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便宜行事?”雁青不解道:“是让我杀了那个酋首嘛?请爹爹明示。”
李靖摇头:“雁青啊,你刚才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然让你便宜行事,你看着办吧。”
雁青糊里糊涂地接令,走出大帐。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奉命行事就遇到一道这么不清不楚的军令。
“爹爹一定很想让我杀了那厮,又怕我受伤,所以让我见势不好,拔腿就跑。嗯,一定是这样,所以不管明天什么结果,我都不会受处罚。”她拍了拍脑袋,忽然想通了,得意洋洋地回帐休息。
那一夜,雁青做了一宿建功立业的美梦。
阴山,恶阳岭。
李靖和咄?都很熟悉这个地方。
这里正是咄?屯兵之处。他的行营军寨依山而建,扼险而守。进,可以横扫千钧,渡河长驱直入中原腹地;退,当真一夫当关,足以拒千军万马于国门之外。
咄?从文书中抬起头来,一头乌发还没有岁月的痕迹。
“启禀可汗,山下有一名女子自称唐使求见。”
“好!”咄?停下来手头的工作:“带了多少人?”
“大概三千上下。”
“三千?”咄?嘿嘿一笑:“带三千人进恶阳岭,不是摆明有鬼么?不见!再不退开,弓箭手伺候。”
“是!”传令官退下。
“等等!”咄?忽然想到什么:“那女子什么来头?”
“她说她是尚书李靖的女儿,唐王亲封的凌烟郡主。”
“你说什么?”咄?霍然起身,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还是带翻了一张交椅,他沉吟道:“三千人马……唔,来呀,随我去看看!”
可汗亲临山下。恶阳岭上顿时大纛招展,鸾旗飘扬。六军次第而列,弓箭手,盾牌手伺立两旁,仪仗紧随身后。人群当中之人,满面英武之气,大约五十上下,正是咄?。
雁青看见这等声势,不禁由衷一叹:“人说颉利可汗治军有道,果不其然!难怪皇上对他是耿耿于怀。”
她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出战,见到咄?王,仅仅就是“一叹”。而咄?看见她时,险些从马上跌下来。他情不自禁地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低唤道:“朵尔丹娜……”
随侍的叠罗施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咄?这才恍过神来。
雁青临行之前,也不知鬼迷什么心窍,居然换了身白色战袍,说是有气势。她在那里俏生生一站,比起其母,十分里竟像了个七八分。
咄?勉强抑止自己,兀自喃喃道:“眉毛粗了些,个子也矮了一点……唉,这孩子,过于单薄了。”
雁青高叫道:“可汗,可否容我上山叙话?”
咄?回首道:“开门,让她一个人进来。”
他早已心乱如麻,认定了眼前少女就是他的独生爱女,朵尔丹娜的骨肉,此刻只想将女儿搂在怀里,问一问她这二十年是怎么长大的,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他一眼眼地瞟着雁青,只想将二十年来未曾付出的关爱一古脑的倾泻在她身上。
雁青全然不惧,手中扣了枚短剑,大步迈入咄?的行宫内。
“可汗!”她抢先开口:“大唐与突厥连年开战,双方各有损伤。贵国虽说得了些金帛物品,但长久下去,受害的还是两国百姓。”
咄?不耐烦地打断她的长篇大论,急道:“李靖有没有告诉你?”
雁青对他这般随随便便直呼父亲名讳极是不满,反问道:“告诉我什么?”
“你……你是……”咄?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你是四月二十一的生日,是不是?”
“不错,你怎么知道?”雁青早已准备了一大套说辞,准备效仿苏秦、张仪,以一番义正词严的说教,让这番邦蛮夷知道天朝上国的威严。哪知这个名震寰宇的大可汗居然只是婆婆妈妈地问她的生日。
咄?看了看左右,喝道:“退下!”
帐下文武不解其意,但还是遵命退了出去。只是叠罗施王子暗自惊心,候在门外。
见到偌大的华屋里只剩下她和咄?两个人,雁青非但不害怕,还有一丝兴奋。她像那些初出江湖的年轻人一样,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但她没有动手,对面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但比起父亲,甚至是皇上都有另一种英俊,确切的说,是一种野性的魅力。
她抬头看着咄?,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特别亲切。
咄?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点,和蔼一点,避免刺激到孩子,他轻声问:“李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的父亲?”
“胡说!”雁青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被刺激,想也没想就反手一剑刺出——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雁青从进门就想着动手,这样的机会,她又怎么肯错过?出手后,心中才咯噔了一下,但覆水难收,还是直刺向前。
她这一迟疑,咄?已一掌横拍在剑身上,短剑一顿,偏了一偏,还是刺入他的右胸。那短剑正是昔日向燕云随身之物,何等锋利?登时直没入柄,鲜血泉水般涌了上来。
咄?低头看看那柄短剑,又抬头看了看紧张的雁青,从怀中摸出柄一模一样的剑来,咳嗽道:“这剑,一共是三柄,那天我只找到一柄,果然剩下的在他手里……足足有二十年没见了……咳咳,李靖给你剑,咳咳,的时候,就没告诉你是何处得来的?”
他肺部挨了一剑,但还是挣扎着把话说完:“咳咳,好女儿,功夫很俊啊——怎么不继续动手呢?”
他含笑而立,单手抚胸,那风神气度,竟迫得雁青不敢再动手。咄?口中也涌出血来:“你不叫雁青,你叫达达敏尔……你娘叫朵尔丹娜……李靖没告诉你?咳咳,是了……他不知道你的名字……”
雁青抖动得很厉害,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眼光一扫,看见案旁长剑,一把抽出,反身指着咄?大喝:“不要说下去,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我杀了你为民除害!”
咄?看着她,象在看一个怄气的小孩子,他随随便便向前迈了一步:“哦,是么?”
雁青连剑尖都在剧烈颤抖,她下不了手,这个人挨了她一剑,明明伤得极重,却浑若无事,丝毫不以为意。
咄?摇头:“你杀人的本事可比你娘差的远了。孩子,动手啊?”
门外的叠罗施听在耳里,大吃一惊,怒喝道:“住手!”飞身扑了进来。
雁青这才如梦初醒,一剑“吹梦西州”电般刺出,叠罗施不及阻止,手中长枪飞出,正击在剑上,那长剑半空中断为两截,和枪一起掉在地上。
雁青吃惊,心道一声“好强的内力”,叠罗施铁掌已至。他来的极快,雁青武功虽高,但临敌经验可谓半点也无,慌忙提掌硬接,叠罗施内力本来就比她深厚,又夹着直冲之势,一掌接实,雁青周身一晃,退了一步。
叠罗施乃是连环双掌,随势欺上,第二掌又至。雁青还没来得及换气,匆匆忙忙又接下一掌,她自幼气血亏虚,哪里禁得起这般大力猛扑,“哇”的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咄?急叫:“住手!”
叠罗施却不肯听,他恨极了这女子伤了父亲,心道她八成不过是唐军奸细,第三掌已是双掌齐出,内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去,存心要将她立毙掌下。
雁青的天赋悟性本在叠罗施之上,轻功和剑术都远胜于他。但她毕竟胎里带出的毛病,身子骨偏弱,兼之从小没什么高手真正指教她功夫,武艺里投机取巧的成分便占了一大半。叠罗施却是在昔年风云盟中长大,根基极是扎实,又得向燕云的指点,实打实的功夫比雁青一个小丫头实在强了太多。更何况自向燕云死后他便日夜用功,如今三十出头正当盛年,又哪里是雁青所能抵挡?
这双掌下去,雁青若是借助轻功闪避倒可避过,但她一时慌了心神,居然闭了眼睛,随手一挡。
人影一闪,蓬的一响,两对铁掌已结结实实对在一起,正是咄?。他本已身负重伤,这一掌勉强接下,口中鼻中顿时喷出大量黑血,身子一摇,人已倒下。叠罗施又惊又怕,连忙扶住父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雁青回过神来,身子一闪,已箭一般掠出。
叠罗施欲待追出,咄?一手扯住,吃力道:“她是你妹子,是达达敏尔……别怪她,这孩子还不知道我是他父亲……”
叠罗施也无法丢下父汗,连忙为他包扎,上药,好不容易忙完。外面已乱七八糟喊了起来:“那个女的打开寨门,领着唐军杀进来了!”
雁青刚才跑出,看见无数人慌张涌入行宫,心中一动,索性打开大门,三千骑兵蜂拥而入。山上的突厥兵本来数倍于彼,但唐兵杀的他们措手不及,偏偏主帅遇刺,大营乱作一团,顿时死伤无数。
叠罗施怒极,他知道雁青武功之高,非那群普通将领可以抵挡,若不杀了她,恐怕难以阻挡唐兵直入之势。他摘下弓箭,举步就向外走,但略一迟疑,又回头看看父汗。咄?叹了口气,微弱道:“我们撤……恶阳岭,不要了!”
叠罗施气的大叫一声,但军令如山,也容不得他抗命。他愤愤将弓箭向地下一摔,一手扶起父亲,一手提枪,在乱军中颁下号令,下令撤军碛口。
早已守候在山下的李靖哪里会放过这等兵败如山倒的机会,趁机发兵夜袭定襄,大破突厥。
公元六百三十年,李靖大败突厥于阴山恶阳岭。那一役,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一个以少胜多的战役。
当雁青告诉李靖她并没有杀死咄?时,李靖也长舒了口气,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局。
“爹爹……”雁青忍不住大哭起来:“我一点也不想刺他,可是还是伤了他,他不怪我,还替我挡了一掌……爹爹,他说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雁青”,李靖知道再也瞒不了她。
雁青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她嘴唇微微颤抖,紧张惊恐地看着父亲,似乎在等着他的宣判。
李靖的目光中似乎有镇定的成分,他有些不忍,但终于还是道:“雁青……咄?他真的是你亲生父亲。”
“那——我是突厥人了?”雁青惊得合不拢嘴,她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我是番邦胡虏?那我还做什么大唐的郡主?还讨伐什么突厥?还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她用力抓着头发,一头秀发被抓的乱七八糟,指节因为用力隐隐的发白。她满脸的泪水,但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太可笑了,发生的一切太可笑了——雁青混乱地想。
李靖心有不忍,走上去试图安慰她:“雁青,别这样,无论谁是你的生父,我都是你爹爹!”
“不是!”雁青用力一挣,有些陌生地看着李靖:“你知道的,你知道他是我父亲你还让我去杀他?你知道他不会防着我你还让我去杀他?你为什么——”
李靖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开口:“雁青,我是一个军人,我的天职就是保护大唐的疆域不备侵犯,大唐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你……”
雁青痛极摇头:“我不听——”
她再也承受不了,转身狂奔了出去。
李靖刚要追,有士卒禀报圣旨已到,李靖只得摆下香案,沐浴更衣,焚香向南跪倒,天使来到,宣旨道:
“李陵以步卒五千绝漠,然卒降匈奴,其功尚得书竹帛。靖以骑三千,蹀血虏庭,遂取定襄,古未有辈,足澡吾渭水之耻矣!……进封代国公,钦此!”
李靖领旨谢恩,心中的欣喜和不安一起孳生。喜的是这惊天的战绩足以使他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而不安——兵不厌诈,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铁的规律。但一遇到那个老对手,他就有几分惭愧——在突厥,几乎人人皆知,咄?是个在军事上有洁癖的人,他可以也喜欢用计策,但从不屑于使用阴谋。
看着渐生的白发,李靖烦躁的想:咄?他也快要老了吧!那个雄狮一样的男人……
(三)
泽国江山入战图,
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唐。曹松《已亥岁》
转眼间,大半个月过去了,夏日的暑气已渐渐袭来。
终于传来了可信的消息,咄?已经退到了保铁山,他上次虽然失利,但手中依旧有数十万大军,两国的命运,依旧是生死未卜。
李靖也不顾及一身儒衫,坐在帐外的空地上,眉头紧锁着。战事紧迫,他已经没有心情吹笛子了。李靖抬头看去,那关山的明月,也不知照彻过多少流血漂杵的战场,今天,也铁面无私地照在他身上,他已经老了,他需要一场真正的战役来证明他常胜将军的威名。
月光如一个顽童手中的万贯家财,不知轻重地随意挥洒着。李靖忍不住要问一问她,问一问那照彻了过去未来的月亮,这一战的胜利者,究竟是谁?
冷月无语。或许她早已看透了亘古与永恒,而这人世间的沉浮变迁,这俗人所萦怀的一得一失,在她,只能一笑置之。
千秋万代以后,李靖在哪里?咄?又在哪里?
千秋万代以后,盛极一时的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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