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他听到一个熟悉的鸟叫声,视线一抬,那护教神鹰正与那妙音鸟在空中比翼齐飞,神态亲热。哪里有些不对,他尚未想明白,便听得周围号角四起,鼓声震天……
金军终于出现了,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了,从孙村、从四面八方,以不可能达到的兵力完成了合围。在金军黑底白日黑飘带的三角旗丛中,他看到了另一种的青色军旗飘扬在合围的军中,上书大大的“齐”字,不禁呻吟了一声,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漏算了那不屑一顾的伪齐军队,刚建国的伪齐第一要务当然也是稳固统治,其大金主子一声令下,还不倾全国军力而来?两地接壤广近,军队调动轻而易举。兵力上占尽优势,对手又经过了一番自相残杀,这一仗的结果还用说么?
妙啊,妙!一刹间,他一切都明白了,这个陷阱是一环紧扣一环的,他、达凯、轿中人、甚至番僧和西夏人都是这个陷阱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目标是干掉两淮土地上最精锐的义军主力,大金、伪齐便高枕无忧了,当然,他与和氏璧也算在战利品之内吧。他沮丧地看着完全是生力军的大金、伪齐部队,对义军展开了摧枯拉朽的围歼战,心道完了。
他脱网而出,冲那番僧与西夏骑士们拱了拱手,对方便穿过金军的封锁线,不见了。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大宋,在他的眼皮底下,大金与大夏做了一次卑鄙的交易。奇怪的是,轿中人仍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依旧控制着他,以虎入羊群之势,冲入义军与群豪之中,专拣首领模样的杀。此刻方有些醒悟的大宋各路人马合兵一处,开始了突围。
他的双手再次沾满了同胞的鲜血,那情景足够他做一千零一夜的噩梦……他忽然想起后世武侠小说中的一个著名大侠了,他当然不及其老人家之万一,“虽万千人吾往矣”——后世的他每每看到这个标题都会胸怀激荡,眼前的场面何曾相似,只不过主人公相差十万八千里而已,人家是个豪气冲天的大侠,他只是个冤气冲鼻的傀儡。
他依稀记得大侠曾发过的一个誓言,同他发过的那个誓言很相象,只不过大侠的出发点比他更高尚多了,而且大侠深知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的道理,很快便将这个誓言抛之脑后了,杀个痛快淋漓。而他只为着儿女私情——讨一个异族女子的欢心,便发下一个纯粹自私的誓言,还很当回事地试图遵守它,更想将它发扬光大,真是可笑可傻。
也是奇怪,那个痴守誓言、为等心上人“抱桥柱而死”的古信士本是他最讨厌、最嘲笑的一类人。但那一次的感觉,仿佛《大话西游》里的那个猴子,明明知道戴上那个金刚圈将带给自己永世的痛苦,那猴子也坚决地戴上了,于是绝情断欲,立地成佛;他也知道这个誓言非同一般,需要他用生命来捍卫的,他却脱口而出。那个猴子为了爱一个女人,他也为了爱一个女人,哪一个更傻!他亲手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可能永远也取不下来的金刚圈,而那个少女苍白的脸和鲜红的血就是紧箍咒!可是,他没有人家猴子驾祥云和七十二变的本事,拿什么来遵守自己的誓言?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别人手中的杀人机器?
东南面响起一阵呐喊,接近崩溃的义军与群豪获得了一线希望,鼓起余勇往那个方向退却,他们的判断是对的,那里的金军与伪齐军战线被一支外来的军队撕开了一个大裂口,成为突围的唯一方向。他纵身向那里掠去。
“杀!杀!杀……”一阵轰雷般的吼声中,一个大宋小校跨骏马持铁枪,又挑又刺,锐不可挡地冲在最前面。
小校看到一个怪异的人影掠过来,待看清是个背个新娘的年轻人,还以为是逃出的大宋义士,忙上前接应,横变突生。
他一掌击落对方的铁枪,身形一飘,掠上半空,拍向对方的头盔,这一掌若落下,小校便将脑浆迸裂而亡。
蓦地,一股锐利的力量破空而来,直奔他的面门,他从容地拈指一夹,夹住了一支羽箭,只待夹实,仍有余力杀了小校。谁知那箭竟穿过手指,继续向前,他身形一滞,一个陡落,避过那箭,那小校已脱离他的掌控范围。
他又惊又喜,什么人,竟能发出如此穿透力的一箭,逼退自己,从容救人?“周宏退下,岳飞来也!”
落日的余辉下,一身披霞光的铁甲战将驭红马如飞,天神下凡般而来,那根长长的铁枪罩住他的位置,一股充斥了天地间的正气如潮而至,他的双脚深深地陷在大地上,惟有如此才不致于倒退,他克制住内心的剧烈波动,眯起眼睛,以生怕遗漏一寸的专注打量着对方:银亮的铁盔下,一张刚毅的国字脸,眉粗宇阔,一双鹰利的大眼射出夺人的光芒……那不屈的头颅、伟大的脊梁,梦幻般地顶天立地于不朽的传说之中……
“天,真的是你!”他看着眼前跟自己年纪相若的青年将军,心知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带给自己如此震撼的印象,这个印象,将烙在他的记忆里,随着他的基因永远地流传下去,直到人类灭亡。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般情形下跟心目中的大英雄见面。他见到了——一个民族的不灭偶像!
第三十章绝唱
天地顿为之小,四周血战的画面与声音突然淡化了,成为一个遥远的背景,只有中间那仿佛立于宇宙之巅的一人一马进入他的视界。
那一杆披云挂月、渴饮敌血、留给后人无数想象的丈八铁枪遥指他的咽喉,那一双意志若金、斗志若火的利目上下打量着他,那一口河朔口音的官话送将过来:“尔便是明日么,放下尔背上女子,我岳飞枪下不伤无辜!”
大英雄竟识得自己!他受宠若惊,一时感到无比的激动和自豪,再一寻思,还不是那通缉榜的效应,又有些羞愧难当。没等他寻过味来,他已经拔地而起,画了一个圆攻向自己的偶像。
不应便打,当真毫无道理!看来轿中人深恐阴谋败露,故意作出轻视对手的姿态,阻止大英雄可能产生的怀疑。
满足、兴奋、担忧、焦虑等各般心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他为一睹大英雄风采的千年夙愿得偿而满足,又为即将领略大英雄的冠勇身手而兴奋,再生起对大英雄安全的担忧——毕竟后世的武侠小说往往将沙场战将写得不堪江湖高手一击——而轿中人又的确给人以不可战胜的感觉,但他最焦虑的是自己满腔要对大英雄倾诉的话儿无法出口——像秦桧、十二道金牌、莫须有、风波亭之类可以改变大英雄悲剧结局的话儿—
—可是这般情形下他即便能说话大英雄又怎能相信?
天——老子……他恼极地肚骂了一句脏话儿: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老子在此时此地此形势下与大英雄见面……不,老子一定要吐出这些憋了太久的话儿,即便大英雄现在不信,但只要记得一句半句,这总会应验的预言说不定令大英雄有所醒悟、有所防备,而做出改变历史的决定。
他开始寻找机会,寻找轿中人全力出击的机会,只有那一刻他才能开口讲话。
那铁枪凌空一抖,呼呼生风,像一条蜿蜒前进的龙蛇,闪电般穿过那威力强大的圆,“嗤啦”一声,他胸口的衣衫破裂,他的身体忙在空中一旋,心脏部位的压力一闪即逝。
他看得清楚,乃那枪尖所发的一股气流所致,枪气——大英雄已达到了枪人合一的境界?透过长达五、六米的铁枪发出暗劲,这需要怎样的内力!可是这枪气的来源又分明不同于武人的内家真气,两者的区别他还是能感觉的,毕竟,他现在就“身怀”雄厚的内力。
好厉害的枪气,若非“他”即时一旋,即便有护身甲挡住,只怕胸部已然受创,好!
他在心中大声喝起彩来,浑然忘了自己正是受攻击的对象。
第一回合,“他”落于下风。
他对大英雄的信心陡然坚定起来,退一步想,即使大英雄不敌轿中人,也不应有性命之虞,因为若历史不容改变的话,大英雄决不会倒在这里,倒在自己的手里。
他一直渴望知道的答案——在同样挑战人体极限却又各自有别的两大领域——沙场之技与江湖之技的一较高下,终于由两大领域的顶尖人物揭开了帷幕,这是一场战技与武技的较量,这是一场绝顶战将与武学高手的较量,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
只见他的身子开始螺旋般地在空中飞舞,那一圈又一圈的漩涡向外扩散,与对面的枪气发出激烈的碰撞,扭曲的影象在眼前破裂,却没有气流的声音,他立刻明白轿中人的“大水法”再度施展,他又失聪了。
这正是“大水法”的第一个变化:水之柔性的一面——“不争”——或许惟其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可是“他”不像前两次那样即转即停,而是越旋越快,他竟丝毫不觉头晕,心底却冒出阵阵寒气,晓得轿中人这次已毫无保留地将功力提升到最高点。
这正是他想要的开口机会,因为漩涡中的大英雄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却转念不吭一声,甚至连那“不争”的应对之法都不提醒大英雄。
因为他想到了对君不见君所帮的那个致命的倒忙,全因他的提醒而起,中华高深的武学岂是他这样一个三脚猫能领悟的?尤其想到那漩涡随心所欲的转向——将水的变化无常之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刚刚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转眼巨浪滔天,无坚不摧。他更噤若寒蝉,在这种生死关头,他不敢因自己的因素影响大英雄的正确判断。
大英雄出招了,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源自轿中人的超常感应,令他看清了大英雄的每一个变势:驭骑不动,那一杆枪的枪尖有如长蛇点头,抖出一个快、圆、小的圆圈,正是百枪之法的最精妙所在——“圈为枪法之母”,那搬、扣、刺三动一气呵成,却没有刺向对手,而是向天刺去!
那一枪刺在空处,大英雄的周身皆为空门,竟是不攻不守……太棒了!他几欲鼓起掌来,以“空”对“不争”,你有“不争若水”,我有“虚怀若谷”,异曲同工,较番僧格波巴的“随波逐流”犹胜一筹!那受杀气激引的小涡流看来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了。
他相信常年征战的大英雄绝不会听过这劳什子的“大水法”,能还出如此精妙的一招只证明了一件事——大英雄在个人修为上已突破单一的战技领域,与超出“武”之概念的轿中人殊途同归,皆晋入了万物共通的原质境界——无数习武、修道、练佛之人梦寐以求的“天人合一”。
这一战,足可称之为天人之战。
他认为自己的一切担心纯属多余,此刻不开口更待何时?他冒出的第一个词便是“大英雄”,方觉不妥,这洋溢着他自幼崇拜之情的赞誉之词说出来真有点肉麻,倒像拍马屁一般,他认为这也是对偶像的不敬,所以他立刻改口:“岳飞将军,留意我背上之人……”
咦,怎么听见自己的话了?他才发现自己反向旋转起来,那大漩涡的外旋力变成了内旋力,正往里收缩,他的心也是一缩,“大水法”的第二个变化出现了:水之刚性的一面——包容万物的“不争”亦可变成终结万物的“至争”——或曰无极生太极,太极归无极。
如同宇宙间的黑洞——他记得后世的科学书籍是这样阐述黑洞的:它不断地吞噬周围的星体,连光都逃脱不了,科学家们曾预言黑洞就是宇宙的归宿。“大水法”虽不可同日而语,却运用了同样的原理,所以他的声音也被吸回来,外人自是听不见了。
那格波巴是借助“妙音迷魂之术”才反败为胜的,当然,那是金夏合演的一出戏,可是真正的克招在哪?岳飞该如何面对?
岳飞那凌空指天的长枪亦忽然变向,令人意外地转头向下,竟一枪刺入马首前方的地上——那红马儿一声长嘶,四蹄亦陷入土中。
一股强烈的枪气自枪尖落地之点激荡而来,形成与大漩涡内旋力相抗衡的反作用力。
他再次感受到了那枪气,终于体会到它更接近一种金戈铁马的浩荡之气,与岳飞周身环绕的正气一呼一应,他明白了,这是一个胸怀赤心、身具铁骨之士在千军万马中千锤百炼出的斗气,惟有如此之人,才有如此之气!
与后世所有经不起推敲、见面不如不见的偶像们不同,他见到了心中的偶像,一刻比一刻生出那些流传后世的虚名远远表达不了岳飞真人具有的震撼形象,他感动得想哭、想笑、想疯、想狂……他此刻方理解了他一向看不起的后世追星之辈的怪诞行经,只不过,眼前之人,不是那些萤火之星可以相比的。
“嘭!”两股气流在地面对撞,巨大的轰响震得他耳朵都快聋了,扬起的灰尘竟形成了一个小蘑菇云,真是谓为奇观。
可是,岳飞还是落入了下风,他看到那四蹄陷于土中的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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