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素盈每次见药端来,眉头都不皱,仰脖就喝,喝罢至多苦笑一下。过了十来天,轩茵反而心疼起这位六小姐,每次煎好药,就向过去那些厨房里的朋友要些蜜饯甜食,给素盈压苦味。
素老爷不准素盈看书费心,也不准她走到外面与人多话。素盈整日禁足在小院中,除却喝药与睡觉便无所事事。起初她心里埋怨哥哥与父亲,后来也怪自己克制不住——若是其他姐妹对自己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要被她当作疯子。这些念头都平静之后,她在小院中已被隔绝月余,药也不知喝了多少。
这天,素盈百无聊赖,又从箱箧中翻出香炉与香料,随意摆弄。正配到一半,忽听轩茵在门口依依呀呀,不知与何人争执。
素盈心中好奇,走到门边张望,一看便呆了——来的两人都是一身俐落的行装,行囊未解,虽是风尘仆仆的巾帼,但气度不凡。其中一个竟是从前在咏花堂传教的崔落花。
“崔先生!”素盈惊喜地叫了一声,将崔先生与她的同伴迎入室内。
素家从来不养无用的人,自从素槐入宫,素澜订婚,素府再无需要受教的小姐。素老爷毫无半分愧疚地将崔先生扫地出门,念在她与素府有十余年主仆之情,临行前厚赠一笔箧资。当素盈被削去奉香之衔,从宫中回来时,她已走了好些天。
素盈再见崔先生,首先就想到这件事,不禁有些脸红:“家父那样对待先生,先生还记挂我么?”
崔先生笑笑:“我早想到了。再说,这样的事情,每个崔氏都经历过,没什么好稀奇的……”她细细端详素盈,眼中满是赞许:“不过一年多不见,小姐比从前更清丽了。”
素盈笑着与崔先生略谈几句,又打量与她同来的那位女子——她年纪不过三十,眼角眉梢已有星霜痕迹,可态度沉着,一双眼睛格外冷静。
“这一位是粟州世家王氏的小姐。”崔先生向素盈介绍道:“王氏医术天下闻名……”
素盈的神色稍微变了变,勉强笑道:“原来先生这次是请人来为我看病。”
“秋莹小姐是位不出世的神医,六小姐只管相信她。”崔先生微微点头,“六小姐一向是个明理人,知道什么对自己好。”
素盈摇摇头,向王小姐含笑道:“可我的病怕是药石也无功。”
王秋莹不笑不恼,静静地看了看素盈,说:“令尊已将小姐的情况略说过一点。若是令尊所言不虚,那么小姐并非我见过的第一位‘撞邪’之人——我曾见过另一位小姐,她总是看到一条白龙绕着自己的身子,与她喁喁对语。那位小姐不堪惊恐,几乎癫狂。小姐可知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素盈见她说话干脆利索,直来直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摇头。
王秋莹和蔼地笑道:“其实,只是因为那位小姐嗜吃一种珍异水果——旁人吃了并无异状,偏偏她吃了就心生臆想,眼生幻惑。自从不吃那水果,又调养几十天后,她就与常人无异了。”
“哦……”素盈听罢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道:“可我从小就是自己置办饮食,从来没有吃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一定就是食物的问题。”王秋莹道:“也许是水、也许是花——小姐可否想起最初出现症状是在何时?”
素盈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道:“八岁。”
王秋莹蹙眉与崔先生对视一眼,又问:“这些年,小姐从未请大夫看过么?”
素盈行至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淡淡一笑:“我也许疯了,但并不傻——若是说了,我早在几年前就要过这一个月来的日子。”
王秋莹怔了一下,从行囊中取出纸笔,调了墨,一边问一边记:“一年四季,小姐何时出现幻象的次数多?”
素盈默想片刻,摇头说:“不一定。还是在宫里时最多。”
王秋莹略一思忖,又问:“那么,最后一次,是在何时?”
素盈回过头看着她,眼中有一星寒凉:“……现在。”
崔先生与王秋莹都惊了一刹,面面相觑。王秋莹迅速镇定,详细问了素盈眼见的种种奇异景象,又问了素盈近来的饮食用药,最后才问:“不知那女人对小姐说些什么?”
素盈的身子僵硬,冷冷道:“这有什么关系?”
崔先生见她言语生硬,忙打圆场道:“秋莹小姐也是为您着想——毕竟看病之事,大夫知道得越详尽越好。尤其心病,还要从心事入手。”
“我也是为两位着想。”素盈神情温和,话语虽诚挚,声音却有些寒意:“我家不是平常人家。说了不该说的、听了不该听的,都要付出代价。”
“那么,等小姐愿意说时,再说与我听吧。”王秋莹收拾东西,向素盈暖暖一笑,“我从来不怕付出代价。”她说着,随手拿起素盈散放在桌上的香料,道:“若是小姐不介意,这些香料可否容我带走?”
素盈点点头,唤来轩茵包好那些香料,将崔王二人送至院门口,又问:“崔先生……你这次回来,只是带王小姐来为我看病?”
崔落花知道终究逃不过她这一问,早就准备,此时缓缓道:“我是来执教的——令尊请我回来,为您重开咏花堂。”
素盈默默看着崔先生与王秋莹步步离去,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守门的两个丫鬟催促下回到房中。
庭院寂寂,屋内暗淡,桌边那个女人还是怡然自得地坐着。她已经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阵,这时带着高傲的微笑看着素盈。
“阿盈,”她说,“你看——你在他们眼里只是这样一个傀儡,即使他们觉得你有点癫狂,还是不会放过你,要按自己的需要重新雕刻你——你的举止、性格、喜好……全要按照他们的眼光改变。”
素盈不理她,坐在桌旁,眼望着对面墙壁上的图画。
“可是,无论她是什么样的神医,也赶不走我。”那女人微笑着说,“既然你心里也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幻觉,那么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种病。”
素盈的睫毛抖动一下,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报上我的名字或者来历,不会扭转你对我的看法,也不会对我们的关系有任何改变。”那女人托着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一笑:“有一天,你自己会明白。”
素盈胸中一闷,站起身走到门外阶上遥望苍天,忽然心生无奈无力。
轩茵正在小院中煎药,看她神色茫茫,不知她有何吩咐,忙走到她面前,紧紧看着她的口唇。
素盈知道轩茵大略能从口形看出她的意思,于是慢慢地道:“你去厨房把昨天剩的豆糕,用干净的纸包六块。纸千万不要用带花色的……然后给咏花堂的崔先生送去……”说着说着,她心尖上忽然一酸,眼泪突地落下两颗。
轩茵惊慌失措,见素盈只管流泪也不擦,以为她手边没有手帕,急忙跑进屋中取了手帕。可回转再看素盈,神情已恢复往常的宁静。
“去吧!”素盈向轩茵笑笑。“我没事——忽然想起了轩叶。”
轩茵从来把素盈交待的事情当作头等大事,立刻包了豆糕送去。
“阿盈,你要去咏花堂拜那女人为师?”白衣女人身子一晃,就从桌边晃到素盈身旁,“你想要变成‘那样的’素氏的女儿?”
素盈目光灼灼望着她,缓缓道:“能离开此处去咏花堂走走,也好。若是违逆父亲的意思,只怕我再也别想走出去。”
第二天一早,素盈在父亲派来的两个丫鬟陪伴下步入咏花堂。
崔先生早已等着她,见素盈脸上没有不满或怨怼的神色,向素盈笑笑,说:“小姐,我们先去后面花园走走。”
素盈知道她一向特立独行,很少捧一册书对本宣章,但不知她要自己去后园有何打算,只得默默随行。
春色正好,园中花正发,两人在花园站着随意聊了片刻,就见一对蝴蝶翩翩而来。
“小姐有没有听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崔先生问。
素盈点点头,含笑说:“一生得一有情郎相知,一死得一有情人相殉,此生足矣。”
“若是当初皇帝选驸马,白公子为您拒婚,或者干脆殉情……小姐会与他同去么?”
素盈心中一凉,眼前一黯,本能地摇头道:“他不会,我也不会……”
崔先生点点头说:“是呀——并非舍不得荣华、放得开所爱,而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幸福献身,不顾家人。尤其素氏的女子,背负太多责任。这些责任,也许会让你一生也遇不到一个山伯。”
“……哦。”素盈呆呆望着那对蝴蝶出神,见它们叶底相逐,姗姗而去。
崔先生又问:“我还想问小姐第二个问题:迄今为止,小姐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嫁给白公子吗?”
素盈缓慢地摇摇头,说:“我最大的遗憾,是不知道轩叶为何会死。”
“小姐可曾努力探寻过真相?”
“何止一次!”素盈闭上眼睛,“然而真相总是离我太远,我总是无法得知。”
崔先生沉默片刻,说:“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可以选择穷尽一生去寻找,要别人给你一个答案。也可以选择……”
“放过?”
“不!”崔先生微笑着摇头,“放过了,只会一生余憾——也许,你可以选择由你来给出答案,让你相信的,成为众人都无异议的答案。”
素盈哑然失笑:“可我并不知道真相……如何给人作答?”
“重要的是你自己相信。真相,很重要么?”崔先生双眼盈盈,看向素盈时,让她觉得浑身浸入一泓深潭。
“据说废后被废,是因为她与琴师私通。”崔先生淡淡地说,“但是,真相谁知道呢?这只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所谓‘真相’,我们或者接受,或者一无所知。因为给出这答案的人,我们无法置疑。”
素盈一惊,沉声问:“先生并不信?”
崔先生笑笑:“我的姐姐是她的老师。我对废后也稍有了解——爱过天上太阳的人,如何会恋上野草中的流萤?”她顿了顿,又道:“即使坐上皇后的宝座,仍有许多未知……这些事情,小姐日后慢慢会懂。”
素盈低下头。她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女人笑了一声:“阿盈,你看,她要改变你!”
“崔先生,为什么要我学这些呢?”素盈问。
“小姐应该能猜到。”崔先生轻声说,“想想现在是什么样的时刻,郡王的所作所为并不难理解。”
“他真想把我送进去?”素盈不住摇头,“不合时宜,不合规矩——父亲是异想天开。”
“据我这些年来的所知:郡王虽不大懂得韬光养晦,但也从不异想天开。”崔先生拂去身上的飞絮,向素盈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素盈立在春光中,嫣然一笑。“崔先生请回,恕素盈不能奉陪。”
“……小姐?”
素盈伸手抓住一片柳絮,又吹开。“我不会进宫,也不需要学着变成另一个人。”
那天午后,王秋莹带着一碗汤药来看素盈。
“小姐过去服的那些药一概停用。”她的态度不容反驳,“从今起我每十日为小姐换一次药。我想,很快能够找出病因。”
素盈没说话,带笑喝下那碗药,问:“崔先生是我父亲请回来的,王小姐又是谁请来的?难道只凭与崔先生的私交就不远万里来为我看病?”
王秋莹并不直接回答,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单,说:“这单子我会每天换,小姐从今日起不仅不能随意吃药,也不能吃这张单子以外的东西。室内不可供养花草,更不能调香——小姐所猜不错:有位大人非常担心小姐的身体。秋莹不敢有辱所托。”
“那么,那位大人该如何称呼?”素盈又问:“我一向钦佩粟州王氏一身傲骨,也很好奇究竟何人能劳动王家人。”
王秋莹将纸单放在桌上,说:“那人在凶险时刻救过我弟弟的性命。”
“是我二哥?”素盈心中并不很诧异,“他知道我……我时常生出幻觉?”
王秋莹未料到素盈如此敏锐,尴尬片刻不知该怎样作答,只得如实道:“素二公子并不知道小姐生的是什么病。只是见小姐被禁足,整日有大夫来来去去,所以担心。秋莹为小姐诊看之后,也未向他透露。现在反倒是秋莹好奇——小姐如何一猜即中?”
素盈轻轻一笑:“我只是今早闲聊时,从崔先生那里偶然听说:王氏十七子医术精湛,大多飘零天涯救死扶伤,唯有第十六子在军中随征。小姐诸兄何来性命之忧?而那位十六公子前些年远赴边关——恰好与我二哥同时同地呢。再说,我一猜,王小姐就承认了,我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王秋莹笑了:“令兄重情重义,小姐玲珑剔透,贵府当真是藏珠隐玉之地!”
“是王小姐见过的素氏太少了。”素盈幽幽道。
“那么小姐希望令兄知道您现在的状况么?”
“您看着办吧。”素盈懒洋洋地回答。
“这样好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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