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清脆,叮咚如山泉流水,笛音清婉,悠然似月下美人。而琴笛之间,有时泾渭分明,有时纠缠不已,更有时并行不悖,但无论如何,总是和睦到了极处,一起一落,恰到好处,编织出了最优雅的音乐。让人听了,就如同有一只小手,在心中脏脏中最舒服的地方缓缓挠痒痒一般,心中熨帖不已,割舍不得。
良久,笛声先缓缓远去,留下几个颤抖的尾音,仿佛少女送情郎不舍得缠婉。琴音独奏几个音节,也是越来越低,铮铮几声,渐渐消失在清风中。
音乐停歇许久,程钧才睁开眼,道:“好琴,好笛。如此佳音,可以清心也。”
秦越道:“看来今日管水阁心情不错;这么长的乐曲他是很少弹奏的。更何况还有那琴笛合奏的绝技。”
程钧一怔,道:“管水阁只有一人,H才琴笛二乐,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这怎么能做到?”
秦越道:“我们是修士,不像凡人只能用手动琴弦。若是有心,以气奏乐,从技术上总能达到。不过就算能做到若是音乐上的能力不到,别人也断不能像他配合的这样优美和谐。”
程钧道:“是的。这琴笛不论修为,分明是有了出神入化的音乐造诣。管水阁是真正喜爱音乐的人。与他相比,那些修炼音乐的修士
只将大好的音律视作修行的辅佐臂膀,未免落了下乘。”
话音刚落,头上有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虽寥寥数声,声音中却颇有喜悦欣慰之意。
秦越笑道:“管水阁谢谢你的理解。或许将来你们能够投契。若让剑阁和水阁成为知音,那也是一段佳话了。”
琴音一转清越平和之意稍歇,转而铮铮数声,如银瓶乍破,充满激越昂扬之意。
秦越道:“嗯,水阁记起了你还不曾正位,他现在向你挑战。”
琴音再响,音节密集,显得有些焦躁。
秦越脸色一苦;道:“他见我罗里吧嗦,很不耐烦,叫我赶紧滚蛋。我这就滚,程兄你看见水边那条路了么,你顺着小路上去就能见到水阁了。我先走一步了。”说着笑眯眯的摆手,几个转折;已经消失在山道上。
程钧微微一笑一、秦越,其实也是很懂音律的人啊。
琴音安静下来,似乎凭空消失了。程钧按照秦越的吩咐,一路沿水而上。
沿溪而上,一路除了泉水综综,山林鸟鸣之外,分外宁谧。
走了半刻钟,才从远方,传来一丝细微的琴声。
琴声若有若无,似远似近,好像就在耳边,但可以去听时,却又听不到了。越是这样,越吸引人侧耳想听。等到真正听到的时候,那细细的琴声,不知不觉间,已经渐渐地流淌入心灵中了。
程钧慢慢往上走,那琴音却始终微细的几不可查,慢慢的,那如游丝般的琴声,停在他耳中,已经慢慢变了一种味道。
锵锵锵锵……
那是胡琴的声音。激昂回转的曲调中,还夹杂着当当的锣鼓声,依稀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音调。
戏班中的胡琴、锣鼓、那些熟悉的几乎忘掉的声音,在这个时候突然入魔音入脑一般,在他耳边交响。
这时,原本草木深深地景色,渐渐地变了,变成了一间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的高墙黑黝黝的耸立着。
这里……
程钧挑了挑眉,好久不见了,科班。
院子的情形越来越清晰,眼前的场景彷如都是几百年不曾见过的了。大院里,胡琴声,打锣声,蓬蓬的摔跤声,教习师父严厉的呵斥声还有孩子们压抑的哭声,响成一片。
程钧微微一挑眉,如果是他真实的回忆,科班里很少会这么吵闹,练功归练功,唱戏归唱戏,总不至于如此闹得没有规矩。但是眼前的情形,确实触动他的心灵,让他几乎相信,那就是真的。——~~~
视角刹那间转换,一个消瘦的身影站在一张缺了角的桌子上,那是个矮小的孩子,身上的衣衫单薄的色色发动,侧影模模糊糊,仿佛是他,又仿佛很陌生。
那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桌子上一下子翻了下去,背脊着地,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他倒在地上,发出极低的呻吟声。
毯子功,吊毛。
学戏时必须苦练的扑跌功夫,一种对于孩子很凶险的筋斗,站在地上凭空翻过去,用脊背着地。若是一个摔不好,也许就是一生的残疾。而这一摔,他足足摔过上千次。
场景骤然一阵扭曲,几个满脸狰狞的汉子冲了过来,抓起那孩子用木刀的刀鞘,狠狠地揍了几下,换来了几声有气无力的哭声。
七年坐科,如七年大狱。
学戏的痛苦,是常人想象不到的,不仅仅是起早贪黑的辛苦,也不只是饥寒交迫的贫困,还有教习师父永远不休的体罚打骂。程钧前世,自有记忆起,漫长的童年,就没有丝毫乐趣可言。
在眼前的场景中,科班的黑暗和苦难放大了岂止十倍,那些在回忆中也有些许和善的教习师父,在此情此景中,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扭曲而狰狞,抓住了那孩子,仿佛要将他撕碎了吃下去。
这是程钧的回忆,烙印在他的心底。
这是他的的阴影……吗?
程钧目光冷冷,平平的扫过这些真实的、清晰地,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的场景,没有任何感情。
年幼的孩子,深深的高墙,无尽的打骂,刻薄的对待,前途茫茫的绝望……
不过如此!
嘴角微微一挑,程钧竟然笑了。不是他在嘲笑幻象的浅薄,也不是他冷笑命运的变换,而是这些情景,勾起了他一个美好的回忆。
真的是美好的回忆,那年他新婚。
这些苦难,上一次他记起来的时候,好像是在前世的时候,新婚之夜,他一边搂住妻子,一边声情并茂的演讲,在子若面前装可怜来着。当时他以数百岁的年纪,在那娴雅温柔的女子面前,声泪俱下,绘声绘色,将戏班里的黑暗夸张十倍百倍,述说自己的悲情往事,换来子若满满的同情,和一个香吻。
眼前的场景,虽然是夸大过的,但好像还不如他自己吹牛时说得厉害。
几百年了,线路崎岖,他经过多少次危险,几次险死还生,也曾抛弃过太多。与那些充满着血色的阴影相比,区区科班的辛苦,不过是皮肉,从不能深入骨髓。
至少,那里的人还对他寄有希望,还希望他能成角儿,成为人上人,不会真正的想要他的命,比之修道界那些生死一线的刀光剑影,或者波橘云诡的恶毒心计、魑魅魑魑,又好的太多了。
这些片段,如果作为幻术,想要达到刺激他心灵的目的,无疑是太失败了。失败的不是幻术的技巧,而是幻术的切入点,看来这琴声对于人心的掌握,并不十分出色。
要破除眼前的迷障,甚至不需要他用什么法术之类特殊的手段,只要心灵一动,灵台清明,这些虚幻就会化为泡影。几个刹那之间的功大而巳。
但是,他没有动,一面缓缓地往前走,一面静静的看着这些画面。眼神和他的脚步一样,稳定如恒。
他不愿意破除这些迷茫,是因为他在等,等一个答案。
如今他的心情,就如他重生而来时,一般急切。
来了
大雪,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整个街道。
街面上,一个孤零零的少年穿着薄薄的单衣,正在雪地里独行。
喧闹的戏院,就在眼前。
他来到戏院的大门,推门而入,穿过了人声鼎沸的大堂,来到后台。
闲谈的李掌柜,好奇的小侯,那碗热腾腾的片儿汤……
——如昨日。
程钧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了下来。
马公子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紧接着,就是那滚热的油锅,无尽嘲讽的眼神中,那少年疯狂的大笑,三步两步端起油锅,狠狠地扣了下去!
哗啦!
大火瞬间燃烧起来。马公子的哀嚎中,少年单薄的身影穿窗而出,落在雪地上,留下的是一处烧红了半边天的火场。
仿佛地狱!
在这烈焰火景中,一双淡漠的眼睛终于彻底的转开目光,一声充满失望的叹息,在风中传来。
一九四 高山流水
轻轻一声叹息,程钧由衷的感到遗慨。
水阁的修为,还有他的幻术造诣,还是不足啊。
他之所以不打算这些迷障,就是想看看,那水阁的琴音,能不能把他前世的记忆引出来。那戏班的记忆,虽然也是前世的,但他这个身体,终究是经历过的,而且是不过十年前的事情。只是被他重生而来的魂魄压迫,留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而已。
真正的分水岭,就在他逃出戏楼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终于携着九百年的记忆强势而归,那一天他的命运走入了岔路。
如果那位水阁的修为足够,他的琴音幻术真正到了化境,应该可以直破心灵,拨开今生的迷雾,让他重新陷入前世的记忆当中。那时出现的他,断断不是在戏楼中戏耍马公子如无物,笑傲众生的高人,而是满脸悲愤,心底被怒火和怨恨扭曲了的惨白少年。
如果是那样,那琴声的迷幻之术对于他,才真有了一丝威胁。
程钧今生今世,虽然偶有小厄,但并没有什么大难,更谈不上什么过不去的心结。就算加上了血缘重结的因果,但也不足以让他产生什么心魔。所有的幻术,如果作用于他今生的记忆和魂魄,都是无效的,因为他本无破绽。幻术不是天地神通,不能无中生有。没有破绽的心魂,是任何幻术都奈何不得的,何况程钧的魂魄守卫之术本来就很强大。
但是,一旦有人突破了他今世的壁障,将他直接堕入前世的回忆当中,那么就真正的危险了。程钧所有的心结,都在昨世,九百年的时间,虽然都平平稳稳的过来了,也经历过多次心魔之劫,将大部分因果都镇压了下去,但他依旧不敢说,那是全无破绽的九百年。
一点点瑕疵,遇到了强力的幻术,就会被无限放大,最终成为攻破他壁垒乃至决堤千里的那一个蚁穴。
但是程钧还是希望,水阁的琴音,强大到足以突破他今生的防线。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道心并不是没有破绽的。
前世今世近千年,他也曾踏入巅峰,成为最顶尖的合道帝君,他的心意理应是通达的。但他毕竟还是个人,不是神仙,道心也未必真正通明,尤其是最后一战天台战,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他虽不曾为此着魔,但毕竟耿耿于怀,这些都有可能是他将来化气为精之后养魂琢魄时的心路障碍。他修炼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桎梏,但程钧还是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或许,在他心中还是有真正的心结,若是心结不彻底化解,就算是精魂天地的时候不发作,到他终于重登天台,压服群修,也未必能真正得道。
在这种情况下,若有人能助他,破开今生的壁障,分解前世数百年的回忆,或许就能将他的心劫找到。对他超越并世,通达了悟,起到极大的作用。
当然,程钧不会现在就玩火,挑阁之战,也不是他静下心来化解自己的心劫的好时机,他只想确认,确认水阁有没有这个能力。只要确认了他果然有这个造诣,只需要将前世喝下滚油劫一过,他立刻出手使用法术破除迷幻,先过了水阁这一关。
至于进一步的事情一一只要他做了九雁山的剑阁,那么请求水阁帮他再奏一曲,以更安稳的方式排出心结,岂不更好?毕竟,以程钧现在看到的情况来看,九雁九阁之间关系甚是融洽,就算偶有矛盾,更多的是真正的同门之谊,比之外面的人,更可以托付信任。
可惜,这一任的水阁并没有那样的能力。
程钧苦笑了一声,是他太心急了。就算九雁山中的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九雁山的弟子也都非常人,但他们毕竟还是筑基期。以九雁山这些弟子的资质,修炼到筑基期不过数十年的岁月,能在那玄奥通天的音乐之道上走得多远?
只是不知,他动用了镇阁之宝没有?
若是没有的话,或许他还有一份机会。毕竟九雁山九座镇阁之宝,或许是他没达到那极高的境界之前所能接触的最高法宝了。
既然如此,在此耽搁就没有意义了,先上去吧。
程钧微微一合目,再睁开时,目光已经清澈如水。眼前的情景还在不停地跳跃着,但对于他来说,就像远处的风景,看起来五光十色,但远远看去,不过隔岸观火,如镜花水月,不过梦幻。只需一瞥而过。
就像他脚下在走的路,如果他沉溺在环境之中不可自拔,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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