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倒更像领导视察,颇有几分强势意味,寒气逼人。
掌柜连忙迎上来答道:“小店名为秀远。”
“嗯……”顾南风点点头,紧绷的脸却没有丝毫松缓,“秀远……名字倒也还凑合。”
“是是是,承蒙公子爷赞许,实乃小店之大幸。”
掌柜以为就这样敷衍过去,谁知更加巨大的令人无语的考验就在下一秒来临,只听这位少爷突然间理所当然地吩咐道:“既然这样,那就来一份烧鹅!”
掌柜抬头,近乎痴呆地望着顾南风,半晌才结结巴巴答道:“没……没有烧鹅……”
顾南风露出一副鄙夷表情,继而继续问道:“没有烧鹅那白斩鸡也行,白斩鸡小爷也喜欢。”
掌柜彻底石化,“没有……也没有……”
“什么?连白斩鸡都没有?”顾南风随即瞪大了眼,惊诧道,“居然连白斩鸡都没有!你做什么生意?还开什么店!算啦算啦,横竖小爷饿得很,不选了,来份烧鹅!”
掌柜道:“这位公子,小的店里卖的是文房四宝,文史图册,并非酒楼饭馆,您要是想吃白斩鸡出门一直往前,那有个运来客栈。”
顾南风一敲柜台,喝道:“不卖烧鹅你开什么书店,还叫秀远,秀什么秀,死肥猫,快给爷一份烧鹅,不然烧了你铺子!”
掌柜适才意识到原来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小崽子是来砸店的,当即卷起袖子想干架,但看这人身后狗腿子不少,再说今日才开张,还是忍一忍,和气生财的好。“公子爷,咱们小本经营,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小人。”
顾南风却已不耐,火葵扇指着掌柜的鼻尖,“我说你烦不烦哪,都说了没有白斩鸡就来份烧鹅,烧鹅,烧——鹅——懂不懂啊?快点快点,爷可等着你上菜呢!”
掌柜埋头强忍怒气,“没有烧鹅。”
“怎么又没有啊?那就来个白斩鸡。”
“没有白斩鸡。”
围观人群已经有人笑倒在地,但主角顾南风入戏太深,深深陷入了神经病的角色之中,不可自拔,仍旧保持着严肃认真的问话态度,循序渐进地调整对话冲突,进步达到迫使对方发疯发狂的效果,“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呢!不卖白斩鸡你开什么书铺啊你?我看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干净,免得占了地方不做事,浪费古藏街的好铺面!”
“我说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是他妈专程来找茬吗?我店里不卖烧鹅也不卖白斩鸡,不卖白斩鸡也不卖烧鹅!要吃烧鹅滚别处去吃!”
大馒头掌柜的小宇宙终于爆发,顾南风却突然诡异地笑起来,很好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招招手,示意左右护法快上,保护教主大人,夺取烧鹅白斩鸡。
左护法第一个冲上来,在掌柜眼前耍出一套罗汉伏虎拳,张开血盆大口,喷了掌柜一脸唾沫星子,“在下少林史一彪,特来会你一会!”
还未等掌柜擦去一脸晶莹的口水珠子,右护法接着大跨步上前,耍一套威风凛凛的降龙十八掌,瞪眼,收势,“在下武当廖一飞,再来会你一会!”
里外围观群众想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好!好!好!再来一个!”一个个铜板从热情的人群中飞扑过来,顾南风忙招呼凌晗凌淑,“快捡,快捡,这是额外收入啊,一会请你们去对面吃烧鹅白斩鸡。”
凌淑凌晗两位姐姐袖手旁观,语带鄙夷,“拜托小少爷,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顾家和贺兰家的脸好不好?这点钱在太白楼喝茶都不够。”
没办法,她就是天生的乞丐命,特别爱捡东西,管人家是要的不要的,见着了就要占为己有,贺兰府上专门开了个仓库放他捡来的破烂,好几口樟木大箱子都装不下,简直是堆积如山,若能换成黄金白银,那可是……
通常这个时候,凌淑凌晗两位姐姐便要异口同声地说:“别做梦啦我的小少爷。”
她俩大约是得顾夫人嘱托,在太原的这几年里,替代顾夫人的主要工作,一直不遗余力地打击她,强力有效地阻断了她因为相貌身世而产生的骄傲自满情绪,可怜的顾南风这辈子就从没骄傲自满过。
回到正题来,史一彪和廖一飞两位大侠一左一右地收拾掌柜,大侠们时不时抱怨,“这厮怎么生的像个皮球,打进去还能反弹,莫非是天赋异禀学武奇才?”
顾南风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那还不赶紧灭了他,不然到时他学成奇功,名扬天下,收拾你们两个那自然不在话下。”
掌柜抱着头,哎哟哎哟求饶,“公子爷,小人这里真的没有烧鹅卖,您要是想吃,小人亲自下厨给您做一份行了吧?求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吧……”
她轻笑,悠然摇着扇子,“掌柜方才收拾我七舅舅的时候,他不是也求饶了?可不见您有一丝一毫的手下留情啊,这会怎生还有脸求我?”
掌柜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那傻子大有来头,活该他鲁莽,今日开张便得罪了大人物,但他上面也有人,不是好欺负的,“你是哪来的无名小杂碎?爷在知府衙门里可有人,回头上禀知府大人,要你们好看!”
“是吗?那我倒是更想看看知府大人要怎么样给爷好看了。大亮啊——”
后头一青衣葛衫的少年上前来,笑道:“大亮在呢,公子爷请吩咐。”
“听见掌柜的说什么没有?还不快去把知府大人请来,让他也来参与一回我们高雅有趣的娱乐活动。”
“哎,俺这就走。”
这出戏排场越来越大,出场人物愈发大牌,围观群众不忍离去,古藏东街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她约莫着这事情还有的闹,便四处搜寻,想要寻个舒服地方坐下休息备战,忽而听闻身后有人浅笑低语,“依奴家看,掌柜的已经受到教训,凡是点到即止最好,这位公子不如看在七七的面子上,放过掌柜吧,也省得爱书之人惋惜这上好藏书。”这声音好似黄莺出谷,春风拂柳,听得人心肝儿不由得一颤,再去寻那窈窕佳人,更是如凌波仙子,风为裳,水为珮,腰似束,唇若点,眉目含情,袅娜多姿。
堪堪一位南国佳人,娇媚入骨,惹人怜爱。
全天下能够不受此蛊惑的,大约只有顾南风这个假男人了,她歪着头,想了想,一收折扇,“呃……敢问这位姑娘,可知在下姓谁名谁?”
美人儿当即一愣,未料到竟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奴家只是认为得饶人处且饶人,公子可否稍稍退让些许……”
“既然姑娘连在下姓名都不曾知晓,又为何要装出一副与顾某十分相熟的模样?难道就因为姑娘生得比旁人好看,顾某作为男人就一定要给姑娘面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顾某才疏学浅,还请姑娘解惑。”顾南风女士大约是嫉妒了,出言狠毒,颇有顾夫人之风范,但仍是不及顾夫人嫡传弟子凌淑凌晗。
听凌淑眼珠儿一转,鼻孔里看人,“公子说的是,奴婢也不明白,既然总爱凭一副皮囊左右逢源,何不干脆出来卖?免得任人说是做了什么什么还要立个什么什么。”
凌晗掩嘴笑,接话道:“我说姐姐,这你就孤陋寡闻了,这位七七姑娘可是朔州名妓,因朔州战乱,才随火器营千总大人来到咱们太原,现下正愁着不如在朔州有名,变着法子想出人头地,只怕这回咱们跟她多说几句话都正中了人家的套呢!”
这两位出手可真不是一般的强悍,短短三两句已经把七七美人儿说得面色煞白,好不可怜。“你们……你们真是欺人太甚蛮不讲理!”人群中虽有骚动,但谁也不敢强出头,毕竟,美人一笑敌不过顾家大恶霸一顿拳脚。
顾南风不疾不徐,淡笑道:“那好,那顾某就来同这位七七姑娘讲讲道理,敢问姑娘,方才我家舅舅被欺负时可曾在场?”这是个大陷阱,怎么答都不对,坏心眼的小气鬼顾南风已经准备收套子。
七七姑娘思虑一番,还是觉得答是比较好。
顾南风笑意更深,拱手道:“姑娘既然在场,但顾某却不曾听七舅舅提到他挨打时有美人出言相救,请掌柜的给她几分薄面饶了七舅舅。敢问七七姑娘,你是否觉得七舅舅不过是个不懂世事的傻瓜,打了便打了,没什么了不得,根本不值得姑娘你开金口呢?”瞧那七七姑娘面如纸灰,顾南风小人心思泛滥,继续乘胜追击,“世人追寻之美大多不过外表皮囊,但姑娘可知相由心生四个字如何解说?生得再美,却是一副歹毒心肠,着实可怕,可怕。”
成功地利用三寸不烂之舌把自己的恶形恶状洗白,还顺带挖苦美人一番,不得不说,顾南风这几年来不要脸的功夫大有进步,堪比太原城坚不可摧的城墙壁垒。
就要庆祝大功告成,却突然听人笑问:“烧鹅白斩鸡没有,叉烧饭要不要?”
“周大哥!”那厢美人儿已然流着泪飞扑过去。
而她暮然回首,那人却似乎与她隔着千山万水千年万年,斗转星移,时空轮换,在漫长的时空岁月里踽踽独行,跋山涉水,苦痛纠缠,最终相遇。
她却只是微笑,瞳中泪光闪烁,“啊,我不爱吃叉烧饭,水晶饺子有没有啊?”
他轻轻叹息,含笑道:“还是这么任性,像个孩子……”
“要你管,死周沐!”
转
“失散了十五年,眼间,居然已过去十五年。”
桌对面的男人平静而缓和地陈述如此残酷凄然的事实,时光的痕迹在他眉目之间浅浅晕开,雨雪风霜深埋于辽远心房之下,狭长而深邃的凤眼里结一层琉璃瓦,浮现的是沉淀许久的波澜不惊,内里掩藏的却是十五年来日夜不停的思念。从前总在夜雨绵延之时,描绘她已然渐渐模糊的轮廓,等待的时光凄苦而漫长,仿佛依稀有曙光,但脚下仍是寒冷冬夜里泛着青光的石。
而她,大约是过得十分好,顾小西最擅长的就是在重重困局之中依然没心没肺整天瞎乐呵。
顾小西,顾小西,他望着眼前那张陌生遥远却又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次的脸,默默咀嚼她姓名,留得唇齿芬芳,渐渐牵引出那些似曾相识的酸涩疼痛。
容貌虽已然转变,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但在这样喧哗烦扰的尘世中,穿越千年万年,他始终能够将她一眼认出。
因为顾小西这个傻孩子始终住在他心里。
可是从前的顾小西而今的顾南风同学,却在回想周沐小时候纤细模样,那时候他长得俊秀,典型的男生女相,院子里的孩子们嬉闹游戏,从小做惯恶霸的顾小西游戏时依旧横行霸道,要做骑士,乘着小胖举着扫帚神剑,吆喝着一路披荆斩棘,跋山涉水,杀死恶龙,打败巫婆,终于与小周公主城堡相聚,最无聊是她仗着自己小时候比周沐高,还要逞强,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小周沐转一圈,把脸蛋都憋红,而小周沐害羞脸红,真如女孩子一般皮薄,还会在孩子们的起哄下,扭扭捏捏亲一亲顾小西,身为恶霸当然要把恶劣行径发扬到极致,吧唧一口亲回去,当众宣布,从此以后小周沐就是压寨夫人,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大家鼓掌。
那时多傻,多天真。
而此时的周沐,彻头彻尾变换了模样。
顾南风努力地想要往时光无情,人面桃花等等忧伤纷繁的方向发展,但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未免打扰这静谧美好的重逢时光,她慌忙展开折扇遮掩,当初如朝阳一般耀眼的青葱少年,现如今却已是三十而立的成熟男人,不得不感叹韶华易逝,青春难再,这么看来,她穿在婴儿身上,是占了大便宜。
顾南风随侍与七七姑娘都被安排在隔壁厢房,太白楼天字号房里就剩他们二人。周沐无可奈何,摸了摸隐约着青色胡渣的下颌,后悔今日为何匆匆出门,不曾小心收拾一番,这样略显狼狈地出现在顾小西面前,与他先前设想的光芒万丈举世瞩目的盛大出场有些出入,他懊恼着,盛一杯热茶递给她,“想吃什么随意点,我做东。”
顾南风揉了揉笑得酸涩的腮帮子,笑声是止住了,但掩不住眸中明亮照人的笑意,一汪清泉似的眼瞳,倒影着他的影,慌乱而局促,如此清晰,他尴尬地扬起嘴角陪她高兴,她却丝毫看不出他深藏的紧张与后怕。
其实方才他多么害怕,怕她问,你是谁?
怕她不再记得他,却更怕她依旧恨着他,讨厌他。
是他喜欢了三十三年的人啊,他早已忘记究竟从何时起将顾小西三个字深深埋在心中,索性从出生之日算起,涵盖他一生,长久得连自己都惊奇。
顾南风喝了口茶,不小心烫得舌头发麻,“不要不要,我才没有让小辈请客的习惯,对面的这位叔叔,再叫一声姐姐让我过过瘾。”
他淡笑着握住她的手,他掌心粗糙如沙石,布满老茧,而她的细腻如缎,柔若无骨,他心思繁复,默念着千万不要抽开手,千万千万。“顾小西,你还是一样,这么多年没有长进,不,是更加幼稚,像个学龄前儿童。”
而她忽而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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