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公义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四小姐,您们会不会弄错了?”他喃喃地道,“定国公,那可是抗倭的大英雄,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福建要不是他镇守,那些倭冠早就上了岸。福建那一带的百姓家家户户都给他老人家立了长生牌,早晚给他老人家烧香,求菩萨保佑他老人家出入平安,长命百岁呢!朝廷怎么可能把他老人家给捉起来?这不是陷害贤良吗!福建沿海一带的倭寇怎么办?”他说着,在厅堂里打着转,连道了几声“不行”,然后很认真地对窦昭道:“四小姐,那个孩子如果真是定国公的后人,我们不能和梅公子做对,这会被江湖人戳脊梁骨的!要不,我们护送这孩子离开真定吧?这样梅公子就会怀疑我们了,您觉得如何?”
窦昭张口结舌望着他,没想到段公义是这样的反应。
要是她的护院都是这么想的,她还怎么和宋墨对抗!
与此同时,她又不由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提前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要不然两军对峙,他中途反伐,那可就有得瞧了。
窦昭强忍着太阳穴传来的隐隐阵痛,提醒他:“梅公子要是真的这么好说话,他只需悄悄地找到陈先生就行了,何必把整个宅院都监视起来了?”
段公义朝陈曲水望去。
一向果断的陈曲水竟然也踌躇起来:“四小姐,要不,我去找梅公子谈谈?定国公虽然杀了我的主翁,可民族大义当前,他却是没有错的。我虽庸碌。是非却是分得清楚的……”
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也许对别人有用,对宋墨却是绝对没用的。
窦昭不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拿什么取信于梅公子?”
陈曲水默然。
梅公子是堂堂英国公府的世子爷,而他不过是一个浪迹市井的落魄文人。人家凭什么相信他说的话?
他的保证对英公国世子爷来说又有什么份量呢?
窦昭见状又问:“如果梅公子只相信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呢?”
段公义和陈曲水都低下了头。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看这样好了,”窦昭语气微缓,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们礼后兵!陈先生去和梅公子谈谈,如果谈得好,那自然是皆大欢喜。段护卫那里,还请对梅公子的身份暂时保密,你是忠肝义胆之人,其他人却未必,若是因此走漏了消息。岂不是害了定国公?如果陈先生那边谈不拢,我们也不能引颈受戮、任何人宰割不是?你跟大家提个醒,让大家打起精神来,防着梅公子他们先动手。”
如果是别人,她有的是办法脱困。
可这个人是宋墨。
她只要一想到他上一世的狠。心里就如同一阵凉风吹过,冷飕飕的,不敢和他翻脸。怕就怕自己一时赢了他,若是坏了他正事,他事后会和她算帐——她自认为自己没有英国公的脖子硬。
窦昭长长地叹了口气。
既不能把他的身份和此行的目标泄露出去,又要保全自己,那就只能和宋墨徐徐图之,想办法取得他的信任。
段公义不住地点头,觉得这样他们在道义上也对得起定国公了。道:“小姐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千万别把他们的身份说出去。”窦昭再次嘱咐他。
“我一定把这话烂在肚子里。”段公义保证了又保证,这才退了下去。
陈曲水没有动。
窦昭的话如一瓢冷水淋在他的头上,他平静下来,反复地想着这件事,觉得窦昭的话很有道理。等段公义走后。他沉声道:“小姐,只怕梅公子不会相信我们……”
他肯定不会相信他们。
但这却是一种友好的姿势。
窦昭道:“我们做了我们应该当的,梅公子领不领情,那就是他的事了。”
陈曲水明白过来,心情顿时轻松起来,道:“我这就去见梅公子。”
窦昭点头,送了陈曲水出门,却并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站在庑廊下深深地吸了口气。
潮湿的空气卷进胸腑,带来丝丝的凉意,让她的脑子也变得清醒几分。
如果他要动手,应该会在雨停之前吧?要不然雨一停,村民都出来了,他的行踪就会暴露……
他应该不会屠村吧……
※※※※※
宋墨饶有兴趣地看着乳娘给孩子喂水。
等孩子喝完了水,他伸出手去:“来,给我抱抱。”
乳娘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了宋墨的怀里,告诉他怎样托着孩子的头。
严朝卿走了进来:“公子,陈曲水要见您。”
“那你就和他谈谈吧!”宋墨头也没抬,照着乳娘告诉他的姿势抱住了孩子,然后笑着挨了挨孩子的小脸,轻轻地拍着孩子的。
严朝卿立刻明白过来。
公子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再更改。
谈不谈,谈什么,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恭敬地应“是”,退了出去。
宋墨漆墨的眸子温柔地望着孩子,轻声地道:“你放心,你会安安稳稳地长大,然后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平安顺遂地生活下去的……”
他的声音如春风轻柔和煦,孩子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打了个嗝,沉沉地睡了过去。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动手
陈曲水看见严朝卿走了进来,心里一阵失望。但他还是强忍着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恭敬地朝着严朝卿行了礼。
严朝卿彬彬有礼地还了礼。
两人分宾主坐下。
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轻手轻脚地给他们上了茶。
陈曲水见这男子虽然模样极其普通,举手投足间却沉稳大方,不由多看了两眼,这才笑着和严朝卿寒暄道:“不知严先生还记得老朽不?在下姓陈,名波,字曲水,曾承定国公大义,有不杀之恩。如今年迈,寄身北楼窦氏七老爷府上任了一名账房先生。没想到真定县久雨不晴,我们家七老爷在京都游宦,家中的太夫人担心田里的庄稼,我们小姐事孝至纯,不忍太夫人大风大雨的出门,好说歹说,这才把太夫人劝住,说服了太夫人代她老人家过来看看,太夫人见我年纪最长,就指了我陪小姐一起过来,有事也有个能使唤的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了严先生。
“当时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想着自己落魄至此,哪里还有脸再见故人?但又想到当年定国公对我的恩重如山,我却一直没能报答他老人家,心中又十分的不安,如果能和当年的故旧说说心里的羞愧,也是个缘分。因此冒昧前来,打扰之处,还请严先生多多见谅!”
他这话里,表达了好几层意思。
一是说自己并没有忘记定国公的不杀之恩,并对此十分的感激。二是告诫严朝卿他们,窦昭是北楼窦家的小姐。她来田庄是给家里的长辈打过招呼的,示意严朝卿不要乱来,否则会惹上北楼窦家的。三是说他现在穷困潦倒,为了糊口。只好在窦家做了个账房先生。他之所以能陪着窦家的小姐来田庄,完全是因为他的年纪最长,不用避嫌。并不是窦家对他另眼相待,暗示严朝卿窦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四是说明了自己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希望严朝卿不要揭穿他的身份,他也不会对窦家的人提及他们的身份来历。
严朝卿一个字也不相信!
当初倭寇败退,定国公心慈,除张楷的手下选择去留,这个陈曲水是第一个离开福建的人。
既然田庄上的这位四小姐这样受窦家太夫人重视。大风大雨的,派个管事来田庄里看一眼就是了,何需她亲自走一趟?
陈曲水自称只是个普通的账房先生,他又为何在见过窦家四小姐之后才来拜会公子?
他所谓的不会将公子的身份来历透露给其他人,那就更是个弥天大谎了——窦家四小姐若是对公子一无所知。他又怎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他根本无意和和陈曲水多说,反正公子已经做了决定,说什么都不过是浪费口舌罢了。
“陈先生言重了。”严朝卿因此笑得十分宽容、亲切和敷衍,“都是些陈年旧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说起来,我们异地相见,的确是缘分。说起来,当年的事我还历历在目。我记得那年的秋天特别的热,过了八月十五还摇着扇子。倭寇围攻福州城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和定国公正在院子里吃新上市的秋梨……”
他矢口不提今天的事。
陈思水的心如被水浸过似的,慢慢沉了下去。
※※※※※
半个时辰之后,严朝卿送走了陈思水。
他去了宋墨的内室。
宋墨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低头在看一张舆图,给陈曲水奉茶的人此刻正低眉顺眼地站在宋墨的身后,安静的仿佛旁边多宝阁架子上的一尊木雕。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淡淡地问道:“人走了?”
“走了!”严朝卿把两人之间说了些什么一一禀给宋墨听。
宋墨微微颔首,道:“不用管他们了。”然后问身后的人:“陆鸣,你去看看施安回来了没有?”
陆鸣应声而去。
严朝卿目露困惑。
宋墨笑道:“我准备今天晚上亥时动手。”
严朝卿目光一凝。
相貌憨厚的徐青走了进来。
“公子!”他朝宋墨抱拳行礼,“窦家巡行的护卫突然都被叫到了前院,整装待发,好像要离开的样子。”
“哦!”宋墨挑了挑眉,笑着瞥了严朝卿一眼,道:“没想到那位陈先生的动作这么快,审时度势,倒也是个人才。”说着,他想了想,下了炕,“走,我们去看看——他们到底准备怎么离开?”
能进出宅院的地方他都派了人把守。
两人齐齐应是,陪着宋墨出了厢房。
雨势丝毫不渐,噼里啪啦地落在屋瓦、树叶、地面,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水气。
窦家的护卫披蓑戴笠,正簇拥着个同样披蓑戴笠,不过脚上比他们多一双木屐的少女匆匆地往外走,那位称号绝不把他们行踪告诉任何人的陈曲水则打了把桐油伞紧紧地跟着那少女的身边。丫鬟、婆子一个不见,显然是丢卒保车,准备全力护送这位窦家的四小姐离开田庄。
宋墨不由嗤笑一声,喊了声“窦四小姐”。
少女扭头望过来。
斗笠下,一张雪白的面孔,长眉入鬓,目光璀璨,柔美中透着几分英气。
他微微一愣。
严朝卿已做了个手势。
四周的屋顶如鬼魅般各冒出了一个男子,他们腰着背着重重的箭袋,手上拿着只有军中才有的弓驽,牢牢地对准了庭院中的人。
陈曲水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弓驽能把百丈之内的人射个对穿。
“小姐,”他提醒窦昭,“小心那些弓驽!”
段公义也嗡声嗡气地道:“小姐,您快躲到我的背后来!”
窦昭点头。却朝着宋墨站的东厢房走了几步,朗声问宋墨:“梅公子,您欲意何为?”
窦家的护卫哗啦啦移动着脚步,重新把窦昭围在了中间。
宋墨见窦家的护卫进退有序。不由露出几分赞赏的目光。
“窦小姐,风大雨急,”他笑道。“我只想请窦小姐回房去。”声音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寒彻入骨。
窦昭仿佛气极,大声道:“梅公子,我好心好意让你们投宿,你却恩将仇报,要置我于死地,岂是君子所为?”
宋墨不由冷笑。
这位窦四小姐看上去挺漂亮的。没想到竟然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来,他想干什么,这不是明罢着的事吗?真是可惜了那样一副好相貌。
“窦四小姐此言差矣!”他突然间意兴阑珊,道,“我不过是请窦四小姐回屋。何来生死之说?还请窦四小姐不要误会才好。”说着,做了个手势,天空中响起刺耳的裂帛之声,几支弓箭“锵锵锵”地钉在了离大门最近的几个护院的脚下,惊向几个护院连连后退,挤兑着身后的人也跟着朝后退,簇拥着窦昭的队形被打散,场面显得有些混乱,要不是有段公义护送。窦昭差点被撞得跌倒。
“梅公子,你太过份了!”窦昭气得面颊通红,大声道,“你怎么能乱杀无辜?”声音中已带几份哽咽。
宋墨懒得再多看一眼,他冷冷地道:“窦四小姐既然有一副菩萨心肠,又何必多休无辜。白白让那些护卫送了性命。还请窦四小姐回屋!”
“你……”窦昭气得直跳脚。
宋墨却不为所动。
僵峙间,院子里突然想起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小姐!”素兰突然从一旁的冬青树后面钻了出来,一溜烟地跑到了正屋的庑廊下,“奴婢辜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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