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平王府派人来接浣衣宫人素氏的尸身。素盈自己不便出面,指派一个小宫女去看。那小宫女回来说:“平王府来了一位管事,带着两个下人,在北泰门外用青牛车接了宫人素氏。”
素盈问:“然后呢?”
小宫女被她问住,讷讷道:“然后……他们走了,没了。”
没了。
她的双生姐妹尚且有两名兄弟来接,只因死前还有“媛”字挂在姓名前面。而她,四岁受教,十年辛苦,宫中三载费尽心机脱颖而出,荣华却不足四年就烟消云散,三年难熬的宫人生活,一声短短的“没了”,这一世就轻轻揭过。
素盈没有说什么,唤来轩茵,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中陪我,好久没回王府。不如这些天回去代我向平王尽尽孝心。”说罢又交给她一封书信,让她务必交与平王。
信中无非交待姐姐的后事。素盈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只有能够陪葬皇陵的女人,才是他认可的好女儿。他与素沉安排轩茵在素盈身边,原是打算遇到紧要情况时,有人方便往家中传话。素盈特意用上轩茵,希望父亲明白她看重这件事。
轩茵自是不明白这些,虽然不情愿离开素盈,但素盈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这天晚些时候就带着信回平王府去了。
素盈还未怅惘几时,出猎的计划和所用明细已送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立刻振作。
丹媛来拜见皇后时,素盈顺便向她提到出猎的事,平淡地对她说:“这一次没有让姑姑跟去,姑姑不会怪我吧?”
丹媛含蓄地笑道:“妾近来身体不适,就算娘娘厚爱,妾也不得不推辞。”
她的样子委实不像有病缠身。而素盈和她彼此也明白:既然她们已决定联手,那么一个人出猎,另一个人自然要留下守望后宫动向。
“别闹出什么事情就好。”素盈一面翻看随员名册,一面说:“这次要带四五个选女同去,也不知道谁能像我们阿槐那样好运气,一次打猎就蒙圣宠。”
“四五个会不会有点多?”
“后宫自从灾年之后就样样萧条,人多点才热闹。”
丹媛认真看着素盈,取笑道:“娘娘还这么年轻,倒是想的开。”
“年轻?就算年轻,也不能一口吞下一头骆驼。”素盈说着狡黠地笑笑,“圣上正当英年,膝下皇子却仅有东宫一位,令人唏嘘。若是哪位聪明伶俐的选女能得圣上欢心,尽快为圣上添儿添女,那便是国家之福,也是我们的福气。”
身为皇后,想要自己生孩子也许有些风险,但她不会得不到孩子——任何一名宫人诞下的男孩,都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只要她愿意,总能找到办法抱来养育。
丹媛明白她的意思,听罢欲言又止。素盈见她神情有异,便问:“什么事?想说就说出来。吞吞吐吐可不像姑姑作风。”
丹媛笑道:“平王特别提醒过妾——妾不大相信,不过……平王说,娘娘的命格特异,抱养别人孩儿这种念头,最好想也别想。此事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再说娘娘自己正当妙龄,又不是没有机会。”
素盈知道他们怕她妄自托大,日后被皇子生母反将一军,落得一无所有,连丹茜宫也不得不拱手让人。
“以后的事情我还没有打算现在就决定。先不说了。”素盈调转话锋,看着名册蹙眉道:“荣安公主身怀六甲,竟也要一起去凑热闹。”
“公主要去,驸马就要随行,驸马手下的飞虎卫自然要出一支精锐跟着——这么说,娘娘要小心了。毕竟,她可是毫不掩饰地把娘娘当作杀母仇人,几度扬言要为母平反。”话虽如此,丹媛的神态一点不慌张,似乎对素盈很有信心。
“她那样明目张胆,至多让我脸面上难看。烦的是她这里明修栈道,旁人借此机会私底下暗度陈仓。”
丹媛替她叹道:“偏偏,这时候丹茜宫卫尉又不在——难得让一个对娘娘死心塌地的人掌管了丹茜宫安危,这时候却指望不上。如今这位卫尉上任还没几天,不晓得是什么底细。”
素盈喝着茶,斜眼看着她,“姑姑想说什么?”
丹媛也不卖关子,径直道:“素澜想与娘娘重归于好。娘娘也知道,她丈夫可以随意动用相府青衣卫——人数虽少,但青衣卫以一当百的名声还是有的。”
素盈冷冷一笑。“怎么?我身为皇后,沦落到要靠宰相的部曲来保护?就算丹茜宫卫尉靠不住,还有大哥带飞龙卫同行呢。”话一出口,素盈已察觉不妥:飞龙卫、飞虎卫是公主们陪嫁的武人,名义上虽由驸马掌控,然而凤烨荣安两位公主也有着绝对的操纵权。假设荣安公主真的发难,凤烨公主必定不放飞龙卫与自己妹妹做对。素飒手下精兵良多,然而他已带去边陲,借也借不回来。
素澜明知素盈左右找不到依托,才有胆量借这机会修好。
“祸生肘腋并不罕见,君王被近卫谋害的事情也有,何况皇后?留个后招未尝不可。她如今向娘娘示好,有益则合,无益则散,何必拒绝?”
“姑姑不必危言耸听。”素盈合上名册,面无表情地说:“圣上出猎这许多次,也不见得回回都有变故。我虽然无德无才,现在还没落到要靠出嫁的妹妹来保驾的地步。”
丹媛见她态度没有转变的意思,笑着为自己分辩:“娘娘知道妾这些年来与相府交情匪浅,为宰相的儿媳说一两句话也是当然,再者,她还是我的侄女、娘娘的妹妹。”
素盈没有说什么,心中却多了一种因无力而生的畏惧:东宫有左右卫率府,公主们有飞龙卫飞虎卫,他们各自牢牢掌握一支卫队。她只有丹茜宫卫尉,却没法控制卫尉的人选替换补缺,这让她感到不安全,而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幸而那天皇帝驾临丹茜宫时,提到了狩猎,又提到了荣安公主。
“挺着大肚子还要凑热闹,简直胡闹。”他一边摇头一边说。
见素盈面有愁容,他看穿她的心思,牵着她的手,用很随意的态度说:“我已经命她乖乖呆在家里,不准随行。否则的话……不知道又要替你挡什么东西。”
素盈笑道:“公主身边的物品不会接二连三出意外。”
“一次意外还不够教训,就真该狠狠罚她了。”他说罢,若无其事地补充一句:“凤烨身体不好,也不去了。不过两位驸马还是会随行。素沉做事稳重,信默的身手好得没话说,我很喜欢带他们一起打猎。”
他已表态,素盈自然没有异议。
四八章 面目
五月是打麋鹿的好季节。四月底,宫中已派人在崇山起了行帐,五月中,皇帝带着皇后与一干心腹臣子浩浩荡荡驾临。他要在这里呆到七月,其间不能抛开国事,于是把他的朝廷的核心也带来了,唯独留下宰相与东宫。素盈不再相信他是个不假思索随意安排的人,知道他的计划常有用意,因此尝试用他的方式去看这个形势:东宫与宰相在京中互相挈肘,彼此怀抱杀机,无论谁被对方抓住把柄,都是死路一条。为这缘故,素盈料想他们应当会各自安分。
而后宫中,素盈也已做了安排——临行前,丹媛毫无悬念地封为钦妃。其实素盈对姑姑并不放心:她们两人都知道,平王的是非观总是一面倒地倾向于有希望的女人,只要在宫中有实力,是否心狠手辣、做过错事,他既往不咎一力扶持。素盈担心姑姑向自己倒戈一击,对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再者只钦妃一人晋封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素盈便旁敲侧击地建议皇帝让景嫔进为熙妃,安嫔进为宁妃。钦、熙、宁三妃同是二品内职,却分了先后,钦妃略高一些。但有熙宁二妃在,多少能给钦妃找点事情做。然而皇帝并未采纳素盈的建议——大概是怕她弄出一个熙熙攘攘的后宫,又无法控制局面。既然他已经想得周到,素盈也不急于求成,欣然与他同赴猎场。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素澜以东洛郡王之妹的身份,与素沉一起随行。素盈近来已逐渐明白,皇帝不愿后宫势力与宰相结交太深。依赖宰相的钦妃不甚得宠,甚至皇后多年来与宰相若即若离,大约也有这种考虑在内。素盈的身世无法回避与相府的关系,只能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原本她就不大喜欢素澜,这一路上几乎没有正视素澜的存在。
正式出猎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银甲,一件白色滚边、绣着绀碧色云纹的青披风。也许是色彩的缘故,当素盈见他泰然自若地立马于草原之上,眼中仿佛看见一片干净无比的苍天。
帝后二人与一干贵族立马观赏了巫师向山原神明献祭和祝祷的舞蹈,又亲自酾酒,为狩猎带来的喧嚣向各处神明道歉,请求他们赐予丰厚的猎物,并许诺将以献上牺牲。
经历这一场仪式,狩猎才正式开始。
素盈曾经参加过皇家的狩猎,但那一次的经历乏善可陈。这天她才有些明白,拥有天下的君王为什么单单迷恋这种消遣——百里草原无边无际,到此放眼四顾,方知天宽地广。风吹草舞,云卷云舒,无不诱人引吭高歌。勇士纵马驰骋,放声长啸,当真有气吞山河、呼喝风雷之势。鲜衣骏马数百骑,纵横叱诧,豪情直上云霄……“逐鹿天下”所说的景象,在此具体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干净的天,这时也风云变幻,化为草场上一股闪烁银光的青色狂飙——他扬鞭呼喝,搭弓引箭时身手矫健,英姿不输少年。
素盈在这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微笑,跟随他身边,看他全神贯注地控弦,一声锐啸,一只壮硕的麋鹿在远处扑倒。
一片喝彩声中,他开怀而笑,笑声朗朗,眼中闪动明亮的光彩,向来沉静宁和的面容忽然无比生动。素盈看得发呆,觉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寻常。
在草原上驰骋半晌,他说:“皇后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他总是带队去崇山中搜寻虎狼,但从不勉强旁人与他同去。
大约是在开阔的草原上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样低沉和缓。素盈想知道,跟着此时的他,她还能发现多少个以前所不知道的他。于是她仰起脸说:“愿与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着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兽出没,你不怕?”
素盈微笑:“遇兽则走,还能叫做‘打猎’吗?”
他笑着振臂一呼:“来吧。”
崇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林荫茂密,他们在山脚流连少时,一边向上迂行,一边巡狩猎物,行至半山,收获已颇为丰富。皇帝未能猎到虎熊,有些遗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鸡野兔,猎物之多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后来才知皇帝不愿她的猎绩黯淡,命狩人驱赶走兽到她近前。
渐渐行至高处,素盈察觉到有些冷。皇帝与她并驾齐驱,兴致却丝毫不减。
“前面有可供暂歇。”他拿马鞭一指,素盈果然看见山腰上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他解释说:“这里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的地方。”
素盈忍俊不禁:“在这里半醉,到山巅岂不是要醉倒?那要如何下山?”
他却恢复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应:“到了山巅,你就知道:想醉倒也不容易。高处不胜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来到野外,他宛如换了一个人,但宫中那个他的痕迹,也无法丢得一干二净。
素盈见他意兴阑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从容地挽弓,一箭射出,也不看结果就向素盈笑道:“这该归功于你的好眼力,回头让人拿给你。”
素盈刚谢过恩,狩人捧了那只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没伤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饰惊诧。他把她这样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着拍了拍素盈的背,又策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干净,备下好酒,为帝后二人张开七尺坐榻。勇士们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连皇帝也把披风撇到一边,加入他们的行列,亲自动手——这在出猎时不是什么奇景,但素盈第一次看见,不免还是惊诧了一会儿。她在一旁仔细观察,发现他此刻待人的态度格外亲切,仿佛他只是一群猎人中的头领。那些护军对他依然恭敬,但态度较之平日总是放开了几分。一大队人马在半醉台上热火朝天地饮酒放歌,除了衣饰器用更为精美之外,与寻常结伴出猎的猎手并无绝大差别。
素盈本在坐榻上观望,见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不敢自持身份,即刻脱去披风,挽起衣袖走到他身边,微笑说:“我来试试。”——他正坐在两位驸马中间烤一块鹿肉,见状将长扦递到素盈手上。
素盈手法灵活利索,一阵功夫将大块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盐醯佐味。众人看得默不作声,连素沉也颇感意外。他只知妹妹曾经入宫照料淳媛饮食起居,却不知她是亲力亲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尝过素盈亲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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