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伸出大手,远远地向他挥动,真诚的声音仿佛自天外传来:“红义士,飞怠慢了……”
即便在这时代经历了无数大阵仗,他还是呆了、傻了、楞了、痴了,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即便为这个人万劫不复,也认了。
“红义士?”一个人在旁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看清是朱芾,才看清岳飞左右的一大群武将和一位白发老夫子,那些不乏他牢记在心的各位英雄都瞪着他,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热切地攥住岳飞的手,死死不放,连这时代最基本的礼数都忘却了。
“大帅,小人失礼了!”他赶紧就欲补礼。
岳飞却一把扶住他,哈哈大笑:“红义士不愧性情中人,快入席!”
犒军大宴开始在即,岳家军的将士已坐满了广场,朱芾作了一回引见人:“红义士,这位是李若虚大人……”
哦,替赵构小儿传密旨的就是你哇,定也不是好东西!他没好气地与之见礼,再扫一下四周,将士们的神情充满了出征前的兴奋,显然尚未知道这个消息,朱芾亦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难道也蒙在鼓里?只是岳飞的表情分外坚毅,他想起即将展开的决战,赵构君臣的这一阴谋应该没有得逞,心头稍定。
朱芾又开始介绍一干将领,他自装作初识,跟这些在后世同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亲热相见。到了牛皋处,这外形与他相近的黑碳头一把推开朱芾,越厨代庖起来:“小子,俺跟你一见透熟,莫非以前见过,来,见过俺岳家军最小最能打的嬴官人!”
难道牛皋也能嗅出明日的气味,可千万不能跟三相公见面啊,那时自己还能控制自如么?他一面转着脑筋一面拉住岳雲的手,发自内心道:“小将军大名早已如雷灌耳,抽空让我好好见识你的大锤!”
岳雲面上现出与其雄武外表不相称的羞涩:“红大哥夸奖了!”
“老牛再带你见识我岳家军第一虎将和第一美人……”牛皋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一张桌前,“杨兄弟、三姑娘,看看老牛刚交的新友!”
他避犹不及,木木看着那一对璧人中的娇俏仙子,一首后世的天籁情歌自心中和泪淌出: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就偶尔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缘,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第八十四章天摇地动
三相公穿着秀雅的淡青短襦长裙,挨着杨再兴坐在一桌年轻的将领中,比记忆中的男装飒爽多了一分柔弱可怜,与眼前热烈气氛不同的,她淡锁娥眉,并不理会什么老牛的新友。
牛皋在他脑后偷笑提醒:“老红,少看一眼,三姑娘人美,可是脾气也大,谁也惹不起,连岳大哥都让她三分……”
一身白色战袍分外俊朗的杨再兴欢喜立起,抱拳道:“在下杨再兴,请教兄台大名!”
他被牛皋大手一拍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礼:“久仰杨将军威名!在下红三变。”
或许他这个姓古怪,名字更古怪,岳楚闻言抬头,看到他的粗俗模样,立刻转过脸去,他心里泛出苦水,只想离得远远的。牛皋却与杨再兴甚是亲热,拉他坐了一桌,他硬着头皮,坐到另一边。
号角响起,数万之众鸦雀无声,除了篝火的燃烧声和远处战马的偶尔嘶鸣,偌大的广场陡然而静。隐敛于一群战袍鲜亮的将领中的岳飞长身而起,那灰布缝织的战袍说不上尊贵,那不高不矮的身躯说不上魁梧,那方大无须的面孔说不上英挺,但岳飞就是这么随意一站,一股身经百战、气盖万夫的气质油然发散,那双沉毅有神的双目所至,将士们无不以百倍的精神回视,这种军者至尊的霸气,也只有大金头号勇士的金兀术可以媲美。
岳飞眉头紧皱,低沉有力的声音传向四周:“大军每动,东南民力无不全力支援!国家恃民以立,而我等徒耗之,于心何忍?大军每出,西北百姓莫不翘首以盼!国家以土为根,然大功未成,乡土仍受践踏,我等面对美食美酒,何以下咽……”
岳飞言及此处,涕流气塞,真情尽出,广场上一片唏嘘,岳飞蓦然虎目怒瞪,厉声道:“我辈荷国厚恩,当以忠义报国,枕戈励志,誓清中原,死且不朽,方乃班师!”
“惟大帅是令!”将士们无不欣然鼓舞,欢呼起来。
就在三军雷动之际,岳飞伸手扶起李若虚:“朝廷特派李大人勉军,请李大人话!”
他心中一动,若非玉僧儿事先相告,怎地也猜不出岳飞的真实用意——以对国家和人民之忠义和全军将士的激情感染李若虚,反抗赵构的密旨。由此看出大英雄并非愚忠之人,只是后来为何屈服在十二道金牌之下,以至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只隔了几张桌,他清楚地看见李若虚的表情,其显然也下了极大决心,嘶声道:“十四年前,靖康之难,吾弟若水为保二圣,被金人以刃裂颈断舌而死,故乡自此沦落,亲人离亡,若虚每思及此,肝肠寸断。朝廷今派吾前来,要尔等驱鞑子,复故土,精忠无我,为国许命。若虚借岳帅的一句词勉送三军: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想不到李若虚还有如此的国恨家仇,现在,其等于为岳飞担起矫诏之罪。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其实,作为十万大军的统帅,只要岳飞一日不放下军权,赵构与秦桧够胆拿之怎样?
岳飞与李若虚并肩而立,以永不回头的决心大喝:“尔等今日尽情吃喝,他日上阵忘我搏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在“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万众同声中,犒军会食开始了。岳飞“训士以德”的驭军艺术令他叹为观之,一支思想觉悟正确的部队才有战斗力,这就是岳家军英勇无敌的源泉。相比较他的“不杀”,岳飞的“忠义报国”更贴近现实,所以圣军一旦离开赖以生存的狭小根据地,思想的危机就开始到来,昭示未来的“不杀”必然和充斥现实的“杀”相冲突,他与圣军在这血雨腥风的时代大势中将何去何从?“为不被杀——可杀”是他妥协的开始么?
他陷入思海的深渊,几乎忘了眼前还有一个牵挂的人。他亏欠甚多的岳楚坐在欢闹的人群中,分明落落寡欢,而杨再兴眉宇间也有隐隐的忧郁,难道你们俩在一起不幸福么?
牛皋不停地找人喝酒,他与杨再兴都被黑碳头灌了好几碗。老牛喝多了,揽住杨再兴的脖子,大着舌头道:“杨兄弟,开心点,三姑娘不是答应你,此番出征回来,就与你成婚!”
岳楚闻言,面色一黯:“到时请牛大哥主婚!”
此言落在他耳里,不啻一个惊雷,怪道觉得怪怪的,岳楚依旧留着未婚女子的双髻,原来尚未嫁于杨再兴,他岂不是尚有机会。算起来,岳楚已过当嫁年龄,为什么还不与杨再兴成婚,难道还想着自己?再想到杨再兴阵亡于小商桥的未来结局——这也是他想要改变的结局,他该怎么办?
他越想越乱,端起酒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杨再兴与岳楚面前:“杨……将军,三……姑娘,在下祝你们早……结同心,早……生贵子……”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了这句祝福,一干而尽,掉头便走,浑没注意岳楚看他的眼神一闪。
“大……大英雄,在下仰慕你已久,干酒!”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借着酒劲,跑到岳飞的桌旁,找大英雄喝酒,却见周围的将领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才见岳飞正用手扶住他,面前并无酒碗。
朱芾圆场道:“红义士初来乍到,不知大帅滴酒不沾。”
是吗?他的醉眼分明看到岳飞盯着他碗里的酒,喉咙在蠕动,这馋酒的模样他怎么看不出,他胆子一大,将酒碗塞到岳飞手中:“大……大帅,喝!”
岳飞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酒,像捧着一副毒药,又像捧着一个宝贝,难禁诱惑地送到嘴边,又蓦然停下,做贼似地看看周围,一桌将领们都大眼瞪小眼看着他与岳飞。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岳飞的距离拉近了,原来威慑三军的大英雄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却不知,酒色财气中,岳飞别无所好,惟独嗜饮,但因年轻时两次酗酒有失而戒掉。身为一军统帅,自要做出榜样,只见岳飞端起酒碗,面向四周将士,朗声道:“此酒暂且寄下,等他日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耳!”
他口干舌燥,难受地睁开眼,天方蒙蒙亮,想找水喝,一翻身却碰到一条毛茸茸的大腿,怎么小娇妻的玉腿变成了这模样,他呆了一呆才想起自己身在岳家军,身边的赤条大汉是牛皋。
他昨晚喝得大醉,畅快淋漓的大醉,到了岳家军就好像回到了家,回到了亲人的身旁,即便在故乡海州也没有这般塌实过,他比谁都清楚这支大军正处在即将创造历史的颠峰状态中,他将有幸见证这个历史的诞生,至少,在这个历史被创造之前,大英雄是安全的。
“呜——”,帐外传来长长的号角声,睡得死猪一样的牛皋一骨碌坐起来,似对他说又似自言自语:“岳大哥这么早召集大家做甚?”
“老红,你再睡睡!”牛皋胡乱套上战袍,一溜烟跑出去。
他已无睡意,但初来乍到,也不敢出去走动,就打量着牛皋帐内摆设,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后帐藏了不少酒肉,他心中嘀咕,牛皋这么好吃?此时,有兵士在外唤道:“红义士,大帅唤你一道晨饭。”
大英雄蛮看重自己么,他沾沾自喜,赶紧穿戴整齐出帐,随那小校去了,一路见各营兵士正排队打饭,虽是盛夏,亦戎服整齐。
到了中军大帐,众将云集,不分级别高下,环坐四周,中间热气腾腾,摆放一大锅米粥并一大盆胡饼,与士兵伙食一模一样,虽是粗淡之极,但众将吃得津津有味,至少表面上吃的津津有味,岳飞亦杂坐其中,吃得尤为香甜,毫无一军统帅的架子,只有牛皋皱着眉头艰难下咽,怪不得私藏酒肉。
相比较张俊、韩世忠等军上层“所衣者锦衣,所食者玉食,奢豪无所不至”,岳家军官兵同甘共苦的情形可谓异类,或许这也是岳飞不容于赵构小儿的一大原因。因谦廉而被猜忌,因忠义而招杀身之祸,大英雄的悲剧因而成为中华民族的悲剧,这就是历史的惩罚吧!
与李若虚坐一起的朱芾早看见他,招呼他坐过去,他也毫不客气,端粥就喝,正好解酒,又让伙头连添两碗,想到牛皋并未叫上自己,众将被召在一起应该并非只是吃个早饭这般简单。
果然,吃的差不多了,一直默默无语的岳飞放下碗筷,手里仍拿着一张饼,边嚼边道:“淮东、陕西战事胶着,然中原先有顺昌大捷,张宪、牛皋再肃清开封外沿,金人震惧丧魂,珍宝悉取而北,意欲弃燕以南。两河忠义百万,闻大军不日渡河,纷纷而起。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粮食,顶盆焚香守侯。尔等怎么看?”
岳飞寥寥数语,便将大势说得清清楚楚,早已憋了一肚子话的众将群情振奋,七嘴八舌地请战,以牛皋声音最大:“岳大哥,还等甚么,打过黄河,直捣黄龙府!”
时年五十四岁的牛皋,喊三十八岁的岳飞为大哥,发自肺腑,后世的《说岳》并非完全杜撰,而岳家军中敢喊岳飞大哥者也只牛皋一人耳。
众将轮番发言,或谈战术,或论战略,气氛热烈,一个个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此情此景直追女真人画灰而议的民主传统。大将有勇不足恃,有谋方为先,岳飞“为将谋先”的驭将艺术亦给他上了一课。
岳飞最倚重的爱将张宪尚在前线,便特意向另一臂膀王贵询视,还是一脸憨厚、年纪最大的王贵老成:“相公,鞑子不日授首,所忧者他将不相为援!”
岳飞闻之颔首,不经意回头,将目光投向他:“红义士有何高见!”
他毫无思想准备,没想到还有自己发言的份,随即醒悟这是取信大英雄的大好机会,大脑立刻高速运转,以少有缓慢的语速开口:“中原战线,张俊不可倚靠,刘锜不思进取,宋金此战全看岳家军!然岳家军并非孤军奋战,以在下所知,大帅早有‘连结河朔’之策,太行义士、京东李军等多支义军悉为奇兵,更有其他义军自发呼应,比如海州圣军,只要大帅好好利用,麾下所统远非十万之数。以在下所观,寻求与兀术主力决战,以金人最擅的骑战击败之,对金人心志给以最致命之击,使金人再无胆撼岳家军,当为决胜之道!”
岳飞身躯一震,目光灼灼:“不知红义士携兄弟此来,愿不愿受飞约束?”
他再无犹豫,翻身拜倒:“红某及兄弟愿受大帅号令!”
“好,飞又得一虎将,大军又添健儿!”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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