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唯进来了,跪下来请安,正跪在那摊子茶水上,面色青白青白的:“给皇后请安。”
“柳公公真是稀客,今日怎么那么有闲进宫来了?”
我入宫没多久,颜莛昶就借口说身子不好,太后“体恤皇上”,所以自己主动请缨要去庙中乞福,到国寺里去住着天天吃萝卜白菜过清闲日子。太后一走,我还没说什么呢,瑞嫔她们居然也就自觉自愿地说要去陪伴太后娘娘云云。
我发誓我没逼任何人,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我真没干什么,我是一好人,怎么就干得出那些作奸犯科的事呢?
不过这一帮人恨我恨得牙痒痒,逮着机会就去散播我是如何如何不孝。传到我耳朵里,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只是手一挥——现在国库紧张得很,太后那边的月俸啊什么的该扣就扣,我跟颜莛昶日子都过得那么紧巴巴的,一钱银子都恨不得扳成两钱来用,她还拿着燕窝漱口?
浪费是可耻的,节约才是美德。而且颜莛昶一门心思想着他那北四省,哪里有空管这些闲事?骂名是我的,他是没错的。
就我一个人红颜祸水,靠。
柳唯道:“最近太后身子不好,宝国寺的屋子经年已久,还望皇后娘娘——”
我悠悠地打断他的话:“太后身子不好,那就赶紧找太医过去看;屋子不好,就赶紧挪间好的,顺便找几个工匠把不好的地方修好,这不就结了?”
柳唯道:“皇后娘娘,这——”
外面又有人叫:“太子驾到。”
芪沁一溜烟地拉着芪之跑进来,凑在我身边咬耳朵:“别跟这老疯子废话,他今个求父皇接太后回来,父皇没答应,他就转了法子要钱。”
哦,不早说,原来是要钱,我回头甩两个铜板给你不就是了?够不够?不够我这还能搜出几个来。
我也小声地对他道:“知道了,颜莛昶他们呢?”
“等着看你怎么折腾这老疯子。”
哦,颜莛昶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微笑道:“柳公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他沉吟半晌,最后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没有什么话了。”
“是么?刚才看你跟皇上说了那么久的话,怎么,太后就没一句话要你带给我的?”我用手托腮,慢慢地问。
他道:“回娘娘的话,确实没有。”
你小样的还挺硬气,算准了找我不如找颜莛昶?叶家早就完了,除了她以外,该杀的杀,该流放的全流放,能让她保住个太后的名,是看着她养育颜莛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身上这一堆烂账,她拿命都赔不起,现在还敢来要银子?
我道:“既然如此,那我且问问,我这个皇后拿来做什么的?太后有事不找我这个皇后,皇上和王爷他们有要事相商,你闯进去也不挑挑时候?”
他不答话,伏在地上不敢动。
我伸出食指叩了扣桌沿,明兰换了新茶给我送上来,我捧了茶盅,方道:“你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规矩你不会不懂;你也是太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的人了,该知道事有轻重缓急,怎么好这么进去打扰皇上?皇上见你,是耽误了正事;不见你,是担了不孝的罪名;你让皇上情何以堪?这事既然我撞见了,就不能不管,”又道:“我也不好为难你,本来按规矩要打三十板子,如今看在太后面上,就减到二十吧。”
打狗看主人面,我今个就是看着你主子的面才打你,我就迁怒你又如何?你拿我也没法,反正我高兴我乐意。
柳唯跪在地上直打哆嗦,眼神忿忿的,十分不甘。
我笑着看他,把茶放到手边:“打完也不用谢恩了,我和皇上今晚上约好了赏月,麻烦你回去转告太后娘娘,皇上这几年身子常有不适,些许小事来和我说就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来操心就够,何苦为难皇上?”这话一说完,柳唯抬起头来,一张脸惨绿惨绿的,勉强地一笑:“奴才遵皇后懿旨。”
他退下去领我那二十板子的罚了。
我招手叫朱燕凑过来,低声吩咐道:“叫人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十七八下的时候冲进去说皇上开恩,再派人把他送回去。”
朱燕笑了两声,也低声道:“娘娘,这是假传圣旨。”
我道:“那你叫皇上来砍我脑袋吧。”
她笑:“朱燕不敢。”
同来望月人何处
我们正说着,颜莛昶进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除了我以外的人,全都跪下去请安。我慢慢地放下手边的茶,慢慢的起身,膝盖还没弯下去,他就道:“免礼了,都起来吧。”应太迟在他身后朝我挤眉弄眼。
要的就是这效果。
我让他坐下,叫人奉茶来,他扬了扬眉毛道:“不必了。”就着我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哟,小样的,我不就跟你客气客气么,你不喝算了,正好省茶钱。
应太迟笑道:“皇上,皇后娘娘的架子越发大了,咱们都不敢让人拉着柳唯出去打板子,她就敢。”
颜莛昶眼神似笑非笑隐着几丝莫名情绪,我垂着头装没看见,他道:“她的架子一向大。”
听听这话,我刚还打人骂狗的给你挣脸,你现在就这么对我?
颜莛昶一向擅长察言观色,我眉头一皱,他立刻道:“说笑而已。”这话一出口除了芪之以外,所有人都带着一脸了然的神色,很有默契地当没听到。我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为了个不值当的东西在那浪费时间,非要干出点失信于人的事来才好。”
颜莛昶抿着唇不说话,应太迟哂笑,圆场道:“那还说什么?赶紧着该赏月的赏月该喝酒的喝酒。”
我横了芪沁一眼:“该去睡的就去睡。”他装没听到。
我把话挑明:“来人,送太子和三皇子回去。”
“我不回去,不公平,你们可以赏月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道:“没人跟你说这世上的事情是公平的,不公平的事多了,赶明我有空给你说一百件也行。”
颜莛昶咳了两声,引得我转过头去看他:“嗓子不舒服?”他摇头。
我没好气:“那你咳什么?”
他避开我的眼神道:“算了,大过节的,要赏月就赏吧。”
我盯着他,你是当爹的都这么说了,我又不是你儿子的亲妈,不要到时候给我来句皇后不贤不淑,对太子皇子心存不满,我这后妈的辛苦谁知道啊?
应太迟继续圆场,拍拍手:“小之,过来。”芪之跑过去抓着他袍子的一角央求要抱,好个其乐融融的样。
朱燕在我耳边问:“皇后,这事怎么办?”
我斜眼睨着芪沁,冷笑:“没听见么?照皇上说的办。”拖家带口地过中秋去。
清宁宫。
宫灯落下昏黄的晕,树影婆娑。凉亭中一小张石桌,我和颜莛昶比肩而坐,应太迟坐在右下手处,芪沁抱着芪之坐在他身边。
其余的人,一概退得远远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有些郁闷:“这大过节,月亮在云背后遮一半露一半。”
芪沁淫笑:“有的时候,将露未露就是蒙胧美。”
去你的,谁知道你上辈子是不是长得月蒙胧鸟蒙胧,还好意思说蒙胧美。
颜莛昶伸手倒酒,真是难为他了,跟我混这么两三年,这么些小事竟然也习惯了亲力亲为。
玉酿满琼觞,园内桂花香气馥郁。
我执了杯,看着那透明的酒汁上磷光点点,淡淡酒香扑鼻而至,道:“朱燕真是细心,知道阿迟酒量差,酒品更差,今年备的是竹叶青。”
竹叶青酒酒香清冽,度数低,浅酌几盏最是适合。
应太迟羞愤异常:“小碧,你就非要这么说话?”
我笑了笑。
这还算好的,嘴虽毒点不会翻脸无情,这世界上多少人的性子,面上看着温吞如水,里子里却并非良善谦和。
夜间有风,心若枯叶,飘转曳地。
颜莛昶喝了一口酒,道:“露冷风轻意阑珊,一夜枕衾一夜寒。”
应太迟仰头饮完杯中的酒,道:“梦醒方觉少年时,肯顾红颜忘江山。”
二人皆是淡然的神色。
芪沁正在喂芪之吃桂花软糕,听完他们两个人的惆怅之作,开口吟道:“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
一口饮尽杯中物,我摇着手上的空杯失笑,这人还真行,连带着唐诗五百首一起给穿了。打量我不知道么?那人名叫什么我虽然记不清了,全诗那四句我还是记得的。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
其实年年风景都相似,人面已变换。
颜莛昶道:“小沁的才学好,拳脚上的功夫也别疏忽。”
芪沁道:“儿臣知道。”
我继续忍笑,别的我不敢说,你这半真半假的儿子有什么才学?那叫一个狗屁不通;你要是看见他屋子里藏着的什么资治通鉴史记唐诗三百宋词五百你非得晕过去不可,他根本是只野猴子,四肢发达头脑复杂。
应太迟又喝了几杯酒,面上开始泛起一层薄红,他拿手支着下巴:“哎,小舟——”
我纠正道:“小碧。”
“随便随便,不都是一样的?”他笑道:“我就奇怪了,人一回来,形容也未大改,举止脾气更胜从前,怎么表哥原来换了口味,喜欢你这样的?”
我板着脸道:“就为你这话就该拖出去打五十板子。”
“为何?”
“我高兴。”
“哎——”他叹气:“表哥,你也不管管她,整个都成精了。”
对啊,我薄碧氏两辈子加起来四十好几快上五十的人了,该见识的一样没少,拿腔作势阴阳怪气背后整人我最拿手。
颜莛昶笑了笑,捏着我的手对应太迟道:“不懂就闭嘴。”
“整个都成精了。”应太迟喃喃地道,又喝了一杯:“女人,哎……”
我也跟着道:“哎,男人……”
应太迟半眯着眼问:“芪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头一次你跟我说的……”
芪沁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我看了颜莛昶一眼,颜莛昶道:“阿迟,你听漏了两句。”
应太迟不耻下问:“还未请教?”
我抿唇笑,颜莛昶嘴角一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敢抢我衣服,我断丫手足。”
应太迟瞪着我,半晌支吾着道:“小碧,肯定是你干的好事……表哥……你你你你……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我白他一眼,对,这话是我教的,谁说皇帝就不能说这话?颜莛昶不是说得那么顺口吗?瞧你大惊小怪的寒碜样。
这酒喝得没意思
应太迟苦着脸,抓着颜莛昶的另一只手道:“表哥,你好辛苦。”
不知何故,看他那热泪盈眶的模样,顿时连我都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我真的虐待了颜莛昶好几年一样。
你们懂什么?
苦主是我才对好吧?我薄碧氏虽然当年是奔三的大龄女青年,现在也不过是临近二十而已,年轻着呢,找了个带着四个孩子的的二婚男人过日子;这日子还不安不稳的,虽然上头没人管,下头惦记着咱们俩的人多了去,我们又不能挨着挨着的去问他们,兄弟,最近有没想过谋朝篡位?要不要借你龙椅坐两天?
满朝文武大臣看着呢,这三年换去大半的人,看来看去就挑拣不出几个顺眼的,无能也就罢了,还对你意见老大。
当领导不容易,当皇帝也不容易。连带皇帝老婆这日子也堪忧。
想一想,还是颜莛昶有魄力,当年我回来没多久,他在半死不活地往龙椅上一靠,边咳嗽边问那几个老臣,你们对朕选的皇后有意见?
当时他余毒未清,大家看他那张脸绿得跟青蛙似的,估计心里联想到他除去叶家一事——雷厉风行决不拖泥带水,人家那是什么?那是开国的,还是皇亲国戚,还不是照样连着根地拔,再在心里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眼看那几个重臣的脸又青又白,闭嘴了。
再加上应太迟在旁边摇扇子,信口开河:“脑袋一颗,命只一条,丢了可惜啊。”
应太商在旁边站得跟电线杆一样,右手按在佩剑上。
这是什么气氛?不死几个人简直对不起人。
颜莛昶又道,皇后出身名门,贤良淑德,救朕有功,朕倒想问问,如今朕保住一条命,你们还要吵着立谁为太子?
前面纯粹鬼话,后面几句倒是实情。此话一出,面前跪倒一片。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
其实我当时也在旁边,颜莛昶在那死抓着我的手不放,我乐得看戏,觉得自己就是一盗版的蒙娜丽莎,特端庄特贤淑,当个皇后绰绰有余了。
想想也是,这帮混蛋,自从颜莛昶倒床上起不来以后,每天吵着立太子,那口气就是你死定了,该往哪凉快就往那凉快。
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