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民间只是说起来好听些罢了,其实不过是从四个艺妓馆中挑人而已。
统共就是四个人上临晖才选。全天下最有名的四个艺妓院中各有一人,比试各项才艺,就这样,我就已经觉得麻烦得要死。
麻烦是麻烦,不过大家都乐此不疲。掌乐女官一职,能够与圣颜相对,若有朝得蒙圣宠,成为南绫第二,那就是天大的殊荣了。
所以上临晖才选的清妓,其实每个都是自小就被选出来,然后进行不亚于官家小姐一样的教育。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顶重要的一条。
真是自欺欺人,明明是艺妓,却偏要作出大小姐一般的作派来。
这个该死的思月轩,等我见了他的面,非拧着他的脸皮弹着玩不可。
等到第四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决定铤而走险。
要想出门,不外乎两个法子。
一个是钻后院里的狗洞,咳咳,这也就只有当年思月轩年纪尚小的时候才做得出来,沾满身的灰不说,以我现在的身形,也绝不可能钻得出去。
所以只有第二个法子,翻墙。
刚寻了石头踮脚,就听后面一个凉凉的声音道:“浮舟,要出门啊?”
我手一松,石头掉在地上,砸得地上出现一个浅浅的小坑。我转过身扯动嘴角想笑,结果没成功。
婉姨笑吟吟地把我盯着,左手拿着一根藤条在右手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身后站着若水,垂着头看地。
“怎么也不说声,你看外头日头毒成那样,好歹也让我帮你预备了轿子找两三个人服侍着,你才好出门是不是?”
我哪里敢说是,只得赔着笑脸道:“婉姨,我只是想出来晒晒太阳。”
婉姨收了笑脸,道:“跟我来。”
我看了一眼若水,她抬起头来,道:“不是我。”若水这人刻薄归刻薄,但敢作敢为,是她做的,她从来是懒得隐瞒。她曾说皇天后土在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了就是做了,拿什么借口搪塞都没用。
我回她一个苦笑,敢情今天是我自己倒霉。
强忍着立刻逃跑的冲动跟着婉姨进了自己屋里,婉姨站定了才道:“手。”我把手伸了出去,婉姨冷笑着扬起手臂,藤条划破空气“啪”的一声落在我手掌上,立刻起了一条红痕,我疼得想缩手,却不敢。
婉姨抽了几下,然后道:“腿。”她说话简单明了得让我更心寒,弯腰把裙子和裤脚挽了起来,婉姨问:“你到底想去哪?”然后又狠狠地抽了一下。
我忍着疼,道:“没想去哪。”婉姨不喜欢思月轩,更不喜欢他和我亲近,我实在不愿把他供出来,万一她去告诉思月轩他爹,岂不是连着他一起被打?
婉姨听了我的话,丢了手上的藤条,叹了口气:“你过来。”
我走过去,婉姨拉着我坐了下来,她日来都吸食烟草,身上难免沾染了淡淡的味道,:“浮舟,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若水去了一趟临晖,最后落得当一个陪侍?”
我道:“是因为男人。”
婉姨道:“对,也不对。”
“为何对,又不对?”
婉姨取了药匣,拿了一瓶外用的伤药,倒了些在我手心上,慢慢地揉,然后道:“是因为男人薄情。”
她又道:“身上伤的地方就要擦药,但是心里伤的地方你怎么擦?世间男子多薄幸之辈,我见过太多遗憾惨事,你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我分辨道:“可是思月轩——”
婉姨放开我的手,道:“他也是男子,现在你们还小,将来——将来谁又说得清将来?你明年上临晖才选,无论你是入了宫,还是回到这里,你们终究是有缘无分,我不愿意你跟他接近,是为了你好。”
“再有一点,他为人单纯,你处事则爱率性为之,这样对你将来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他这次一走,我算是放心了。”
我好半天才醒悟她最后那句话:“他走了?”
“思家已经迁居临晖。”
“什么时候?”
“前日。”
我沉默,婉姨道:“我没骗你。”
她长吁了一口气,道:“欢场之上,曲终人散场,爱恨两相忘。”
待她走了,我坐在自己的琴面前,右手掌心还在疼,开始练我的琴,拨弦的时候牵动手上的伤处,我也不管。
思月轩走了,而且是不辞而别。
真想踹他一脚,可惜不能。
若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她的眼睛红了一圈,微肿着。我对着她一笑,她居然嘴硬道:“你第二句的拍子数错了。”
她在我身边挨着坐下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
原来是一包桂花糖。
我挑了一块最大的含进嘴里,桂花馥郁的甜香顿时充斥口中,再拣了一块给若水,她摇头:“我不爱吃糖,你继续弹你的。”
我依言弹我的琴,若水合了拍子开始唱。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须忆重还当遂志,莫因此别便伤神,前程万里鲲鹏运。名位三台雕鹗伸。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渭水自潺湲。祖饯临岐一晌间。执手笑谈辞故旧。转头重叠是云山。牵衣更把瑶琴束。折柳休将玉液闲。分携不独长亭别。曲栏杆外是阳关。
渭城微雨洒青莎。客路无尘景物多。念我邀朋同一饯。劝君须尽酒三螺。忽闻绿柳鸣鹦鹉。又见苍松卦薜萝。行色匆匆留不住。回头不忍意如何。
阳关三叠唱无休,一句离歌一离愁,南去北来无了期,离思赢得恨悠悠。
阳关三叠,唱尽离恨,回转三次,最后曲终。
曲终人散场。
爱恨两相忘?
哪有那么容易?欠我的,我都要拿回来。
突然察觉有泪水打在我的手腕上,我看向若水,问:“若水,你哭什么?”
她哭了,我没哭。
她没说话,牙齿紧咬着失了血色的下唇,但压抑的低泣声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她抱住我的肩,我只觉得她的泪水浸湿了那处的衣服。
我悠哉地拍了她的背道:“你慌什么?思月轩还欠着一罐子桂花蜜,迟早要他还咱们的。”
她挨着我的肩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掐了我一下。
其实真没什么好哭的,思月轩走就走了,我的日子还是要过得,而且照我的性子,势必要过得很好。开心不开心,都是自己找的,我为什么要让自己难过?
笃定有缘自然还能再会,年少轻狂,正是好时候。
临晖
振武二年冬,我和若水一起北上临晖,参加清妓才选。
临晖果然是国都,我掀开马车上透气用的帘子往外头看,处处琼楼玉宇,高楼鳞次栉比。此间路上雪化去了小半,周边有卖吃食杂物的小贩吆喝声不绝,我出门的机会不多,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但若水却极怕冷,伸出脚来朝我膝盖上一踢,“快放下来,土包子一个,这都没见过么?”
我索性把帘子再拉开些,又是一阵冷风灌进来,若水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白狐毛麾子,牙齿还在打战:“你给我立刻马上把帘子放下来。”
我正要说话,只听外面赶车的人道:“浮舟小姐,若水姑娘,栖风楼已经到了。”
这下也不用计较放不放帘子了,反正都得下车迎着风吹。
外面果然更冷,到处都是化到一半的雪水,刚一下车就被人拉了一下,直把我吓了一跳,只听对方道:“小心脚下。”低头一看,原来方才脚下就是一滩泥水,踩下去弄脏鞋子倒没什么,只是足底受凉就可能引起风寒,在这么一个时候,无论生什么病,总归都是不好的。
我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子,生得是冰肌玉肤,有一双大大的杏核眼,此刻正笑盈盈地看我。
我微笑道:“多谢。”
那女子笑道:“你就是浮舟?最后一个来的就是你了,我叫滟语,临晖缘海居的滟语。”
“你认识我?”
她只一笑:“不认识,我只见过你的画像来着,妹妹本人果然更漂亮。”简单奉承几句,不至于失礼又不嫌做作,看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我道:“姐姐说笑了,不过此处初雪方融,若水怕冷,我们先进才是。”
她闻言朝我身后一望,看到若水,淡淡地一笑道:“妹妹的陪侍也是绝色,真教人羡慕。”
若水站在我身侧,道:“多谢谬赞。”
她那口气,听得我有点冷,记忆里她生气,也没用这样的声调来说话,但滟语似是没有察觉,继续微笑道:“那我们就先进去吧。”
我抬头看栖风楼上挂着的匾额,上书清风来栖。字是高宗皇帝亲题,金贵得紧。不过说真的,高宗皇帝那字写得,确实是不怎么样。
进了栖风楼的大门,里面是个极宽敞的院子,东西南北各有一间屋子四面围合,各房之间用墙来连接起来,整个形成一个“口”字形的封闭院落。 其中花木扶疏,枝条上挂着残雪;还有一处池子,池边有叠石造景,看上去还算有趣。传说北方的园林建筑总是喜欢齐整,果不其然,我还是偏好南方园林亭台轩榭的布局和假山池沼的配合,有种错落有秩的美。
穿过这院子,方到了一处小楼,古人曾云:楼,重房也。这楼大约有四五层高,只怕登到高处,大半个临晖也能尽收眼底。我们上至第二层,滟语领着我们进了一间房,里面有两名云鬟雾鬓的女子,都是背对着我,看不清楚样貌。但是正面朝向我们的那个,却是旧时相识。
======偶素表示有人看无回帖满心悲哀的分割线=====正想着,应太迟就走了过来,左手执一把合拢的黑色雅扇敲着右手。他仔细地打量我,然后十分冷静地评价:“小舟,这么久不见,你居然变胖了?!”
我想割了他的舌头。大冬天的,拿着扇子显摆什么?
这个人招人讨厌的程度不是一般。他跟我绝对是八字不合。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把手攥得死紧,指甲掐得我手掌心都破了皮,好不容易把那火气忍下去:“应公子真会说笑话。”
他连连摆手,十分无辜地道:“我没说笑话,你真的是长胖了。”
谁来给我一把刀?满嘴胡说八道的混蛋,砍死了算了。
另两个女子都转过头来看着我,面上带着少许笑意,她们俩一个浓妆一个淡抹,各有风情。
浓妆的女子着一身浓翠,美则美矣,我却一见她就觉得她像只孔雀。那孔雀女笑够了,站了起来道:“我是芸梦。”
原来是她,虽然同在平阳却是一面都没见过。那么剩下的那个,肯定就是清月了。
正想着,清月也站了起来。跟芸截然相反,她并未盛妆打扮,粉黛不施,双唇不点而朱,却穿着暗红色裙衫,领口和袖边皆有白边装饰。她眼角有些微微下垂,眼尾处有半颗米粒大的淡褐色小痣。
我们四人中,容貌属她为上。
清月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道:“我是清月。”她名字里有个清字,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美人,清晖如月。
我略一点头,道:“待花馆浮舟。”然后若水略一屈膝行了个礼道:“小的若水,乃是待花馆的陪侍。”
孔雀女看了若水一眼,再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清月人如其名,冷冰冰地不太爱搭理人,还是滟语道:“若水怕冷,不如早些回房间休息。”然后真的叫了个服侍的小婢为若水带路。
应太迟拉着我的手坐了下去,道:“你真的是胖了。”
他见了我,统共说了三句话,句句不离“胖”字,谁乐意搭理他?
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应太迟又道:“不过现在更好看了。”
这话还算中听。
大人有大量,看你是发烧烧坏脑子的人,不跟你计较。
有婢女奉了茶上来,我喝了一口,茉莉香珠。
应太迟就坐在我旁边,我静静地喝了几口茶,大家也都不说话,各自捧了茶喝,暗地里眼神都在朝我这瞟——当然我说的大家是指除了应太迟以外的几个女人。应太迟要看人,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看。
比如现在,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出声,却听孔雀女道:“小王爷,浮舟妹妹都被你看得都不好意思了。”
另两个女人合作地一笑,应太迟正色道:“其实我看她的时候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美人在侧,不可不看。”
真是没见过这么皮厚的,你还不好意思,我看你好意思得很,好意思得不得了!
大家喝着茶,说着闲话,大多是说临晖的名胜风景,我听得兴趣缺缺,抿着嘴赔笑脸,我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打呵欠损了这几个人的面子。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清月终于说自己身子乏了,要先行去休息。孔雀女也是一样的说辞,于是滟语道:“我送浮舟到她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