张叔夜、孙傅、司马朴等人的生死情况等,这些都是朝廷关心的大事。
最头疼的却是繁琐的官场、上朝礼仪……
王氏与兴儿两个贱人难得地没有骚扰他,自是晓得他所做的一切关系到她俩的将来,真真造化弄人,他的命运决定着秦家人的命运。
是起程的时候了,他与王氏、兴儿坐于一辆雇来的骡车上,身前一骑是探路的高益恭,身后的骡车坐着翁顺与砚童,负责押守箱笼。
这是一个晴冷的初冬上午,官道上积雪犹存,人迹稀少,一派荒凉萧条的乱世之景,透过篷帘的空隙,他看到前方一个残破的驿厅外,竖着一阴阳卦幡,这荒郊野外竟有算命先生摆摊?
他心中一动,也不跟王氏商量,便叫车夫停在那里。在王氏游疑的目光里,他施施然跳下马车,第一次以秦桧的身份出现在翁顺等人的面前,这是一次小小的预演,他要确定自己的信心。
他学足秦桧的形态,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那个懒坐破凳的灰衣相士——一个委琐老头。他揖了一礼:“老丈,算卦。”
相士并没有因顾客上门而现出些许热情,白眼一翻,乃是个瞎子,沙声道:“十两银子一卦,先付后算!”
喝!当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了,难怪这瞎老头在这种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摆摊,一个月接一次买卖就够吃了。好在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爽快地掏出秦桧的银子——他当然不心疼,递于对方手中。相士捏一捏成色,坦然收于袖中,问:“问何卦?”
他一楞,油然心生:“问聚合。”
“说个字!”
他毫不迟疑道:“月,月亮之月。”
相士手指拈动,口中念念有词了半晌,道出八个字:“好事多磨,见明则合。”
原本是游戏态度的他闻言大震,相士这看似简单难懂的话竟一语道破天机:见明则合,他与楚月团聚不就凑出个“明”字么!好事多磨,就是喜剧结尾了。这相士是真有一套,还是瞎蒙的?他一向对中华的神秘文化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托个好口福,他希望相士是真本事,好奇的兴趣也上来了,他又掏出一锭银子,也没掂量就递上:“烦老丈再算一卦,问前程。”
“请说字。”遇到大方的顾客,相士也客气了。
他脑海里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字,都塞满秦桧的破事,他只好随意说了一个:
“猢,猢狲的猢。”
“拿左手来!”这次多了一个程序,还要摸手。
相士捏住他的左手,照旧神鬼一番,蓦地表情数变,似控制不住地开口念道,却不是八个字,而是一大串三字箴言:“波澜叠、数奇变、风波息、临万难、越死线、奏大功、力不足、逐波流、不世出……胡地王、齐天圣!”
念到此,相士受惊般地甩开他的手,连呼“怪!怪!怪……”,竟不理他,赶忙儿收摊便走,看其健步如飞,也不用竹竿,哪像个瞎子。
他也一肚子“怪、怪、怪”地回到了车上,脑海里盘旋着那最后两句话:“胡地王、齐天圣!难道老子在现在的情形下还能称王称圣?”
他才注意到一直挑帘观察的王氏与兴儿松了口气,而翁顺、砚童好像也没看出什么,要知道这两人可是一直朝夕跟随在秦桧身边的亲信,看来他的功夫没有白费,当然,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但他的整个心情顿然轻松起来,不知是否受到相士之言的影响。
他惬意地躺在摇晃的车厢里,闭上眼,开始了变成秦桧之后的第一次自我长思。他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那就是:他可以跳出历史看历史了,因为他就是历史,就是这一段历史的主角之一——大反派秦桧,历史已在他的随心所欲之中,成了他手里的一团面,爱怎么揉便怎么揉?
其一:他化身秦桧,再不用担心随时小命不保,谁也想不到天下群起而逐的各国公敌明日摇脸一变,成了反金归宋的御史中丞大人,历史上的秦桧寿命长着呢,难怪那施全行刺未果,全因来自后世的他未卜先知。呸!施全又怎会行刺他这个秦桧。
其二:他这个秦桧可不会陷害大英雄,而且,他还要做个帮助大英雄的大忠臣,他仿佛看到了“秦桧”与岳飞同心协力,将相合作,直捣黄龙。
其三:他一旦登上相位,不是可以倾南宋全国之力进行他的不杀大业么,届时,身具大金、大宋、不杀军三大背景的他,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统一大唐之后的天下也未必哩。
或许,他不能改变一个时代,却可以开始一个时代……那时,楚月便是正宫皇后,襄晋公主做东宫娘娘,三相公做西宫娘娘,王氏么,赏个贵人当当就足矣,兴儿丫头么,也封做贵人吧,不过这两个贱人要是再勾三搭四的,便打入冷宫,永世见不得男人……想到这,他“哈哈哈”地傻笑起来……
第三十六章天与地
“梆!梆!梆!咣——”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喔—喔——喔——”随之而起的是雄鸡的高啼。
“郎君,四更了,起嘞!”立于红罗帐外的王氏幽怨轻唤,他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的双眼,真想不到这个三十八岁的婆娘保养得这么青春,飘零北国四载的风霜没在其粉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他省起来,今天是他朝见皇帝的大日子,真不愿离开热乎乎的被窝。自到这大宋行在越州以来,他先往原职衙御史台报个到——自是早有新台长,便等候朝廷召见。他当然也闲不了,便是真秦桧对着这物不是人也非的新朝廷也要重新上下疏通,何况他这个西贝货。
每天他只能在凌晨时分睡个安稳觉,日里与王氏四处活动,拜访旧友旧僚,时刻担心露了马脚,脑袋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到夜里还要应付“贱内”的纠缠:身为“秦桧”的他自然要跟王氏同床共枕,可一上床便要面对热情如火、饥渴如虎、玉体横呈的王氏——这婆娘有裸睡的习惯,美色当前,任君摘折,试问天下男子能自制的有几人?何况他本来就跟王氏有过一腿,现在还不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更休提这婆娘床下贵妇、床上荡妇的骚媚手段,任铁石心肠的汉子也把持不住,除非不是个男人。
他当然是个男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他内心何尝不跃跃欲试,但他无法过良心这一关:杀了人家的夫、霸了人家的窝、再占人家的身——他做不出这样的事——要遭天谴的,仅凭这点也难抵王氏的诱惑的,好在他还有对楚月的爱——八辈子得来不易的爱。
不得已他跟王氏定个约定:睡一张床可以,但要分被子睡,其他事么,要自愿才行。听得王氏掩嘴偷笑:哪个男人看到自己不是想一口吞下的丑态,上了老娘的床,还有不偷腥的猫?没想到这只猫儿楞是不偷腥,害得王氏几次投怀送抱,倒把这猫儿吓到书房里去了。王氏总算识大体,担心再迫下去会惹起下人猜疑,又将他哄回来。自此,王氏原以为会再续前缘、夜夜春宵的心凉了半截。
这座宅子是王氏娘家在越州城内的别业,里三进外三进,算是大宅,新招了几个下人。王氏出身名门望族,祖父王珪官至神宗朝宰相,乃大富大贵之家。
“老爷,你干啥总穿着这件皮褙子?”兴儿一面好奇地摸那贴身的宝甲,一面服侍着他穿内衫,他正为要见这时代的最高统治者而兴奋、紧张哩,哪有空理这丫头。算起来,这时代最知名于后世的人物他都见着了:大英雄岳飞、大枭雄金兀术、大奸雄秦桧——他现在就是,单单缺个大狗熊赵构,虽然这为他鄙视的小儿仅统治着半壁江山,但孬好也是个皇帝,他只在后世的电影、电视上见过哩。
他手持铜镜,悲哀地端详着“自己”四十不惑的白皙老脸,新生的胡子竟穿透这张厚脸皮,真正的厚脸皮——两个人的,他到如今尚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用皂角洗了脸,再用不输于后世的牙刷蘸牙粉刷了牙,他要开始上朝的正式打扮了:神色比他还紧张的王氏捧一套紫色官服回到卧室,上面压着顶乌纱帽——圆顶软脚的幞头。吓!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端坐床沿,像个木偶似地被王氏与兴儿摆布着,见官服上绣个从未见过的独角兽,他不禁傻傻地发问。
王氏发愁地看他一眼,这没见过世面的荒岛小子能过这一关么,他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忙临时抱佛脚地给他又补一课:这是他这个“御史中丞”的旧朝服,朝廷之制是官员五品以上服紫,七品以上服绯,九品以上服绿;再细分下去,便是靠官服胸前的补子图案了,文官为:一、二品仙鹤与锦鸡,三、四品孔雀与云鹤,五、六品白鹂与鹭鸶……武将为:公侯驸马伯麒麟,一、二品狮子,三、四品虎豹,五、六品熊彪……
他囫囵吞枣地记下,有些领会:此乃“红得发紫”的谚语的由来吧,这文官的标志是鸟,武官的标志是兽,再加上身穿龙袍的皇帝,倒也形象,只是御史中丞明明是个文官,标志却是独角兽,何解?
王氏中途打住,信心不足地插问:“郎君可记得自己是几品?”
这婆娘考他呢,他早已背下大宋官制,御史中丞乃从三品,就是副级的三品官,在后世读文科的他对背诵自有一套心得,不以为然地说出答案。
王氏明显松了口气,继续讲解:独角兽叫獬豸,乃传说中的刚正公义之兽,以角抵不法之人……他心道:这倒吻合御史中丞的职责——诤言直谏,只秦桧污了獬豸的名声。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总算穿戴整齐,手掐绅带,他感觉自己像极了后世舞台上的那个著名小丑——七品芝麻官,不禁摇头晃脑地喊一嗓子,把个眉宇不展的王氏与兴儿逗乐起来,一人捉住他一只脚,套上了皂靴。
一双沾血带泥的牛皮战靴踏在一块巨石上,一兜盔暗淡、铁甲班驳的战将凭石远眺东北方向,一条火把巨龙往两旁弧状延伸,石下赫然是一道横亘的低矮城头,城头的女墙后是一排排血甲尘面的大宋兵士,显然鏖战已久,然立战者肃如林,伤卧者安如山,足有上万的大军竟无一丝嘈杂喧出,那一杆杆高举的褴褛大旗不仅看不出本色,连旗号辨不清了。
凛凛的彻骨江风从城后的江面刮来,送来了与此处的安静截然相反的喧闹声,但见渔火点点的江面反光中,岸边黑压压的一大片影子在蠕动。一只夜鹰儿从江边一掠而过,消失在四更的夜色里。
一小校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喷香肉汤:“统制,火头只做得这羹!”
战将接过碗,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尚有多少人未渡?”
小校答道:“百姓已不多,其余皆为军属。”
战将一挥手:“再传令,渡完百姓前军属不得渡,违令者斩!”
小校执旗远去,战将兀自看着城外的黑暗,自语道:“三日了,终不负泰州二十万百姓。”
战将转回头,露出兜盔下灰掩难辨的五官,只那一双精目熠熠有神,扫过一个个端着肉汤无法下咽的部下,响彻天宇地大喝道:“我等都饿了两日,再不充饥,难道等那鞑子来宰割么,这肉虽取自敌尸,然我辈军人,以尽忠报国为己任,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又何莫?儿郎们,都随我岳飞——吃下去!”
他的嘴动着,一张一合地咀嚼,顾不得油汁流出嘴角,这葱肉馅的太学馒头太香了,再吸了一大口甜丝丝的七宝素粥,不紧不慢的品着,离五更的早朝还还早着呢,慌甚么?
他瞥着表面顺眉垂眼、实则急得冒火的王氏,打心眼里痛快,这些日子被这婆娘管得跟什么似的,总算盼到出头之日,老子要上朝了,你还待怎的?以后就凭老子自由发挥了,你老老实实做好“贱内”吧。他之所以如此笃定,自是因为历史上的秦桧从此飞黄腾达,直入相位,区区一个早朝算甚么?
他不时掀开轿帘,看着早市灯火倒映的一条条河与河上的一座座桥,他尚不知这行在越州是后世的哪个城市,肯定不是未来的南宋国都,其时名为临安府的杭州在西北面呢,这一点他早探明。这越州河道纵横,石桥连街接巷,五步一登,十步一跨,直比那著名水城威尼斯,它不仅有水,还有山,仅城内便有鼎足而立的三山——龙山、塔山和蕺山。龙山在城西北,因山势状如卧龙,故称龙山,大宋小朝廷的临时行宫便设在龙山东麓州治。
赶到行宫门外,发现一些低阶的官员早到了,他不想惹人注意,立于一个角落,饶是如此,仍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五更前,所有上朝的官员陆续到齐,在当值内侍的点卯声中,大小官员们在宫门外排班整队,如同后世的小学生做早操一般,他这个前御史中丞按点卯的顺序排在队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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