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可悲的事情,因为他将人生的世代传承更替比喻为‘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7)。”
这些充满魔幻色彩的故事和真人口中富于哲学意味的评述,无疑给成吉思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最令他感兴趣的还是庄子所讲的那些故事。例如他与那位名叫惠子的朋友之间那些妙趣横生的机智问答:
“庄子与惠子同游于水岸之边,庄子指着水中的鱼说道:‘你看那水中的游鱼,多么欢乐!’惠子反问:‘你又不是鱼,怎知鱼在乐?’‘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子反问。”(8)
又如“混沌之死”: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9)
成吉思汗认为这两个故事都是在说明一个道理:凡事要懂得理解别人,不能单凭自己的想法去做。每个彼此之间要互相理解。
“陛下诚然天人,故可一语中的。故天假陛下之手整饬尘世之非道,讨伐暴戾之凶徒。有朝一日功德圆满,即可升天归于本尊神位。”(10)
“但愿这一日再晚些来才好!”成吉思汗的眉峰微微耸动着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到!世仇大敌还未彻底肃清,庞大的帝国也未完全稳固,还有……”
成吉思汗忽噤了声,他想到了远在北方与自己分庭抗理的术赤,但是这件秘密的心事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于是,他改变了话题:
“总之,现在远未到坐谈和平的时候!”
“在陛下看来,何谓和平?”
真人却没有一丝退缩之意,看来他即使可以长时间的不提罢兵之事,但是只要一有时机,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话题引向此处。
“我们草原上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只有杀死不共戴天的仇敌,远近四方才能得到安宁!’可是,我的仇敌还生存着,躲在角落中日思夜想着怎样反对我,攻击我!这是我决不答应的!所以,请真人再不要谈这件事了!但也请你放心,我会还所有人以和平,虽然不会是现在!”
“好吧!”
真人终于让步了,于是对庄子《南华经》的解说再开。很快,真人就开始论述起庄子对于生命的独到见解: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凡是生者,都害怕死亡。然则,或许死者反而后悔自己曾经活过哩!
看成吉思汗的脸上露出不解之色,真人就讲起庄子化蝶的故事来。孰料,这个故事反而勾起了对方的一段心事。那段文章的内容如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1)
物化!在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之后,成吉思汗立刻联想到忽阑及其所化身的角瑞。于是情不自禁地向真人请教这个问题。
真人微阖着干瘪的眼皮,凝神思索了片刻,说道:
“关于这种圣兽的来历与习性,我想您通过身边这位博学之士晋卿先生应该已经有所了解了吧?”
“真人谬赞,晋卿实不敢当。”
这是楚材与真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话。虽然双方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已经会过几次面了,但是却从无一言交接。彼此之间似乎在有意规避着对方。对此,成吉思汗早已有所觉察,猜到二人定然是因为信仰不同才形成这种局面的。其实,他之所以命令楚材出席与真人的每一次会晤,无非就是想看看他们二人之间的理论与词锋的较量。只听楚材说道:
“角瑞,最早见于司马相如之《子虚赋》,《说文》一书上言其出自‘鲜卑之山’,‘饶乐之水’,为吉祥安乐之神兽。遥想忽阑妃生前即温婉和顺,慈善悲悯,此身化为角瑞,即属应有之意。与庄生晓梦而迷于蝴蝶,却也大同小异。”
“原来是这样。”
成吉思汗自言自语着,脸上露出一付高深莫测的样子。手捻着灰白色的胡须,沉吟了一阵,方道: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要安静地想一些事情,楚材代我送真人回去休息吧。”
楚材应了一声,便引着真人步出宫帐。二人一前一后,在清新的夜风中默然行了一阵。直行到阿姆河岸边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楚材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夜空,深深吸了一口,说道:
“好圆的月亮,好美的月光!”
“是啊,明天就是中秋节啦。”
真人答道。望着头上高悬的一轮明月,在灿烂银汉的被景中清光四溢,照彻人间。面前的阿姆河水中亦有月影倒现,繁星点点,晃忽间浑不知已身究竟置于何处。当此天上人间,水乳;交融之际,他诗兴大发,振声长吟道:
“自古中秋月最明,
凉风届候夜弥清。
一天气象沉银汉,
四海鱼龙耀水精。
吴越楼台歌吹满,
燕秦部曲酒肴盈。
我之帝所临河上,
欲罢干戈致太平。”
一旁的楚材不禁击节而赞:“好诗!道尽中秋万千气象,如贯顶之醍醐,令闻者一洗俗尘!”
“山人岂敢当此谬赞。一时兴发,不免唐突,在晋卿先生这样的方家面前班门弄斧,实是惭愧啊。”
真人微笑着逊谢道。
“真人不必客气,晋卿于中原即闻真人有‘诗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晋卿不惴冒昧,愿将近日一篇陋作奉与真人,请多多指教。”
“定当洗耳恭听。”
楚材当下便诵读了自己的作品,其诗如下:
阴山千里横东西,秋声浩浩鸣秋溪。猿猱鸿鹄不能过,天兵百万驰霜蹄。
万倾松风落松子,郁郁苍苍映流水。六丁何事夸神威,天台罗浮移到此。
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峦突兀何雄雄。古来天险阻西域,人烟不与中原通。
细路萦纡斜复直,山角摩天不盈尺。溪风萧萧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
四十八桥横雁行,胜游奇观真非常。临高俯视千万仞,令人凛凛生恐惶。
百里镜湖山顶上,旦暮云烟浮气象。山南山北多幽绝,几派飞泉练千丈。
大河西注波无穷,千溪万壑皆会同。君成绮语壮奇诞,造物缩手神无功。
山高四更才吐月,八月山峰半埋雪。遥思山外屯边兵,西风冷彻征衣铁。
直待楚材通篇吟罢,长春真人猛然“咳”了一声:“志常该打!”
楚材连忙逊谢道:“真人不必如此,李道长也并非刻意泄露。只是日前我往真人处拜会,恰巧真人外出救治贫病未归,唯有李道长留居整理文稿,遂与之略略谈了几句。不想瞥眼间看到真人手迹之《过阴山》诗,但觉词意高妙,便记了下来。回到下处后愈思愈觉情境悠远,忍不住便唐突命笔,擅和一韵,望真人莫怪啊。”
“晋卿先生有过目不忘之才!只是这个志常怎么思毫不曾提及先生来访之事呢?山人未能回拜,真是失礼啦。”
“真人这是说得哪里话来,晋卿乃后辈,原当先行拜访。只是一次不遇却不能再访,实是慎于始而不能敬于终,惭愧之至了。”
二人既将误会根由说清,心情就愈发抒畅起来。虽然彼此之间信仰不同,但俱有一副悲天悯人的仁心慈念,因此愈谈愈感投契,只觉相见恨晚。当下也不顾夜露清冷,便于河边席地面坐,簇膝谈心,互诉衷肠,浑然忘却了天上星移斗转,人间风月暗换。直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踏着阿姆河边的青青草原向着成吉思汗的黄金宫帐奔去之时,才打断了他们的热烈交谈。再察天色,东方的天际已微微发白。
“看来又是紧急军报呢。”
楚材望着那条飞快移动的黑影,喃喃自语。他之所料果然不错,这又是来自者别与速不台方面的另一位使者。他用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向成吉思汗禀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蒙古军要与西面的斡罗思诸公国开战了!——
俄历创世纪年(这时的俄国历法采用的是《伊帕吉夫编年史》之中的纪年,即以公元前5508年为〃创世纪年〃元年,新年为3月1日,纪元1492年后改为9月1日。至于彼得大帝之时,改用儒略历,是为俄国旧历,至1918年1月26日,前苏联政府宣布废黜,改为公历。)6731年(纪元1223年)春天的某一个清晨,天色昏暗凄迷,阴冷的风掠过河面,直逼向遥对着著名的基辅城堡的第聂伯左岸渡口,将聚在那里的罗斯(2)百姓和士兵吹得瑟瑟发抖。但是,倒春寒的天气却无法驱散人群,他们依旧凝立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一条从下游蹒跚而来的黑色大船。
乘船而来的这些人,对于基辅的罗斯人来说并不陌生。仅仅在十二年前(即纪元1210年,),他们就象被季风所鼓荡的野火般,从南方的草原一路侵略而来,烧毁了半个基辅城。而在此前的四十个年头里,他们每间隔数年就要来犯一次,每次都会将基辅城破坏的不成样子。他们是基辅的敌人——波洛维茨人或钦察人,如今却成为了大公爵的坐上客。据说,这一切都是大公的堂兄大密赤思老从中牵的线。这位统治加利奇的公爵大人和那位杀人不眨眼,视背叛如家常便饭的忽难汗成了朋友。
这些马背民族,即使是上了船也不肯放弃坐骑,人和马鸦鸦杂杂地簇拥成一团,将偌大一艘渡船压得不时左右倾斜,河水则乘机涌入舱底,将人们打得透湿。
〃这些彼洛维茨人啊,总是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也幸亏是这样,我们的基辅城才没让他们烧成灰烬。〃
人丛中有人轻声叹息着。那是一位衣衫蔽旧,容颜憔悴,烟尘蒙面,身负行囊的旅者。
〃看得出,您是一位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的人物。请您给我们讲讲,罗斯究竟怎么了?为何要与最凶恶的敌人讲和?〃
人们注意到异乡人,开始向他身边围拢过来。看来,这位旅者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了,他用手中的木杖轻轻敲打着脚下软皮无跟靴前的铁包头,随着节奏开始轻声吟诵起来:
〃兄弟们,且听我用从前熟悉的调子,来吟唱斯维亚特斯拉夫的公子——伊戈尔——出征的悲惨故事。
〃我要讲的是真人真事,而不是依照博扬的构思……〃
听众之中,有些上年纪的老人立刻有人想起了三十八年前,几乎是同一个季节里,当时的基辅大公爵斯维亚特斯拉夫三世的堂弟,以勇武著称的贵公子伊戈尔率军远出500俄里(约合550公里),攻击彼洛维茨人,终因寡不敌众,兵败被俘的悲壮故事。
第八十六章 联合?
接下来,旅者丢开手杖,将肩头的背囊取下,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取出一把巴拉莱卡琴。这是一种乌克兰地区特有的弹拨乐器,有一点类似胡琴,但是琴体呈三角形平板状,共有三根弦。旅者用细长的手指摸索着琴弦,尝试着调了调音,然后问道:
〃哪位好心人给我指一处能坐的地方。〃
这时,众人才发现,旅者原来是一位双目失明之人。连忙有人上前搀着他的手臂,引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旅者道了声〃多谢〃,然后将琴体放在大腿上,手指轻拨之下,一串凄婉的音符自指下翩然流出。随之,苍凉的歌声悠然响起:
〃你们辱没了祖辈的光荣,
〃你们内战内行,竟引狼入室,蹂躏罗斯的土地,糟蹋符塞斯拉夫的事业。内战招来了彼维茨人的暴力……〃
旅者的歌声随着手指拨弄琴弦速度的加快而渐趋高亢起来:
〃特洛扬的时代随风而逝,亚洛斯拉夫的岁月一去不返,奥列格…斯维亚特维拉夫的武功烟消云散。
〃只怪那奥列格用宝剑铸成了内讧,大地播满了箭镞。〃
众人被他沉郁悠扬的嗓音所带动,纷纷和着他唱起下面的诗句:
〃哦!在特姆托罗康跨上金镫——亚洛斯拉夫大公符拉基米尔…符塞伏洛德维奇听到了这警钟,每天早晨关闭车尔尼戈夫的要塞大门……〃
人们心中的默颂逐渐转变为大合唱,古老的歌谣随风飘荡在河面上,一直传入了立在船头上的忽难汗耳中。他的年纪与成吉思汗相仿,身材也同样肥胖,但是二人一相比较,他的个头就明显矮了许多,少经战火洗礼的圆脸白得象粉团儿,配合身上的貂皮里儿花丝绸外衣、头上的火狐皮里儿白毡尖顶帽、腰间的金柄镶宝弯刀以及脚下的掐金边儿朱红羊皮尖头靴,活托儿象一个从速答黑城(3)赶来本地收皮货的热那亚商人。船的剧烈摇摆与颠簸使得他的胃口象开了锅一般翻腾,带着黑皮手套的手死死握住船栏杆,这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脸上却还要装出气宇轩昂的神情,以免遭到河岸上那些罗斯人的耻笑。他可不想听到这样讥嘲——哦,看那家伙,就是那个经常唆使手下,用马蹄践踏我们庄稼的彼洛维茨大恶棍,他在船上的动作活象一头笨狗熊。而恰在此时,岸上传来的歌声惊动了他。
〃罗斯人在唱什么?我听不清,但我猜想那不是欢迎我们的礼赞。〃
〃好像是在唱那个伊戈儿的故事〃有人回答他。
〃哦,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