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感应不到任何的敌意,心里也终于得意,可人儿成了他一举扭转局面的奇兵,他创造了一个奇迹,荒岛上的军器奇迹与这一奇迹不可同日而语。世间最难把握的就是人心的向背,他在一柱香的时间内做到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大众的力量是惊人而伟大的,有时候也是盲从的,他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他在大篷车之役就见识了这种力量,而今,他第一次成为引导这种力量的人,而不是被它淹没的人。
“咔——”电光闪过,半空一声炸雷,刚刚晴朗的天空顷刻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至,海州夏季特有的雷暴雨降临了,欢呼的人群顿作鸟兽散。
驿馆主室内,被淋成落汤鸡的他与楚月相视而嘻,他俩又共患难了一回。
“月儿,你刚刚表现太棒了,来,亲个嘴儿庆祝一下!”
“呵呵,一边去,休想占自家便宜!”
“哎呀,浑身都湿透了,可不要着凉!月儿,快将衣裙脱了,我将你身上擦干。”
“哼!自家有不是没手。你也到那边换衣服去,可不准偷看……臭小子,你怎地在此脱衣服?”
“嘻嘻,好娘子,你帮我擦擦身子好么?”
“才不……哎呀!你又要做甚?外面那么多人在等你……”
“娘子放心,外事我都放手于二通事,还是专心我俩内事吧……”
牛文、马绉在门房陪着巴巴等待的知州程大人,闲聊了一会,见他还不出现,便自作主张:“大人,看来天使有点累了,这接风宴么,不若改日罢……”
程知州察言观色道:“二位大人,如此可好?下官岂不失了礼数,万一天使怪罪下来……”
二通事对个眼色,马绉道:“天使既为海州人,自不会为难大人,此次回乡省亲,有劳大人之处多了。而郡主所送海州百姓钱粮,就折成现银劳大人采办,万不可有私扣舞弊之事……”
程知州吃了定心丸:“凡有效劳之处,下官定尽心尽力,约束下属,绝不徇私!这里尚有三份薄礼,送于天使及二位大人,恳请笑纳……”
窗外的雷暴雨转为连绵的阴雨,弄得人心里也湿躁躁的,他故意将刺花留在城外大营,这下美了,整日躲在驿馆里与楚月厮磨,沉醉于温柔乡中,把个雄图壮志抛之脑后。
这日,他与二通事匆匆碰头后,又溜回主室痴缠楚月,可人儿娇喘吁吁之际,不期然一把拧住他的耳朵:“臭小子,你到底作何打算?整日窝于驿馆,就这般过一世么?”
他指着窗外狡辩:“月儿,你看外面淫雨霏霏,我哪也去不了。听驿馆里老人讲,这种天气海州常有,要持续月余呢。再说我不是令艾里孙去采购马匹了么,到时就回燕京拜门订婚……”
楚月毫不放手:“那拜门之后呢,就留在燕京做奴三年?”
啊,可人儿口气不善,好像责备他不长进哩,他赶紧答道:“当然不是,把儿子带上,我们一家仨口回海州图大业啊……”
楚月松开手,恨恨地戳了他的脑袋一下:“臭小子,枉你貌似聪明,竟看不透这一点,爹爹会让我们带走儿子么……哼,那时才图大业,不嫌迟么?这几日不准你再碰人家!管甚么淫雨霏霏,你快把刺花接来,自家明儿就带她出门,去巡视百姓领钱粮事体!”
他不由拍了拍脑袋,反应是有点迟钝了,岳父挞懒之所以敢放他夫妻离燕南下,自因攥着外孙在手,不怕牵制不了他俩。谋大事者,怎会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亏可人儿提醒。
楚月端的谋略非凡,大处为他设计了回归海州、创建根基的长远之策,小处考虑到他收买人心之举的延续性——对黎民百姓来说,物质上的救助诚然可需,却只能感恩一时,精神上的慰问更显宝贵,才能铭刻于心。可惜她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子,定成为称霸一方的盖世英雄。
自己与可人儿相比,不过占了见识超前之利,其他方面,并无优势,这一比较,同样适用于这时代的其他人,偏偏自己还自视甚高!
他受到刺激,作出深刻的反思:自己确实习惯于随机性的小聪明,缺乏真正的高瞻远瞩,空有一个惊世创史的崇高目标,围绕它展开的皆是想到便做的凌乱计划,或许得逞于一时,却难成就于一世。
这种思维方式,诚然跟他堕入这时代后一直被人追杀的亡命经历有关,却更多的来源于他的复杂性格——一个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成长于八十年代、成熟于九十年代之人之性格。
他的眼神由浅薄而幽邃,再度射出儿时的不羁与顽皮:“月儿,我是有点松懈了,自今日起,且看为夫龙腾虎跃吧……不过,在床上我一样龙腾虎跃的,哈哈哈!”
他什么都没说,但楚月什么都明白了,她柔媚一笑,主动投怀送抱:“臭小子,这才是我的好夫君!且让你龙腾虎跃一回吧……”
他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天使大营,站在天雨泥泞的跑马场上,发布一道出人意表的命令:即日起,全营拉到郁洲岛上化整为零,不带给养,不携装备,不近人居,不得扰民,野外生存一个月,如有违者,军法严惩!
同时,宿城桃源中因雨天无法建筑的不杀军生士被他全部调入海州,在他的亲自率领下暗中保护巡视民间的楚月主仆——她坚持不带任何护卫,只要地方派几名役保领路。在他离开荒岛的日子,原本九十一名的女真兄弟们损员五名,出世者失踪三人,入世者不见两人,余八十六人,生士、秘士各占四十三人,生士除去留守荒岛桃源与宿城桃源各五人外,实入海州者三十三人,他们的外表已与汉人无异,又被他粗教了些海州话,暗中保护二女自无问题。
二通事则以天使代表身份与官府往来,而艾里孙摇身一变成为他的表亲,用赠济百姓剩余的银两为资本,开了海州城内最大的一家贸易商号——日月庄,在半官方的背景下,回易茶马,课酒榷盐,劝粜豪右,无所不包,更以州府名义上报伪齐朝廷,筹备朐山口商埠的开建事宜。
事实再一次验证了楚月的英明决策,她主仆二人与生士队一明一暗,发现了大量问题:一是负责发放钱粮的小吏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营私舞弊行为,二是各镇村的富豪恶霸们——渔班、地主、盐枭、山霸乘机代领、冒领钱粮,而穷苦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幸亏走这一趟,否则受益的不是百姓,好事变成坏事了。像官吏舞弊行为,楚月主仆可直接呈报官府惩处。而对恶霸们却无法可依,便轮到生士队大显神威:日里探明恶霸家址,夜里蒙面登门,一番教训之后,恶霸们乖乖地吃多少吐多少。那一阵,被占了钱粮的百姓每每清晨一起身,就发现门口堆满了失去的东西,却无一人,惊喜地对空拜谢。
几次下来,聪明的楚月亦猜到他暗中做的手脚,晓得他终究跟来了,又不违自己初衷,便默许了,只是让刺花传话不准他与她见面。
他确有心与可人儿偷偷见面,哪知她明察于前,他只得专注于地下工作,又觉楚月主仆行动太慢,范围太窄,干脆将生士队分成五支小队,分赴各地暗访惩霸。
顿时海州大地处处震动,传言四起,都说郡主娘娘慈祥感天,连神灵也帮她救助穷苦人了,而楚月信任亲近的作风也赢得了百姓们的好感,尤其赢得了妇女们的爱戴,她们不仅将她看作了海州媳妇儿和女儿姐妹、更将她看作了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制造的奇迹并没有被那场雷暴雨击散,反而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楚月主仆每至一地,无论风雨,皆受到当地百姓的热烈欢迎,而妇女更自发地组织起来,追随左右,主动揭发贪吏恶霸行经,甚至一些其他的冤情也向楚月申述。
楚月亦显出因势利导的非凡意识与领导才能,发动妇女们成立“碧霞会”,自任总会长,下设分会长,成为各地的民间监督力量,凡为非作歹者,自有官府治罪,而官府管不了或无法管的,又有生士队暗惩。
一时间,郡主娘娘的名望在海州如日中天,为恶者闻之色变,良善者为之欢欣,后来百姓们觉得郡主娘娘毕竟是鞑子称呼,叫起别扭,皆称楚月为“圣娘娘”,而她背后那支惩恶扬善的神秘力量,则被称为“圣军”——不杀军的新军号就此叫起。
他取自后世将夫人推向前台博取民心的政治手段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作为奇迹的始作俑者,他隐在娘子的神圣光环下,变成了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心里虽然酸溜溜的,也更甜滋滋的,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一个月后,雨停日现,海州大地呈现焕然一新的勃勃生机,这种生机,不仅体现于大自然中,更体现于黎民百姓的精神中。
经过出世训练的天使卫队重新集结在城外,铁浮屠上下的面貌也为之一新,这群以往只知杀戮的将士在从未有过的野外生存中第一次感悟了生的意义,为他日后的改造打下了基础。
他与楚月也终于见面了,一个月来他就在暗中注视着她被海州民众一步步地推上神坛,甚至也产生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直到这刻将她真实地拥在怀里,才长出一口气,那个清慧可人、娇蛮柔情的娘子回来了……
艾里孙不仅为他备好了回燕京拜门的各般聘礼,更利用日月庄的强大实力,将散布两淮、渗入各行各业的秘士们独立门户,成为日月庄的分支。当然,这一切离不开牛文、马绉的背后出力。
踌躇满志的他偷得浮生半日闲,携二通事登上孤枕西南、紧邻州城的白虎山,这座后世以四月八庙会著名的小山因遍山磊磊白石、东望如卧虎吼啸而得名。山石上勒刻留名者甚多,牛文、马绉在其中一碑前稍停嗟叹,他不禁留意碑文:微酞阁待制知州事张叔夜……宣和庚子重阳日同登……
他记得张叔夜乃北宋忠臣,却不知其做过海州知州,不敢乱评,因问:“此人十分耳熟,不知有何事迹?”
牛文语气凄重:“张相公乃大宋节臣,靖康之难时随二圣被金人所虏北上,途中不食粟,唯时饮汤,闻过界河白沟,矍然起,仰天大呼,遂不复语而卒,实令吾辈愧对矣……”
马绉沉默不语,双目微湿,二通事一个外向,一个内敛,却皆怀一颗赤子之心,他心有所感道:“逝者如川去,来者尚可追,吾辈切莫等闲啊……”
闻此言,马绉忽然面浮激动,大步向上攀登,势若疾风,他忙手拉牛文,紧随其后,须臾到了山顶,但见渔歌唱晚,落日熔金,鸟瞰海州全城,沐于碧光紫霞之间,有如一座王者之城,好一个“虎峰夕照”之景。
马绉目露奇光,长须拂颤,一扫寡言之态:“三才天地人,三光日月星,郡马爷,你看这海州城像甚么?”
他疑疑惑惑,极目俯眺,半晌迟疑道:“有点像个大龟……”
马绉微笑:“然也,牛文,你也来看,这海州状如大龟,头向西,而城内那河,逶迤如蛇,形成龟蛇相交而嬉之势,正是华省占星运,孤城望日遥!”
他心头隐隐捕捉一丝影象,忙问:“先生有何高见?”
马绉双手一背,超然屹立:“郡马爷可知,这海州城隐含一千古之迷,古今各代玄师术士皆以破解此迷为大任,如唐代刘长卿之流,惜无不半途而止。吾自幼喜观天象,偶窥一二……”
他急道:“先生快讲!”
“古传伏羲画卦之地即在海州,故海州城有“天下第一星象城”之说。所谓星象,不外日、月、金木水火土五星及北斗七星,再外为二十八宿等等,各代玄师术士积累前人,亦只勘出二十八宿玄武星象……”
他气和:“先生请讲!”
“青山与绿水,虎啸对龙吟。郡马爷请看,城东南方位有青龙山,西南方位有吾等脚下的白虎山,正合二十八宿青龙象、白虎象。凤凰不落无宝地,城正南方位又有凤凰山,合二十八宿朱雀象。此三山高度相近,大小相似,与海州城形成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象布局……”
他心静:“小子在听!”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自古取象于天的城池不是没有,却无海州天然之象:龙祥云瑞,凤披彩霞,白虎啸海,玄武踏涛!而一旦勘出日月星三光之象,天象应于人身,所谓天人感应,千古之迷自解……”
他沉思:“小子受教!”
“昨夜天晴,吾观天象,直至晨鸡报晓,整夜无异,惟独在破晓之时,只见日月相贯,群星争耀,光照大地,一瞬而过,如此异象,闻所未闻,吾忽有悟,那日月星三象将现海州,天命降世,千古一刻……”
他一惊:“小子不明?”
“明日,日出东方,月昭大地!你曾擎和氏璧,贵返海州城,明以郡主服心,暗伏圣军惑民,左令日月庄聚敛,右将铁浮屠威收,外有挞懒呼应,内据海岛为基……天象正应在你身上,还要瞒我二人到何时?”
他大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