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新人呼吸如兽,话不成声。
婚后的李万玉、章红玉一如既往地把精力用到烟号营生上。小夫妻在日常事务中配合得非常默契,很多事经常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有着强于他人的灵性。但受大环境的影响,他们的经营才华难以得到充分体现,也越来越难以见到大的经济效益。章红玉虽刚经喜事,但心情却远不如从前畅快,到醉心烟铺吸烟不如以前那么有规律了。心情好时则来,郁闷时则一连数日不光顾这里。
这天,她本来心情尚好,不由自主地到了醉心烟铺门前。可又突然想起什么事,心情顷刻又烦躁起来,便站在那里不想进店。正在犹豫之间,抬头看到了那条见惯了的烟铺幌子,也没经意,欲走,却又觉得今天这幌子有些异样,细心打量,可又一下子看不出哪儿有了变化。长方形木牌下金黄大字“关东烟”没有变,字周围错落有致的五个蝙蝠没有变,木牌下面长长的幌绸也没变。不,这里变了。她想起,这幌绸原来是大红色的,而今天怎么变成了粉红色的。
烦心躁情的章红玉,一下找到了消解闷气的方式,便没好气地走进了烟铺。万金良忙迎上来,她手一指,说:“门外幌绸怎么换成了粉红色的?我烦这色彩,快换掉!万经理,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大红色吗?”万金良一愣,说:“好的,我抽空换掉就是。”她站着不动:“现在就换,我看着你换掉。”万金良未动:“小姐既然不喜欢粉红色,我一定换掉。可我现在手头忙,得空一定换。”
章红玉火了,大声叫道:“我在醉心烟铺说话不算数了吗?万金良,以前你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一个不字,现在竟然给我推三阻四的,你是不是看到章家烟业衰败,也想另谋高就了?”万金良忙赔笑脸:“小姐,你多虑了。只要章家不赶我走,章家烟业我是最后一个雇工。”她说:“那好。那你现在放下手里的活,把那幌子换掉。”
万金良见她坚持要立刻换幌绸,脸上就没了笑容,说:“看来小姐是嫌我万金良了。以前这幌子也是时有换过的,小姐从没说过什么。可今天,小姐却拿这幌绸为借口,对万某大动肝火,想必是要赶我万某走人了。”
“万金良,你不要拿辞职要挟我,要走便走。但在走之前,你必须亲手把这幌绸换过来。”章红玉不管不顾地说。万金良低头看着地,依然不动。
“经你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这幌绸确实时有更换。我不明白,这换来换去的是为什么?是你们醉心烟铺的人都闲得没事做了吗?从今以后,这幌绸必须每天是大红色的。现在马上换过来。”章红玉口气越来越坚决。
这时,李万玉从后房走出来,对章红玉说:“这幌绸是我让万经理换的。因为我有时喜欢大红色,有时喜欢粉红色。今天咱们就挂粉红色的吧,明天再换成大红色的,好吗?”
章红玉见李万玉跑出来为万金良撑腰,觉得更没面子了,说:“我连这点芝麻大的事都做不了主了?万金良今天驳了我的面子,明天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不听我的话,今后在烟号里我还怎么号施令?今天,我非把这粉绸扯下来不可,看谁敢拦我。”说完,转身就冲出门去。
章红玉看到,对门烟袋铺的王掌柜和他的几个伙计站在门外笑嘻嘻地看热闹。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直冲那幌子过去。李万玉快步出来,上前拉住章红玉,把她扯进了后房。
后房已坐了几个人,章红玉一个也不认识。
李万玉严肃地说:“红玉,我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让日本人砍我的脑袋?你恨不恨欺负我们的日本人?”
“你在说什么呀?换一个幌绸与日本人杀头有什么关系?”章红玉晕头蒙脑地问。
这时,又有两个陌生人进了屋。
李万玉说:“我对你还是十分了解的,知道你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知道你有民族大义,知道你忧国忧民。在屋里的这些朋友,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他们和我都是同手足的兄弟,彼此交往好几年了。这里,还有老陈头的窝棚里,是我们活动的据点。你明白了吗?”
章红玉怔怔地看着这帮莫名其妙的人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请你原谅我这几年没把这个重大秘密告诉你。这是我俩之间唯一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我打算迟早要告诉你,只是在等待时机。看来,今天到了告诉你的时候了。这幌子是我们的一个暗号,一旦换掉,还没到会的同志会以为有了情况,便会悄悄溜掉,那么我们今天这个紧急会议就开不成了。”李万玉沉着冷静地说出了一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重大问题。
章红玉瞪大双眼:“你们是共产党?李万玉你是共产党?万金良、老陈头也是你们一伙的?”
“是的,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李万玉一字一句地说。
“好哇,一个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在章家待了好几年,还偷了章家小姐的心,娶了章家小姐的人,我章家上下竟然毫无察觉。你居然瞒骗了我这么多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好了,我不听你解释了,我要走了。”章红玉脸涨得红红的,说着就往门外走。
上来两个精壮青年,把门死死封住,不让她出去。
李万玉说:“让她走。人都到齐了,我得马上开会。让她走。”
章红玉回头看了他一眼,愤然离去。
“请大家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她不但不会出卖我们,不久还会成为我们的一个优秀同志。”李万玉胸有成竹地说。
当天晚上,李万玉和章红玉并排躺在火炕上,谁也不理谁,都翻来复去,难以入睡。
深夜,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章红玉惊得一下扑到了李万玉的怀里。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枪声。
黑夜恢复宁静,章红玉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偎在了李万玉的怀里。她推了他一把,各自躺开。
这时,李万玉幽幽地说:“我们的人把城外的鬼子炮楼端了。”
“你们的人?今天开会就是研究端鬼子炮楼的事?”章红玉一下坐起来,吃惊地问。
“对!我们曾经在醉心烟铺里研究过不少对付日本人的事。我也多次亲自参加收拾日本鬼子的活动,在买卖来往中也传递了不少情报。”李万玉颇为自豪地说。
章红玉向前靠了靠,声调变得柔和起来:“我和我爸怎么就没有看出你是一个共产党员?”
李万玉说:“我不是有意瞒骗你们父女。你和你爸知道了我的底细都没什么,我是怕让章天一嗅出什么味道来。否则,我和我的同志们将会遭殃。”
“你就那么相信我和我爸?”章红玉靠到他怀里。
李万玉揽了她,说:“那当然,要不我怎么会娶你。我娶你也是上级组织批准的,他们对你十分认可。”
“是吗?那我以后也帮你们一起工作吧?”章红玉身上有些颤动。
李万玉说:“组织上是欢迎你的,以后我会带你参加一些活动。不过,一定要保密。保密就是保生命,保密就是保组织。这事暂不要告诉爸,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怕他为我们担惊受怕。再说,组织上只允许把部分情况告诉你,根据你的表现,逐步教育你,发展你。”
“既然组织上这么信任我,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听你们的话,多为你们做些事。”章红玉有些激动。
小两口私语一夜未合眼,却不觉得疲惫。
一个月后,鬼子炮楼被炸的紧张气氛消失。李万玉召集大家,在老陈头烟地又开了一次会,总结了这次端鬼子炮楼的经验,对下一次的活动进行了研究和安排。章红玉第一次参加了他们的会议活动。开会之前,李万玉和章红玉先到了烟地。老陈头不知章红玉已经是自己的同志了,就上来打趣说:“你们俩已经结婚了,以后就不需偷偷摸摸到我烟地里私约打滚了,我那打人的竹竿也只能用来赶鸟了。”说完,从窝棚里拿出一把烟叶,对章红玉说:“这把烟叶是我选的最好的料,经我手精心晒制的。我要把它孝敬给章老爷,小姐你现在就送给老爷去吧。老爷肯定喜欢,快去吧。”
章红玉一下就看出了老陈头的把戏,他是有意把她支走,怕她在这儿耽误了他们的事,就故意逗他:“你把这么好的烟交给我,不怕我私留了自己吸。你想讨老爷的好,你自己去送吧,就别支使我了。我要在这烟地玩半天呢。”
章红玉坐进了窝棚再不出来,急得老陈头在外面直打转。章红玉和李万玉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忙把实情告诉了老陈头。
老陈头取了竹竿,佯装打人,把他俩赶出窝棚。
这次会议,他们研究了把一批武器和被装用章家的车马队送给抗联部队的方案。
几天后,李万玉和章红玉亲自押运一批尚好的烟叶出城。清晨,由三十八辆马车组成的车队雄壮走出城门。章红玉穿戴得漂漂亮亮,坐在第一辆马车上,出城门时轻盈一跳就到了守备兵士的面前。她一言不发,任凭几个守门兵把第一车的烟草翻腾成了乱草。一时间,城门内外呛鼻烟味冲天,兵士们顿时“喷嚏”连天,泪流满面。这是李万玉精心挑选的最劣等烟叶,且加入了炒制的臭草叶子。
章红玉一脸欲哭欲笑的表情,把一个班长模样的兵拉到一边说话:“你是把我这三十八车烟草都糟蹋了呢,还是快点放我出城?你要想全糟蹋了,你时间赔不起,这一车车地翻,你得耗半天工夫,眼见着出城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堵在这儿非出事不可。再说,你要想全糟蹋了,我也不答应,这些都是尚好的烟叶,金贵着呢。我们章家烟行再家大业大也从不糟蹋一株烟叶。”那班长强硬地说:“我在执行公务,你不答应又能如何?谁知道你烟叶子里夹带着什么违禁物品没有?”
章红玉不再同他理论,一下跳上马车,站在烟草包上,冲各车上的伙计喊:“老总公务在身,章家烟行不能难为他们。可我们也不能由着他们乱糟蹋金贵的烟叶,大家辛苦辛苦,自己动手把烟叶卸下来让老总们检查。”
伙计们开始动手解绳。章红玉回到那班长身边,把一块金疙瘩悄悄地在他面前一亮说:“这烟叶不比土豆萝卜,这一装一卸至少损失这块金疙瘩的钱。你说,你是让我快马进城找你们张大队长求情,还是你放我一马?反正今天我得出出血,这金疙瘩是你收下,还是让我送给张大队长?”那班长眼里就有了复杂的成分。
“有一点请你放宽心,我们章家多少年都是规矩买卖人,不然也展不到今天这一步。我这车队不会有任何问题。不信,你从头到尾走一遍,亲自检查检查。”章红玉说着,把那块金疙瘩塞进了他的衣袋。
没等那班长说话,章红玉拉他一把,同他并肩向车队走去:“过几天车队办完货回来,春来酒楼我陪你喝几盅。”
那班长更张不开嘴了,章红玉就把一锅烟袋点着了火递给他,自己也点了烟袋叼在嘴里。朝阳中,章红玉把烟袋锅子吸出了多种花样,故意卖弄风情。这景象引来行人围观,加之车队堵路,不一会儿城门前就乱起来。没有走到车队尾,那班长就赶紧折回来,对守门兵士喊道:“这些烟草我都检查过了。放行,放行,快快放行。”
马车队迅速出城。章红玉和那班长站在城门前抽完那袋烟,最后一辆车也到了她面前,李万玉把她拉上车疾去。
傍晚时分,车队到了一条山沟的险要处。此地一面靠山,一面临崖,且路窄弯多。车队突然停了下来,李万玉派人来报:山落滚石吓惊辕马,车队大乱,两车连人带车翻入崖下。坐镇尾车的章红玉一听,立即打马横车在路中央,然后扶车号哭起来:“天灾人祸,绝我烟行呀。”
她哭声响亮震天,凄惨无比。后面上来的车马行人无法前行。尽管天已擦黑,行人都急着赶路,但见状也不好再说啥,都蹲在路边等着。有好心的路人还过来劝说:“这一带坡急路险,常出车祸。事已经出了,这东家别哭坏了身子。”
章红玉悲痛欲绝,任凭什么人劝都长泣不止,直到李万玉跑来说:“前面车祸已处理完了,光伤心落泪也解决不了问题。天黑了,快着启车赶路吧。”章红玉这才擦泪上车,可“嘤嘤”的哭声依然不止。不过,这哭的意味就变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哭声,这是兴奋幸福的泪水。因为,车队两头一堵,中间抗联兵士顺山而下,把藏在烟包里急需的枪支和被装悄然运上了山。这是章红玉第一次为抗联做事。这次供给抗联的东西量大且质量好。章红玉激动的泪水流了一路。
A4 无情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