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嬷嬷闻得通报后,忙领着白书几个在暖阁里架起了一顶绣幔,又将孔琉玥请到了后面的软塌上躺好,才打发两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去将人带了进来。
那几个同大夫进来的老嬷嬷先向孔琉玥请过安后,便向里说道:“请孔姑娘伸出手来。”
谢嬷嬷遂拿出一块丝帕将孔琉玥的手腕遮住了,方将她的手从幔中伸了出去。
此情此景看在孔琉玥眼里,不由暗自翻了个白眼,中医最讲求的便是“望闻问切”,这样隔着绣幔隔着丝帕,其中最重要的“望”和“切”便大打了折扣,能将她身体的病况完全彻底的诊断出来,那才真真是有鬼了,难怪古代死亡率那么高!
幸好她也是大夫,知道自己现下身体的具体情况;也知道这些大夫们开的药一般都是以进补居多的,虽然不一定治得好病,却一定吃不坏人;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尹府的主子们,此刻指不定比她自己都更希望她能身体康健,在有关她的请医问药上,一定不敢有所马虎,因此也就懒得多理会了。
那位大夫先后诊过孔琉玥的两只手后,便随着来时那些老嬷嬷,复又出去了。
这里谢嬷嬷方一边指挥丫头们撤绣幔,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起来:“之前那位孟大夫虽好,看了这么久,到底没能让姑娘真个好起来,希望今儿个换了这位新大夫,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让姑娘一势儿除了病根才好。”
孔琉玥没有说话,她自个儿的身体她知道,说白了就是气血两亏引起的脾胃不调,单靠药石调养,是决然不行的,还必须辅以食补,辅以足够的锻炼,总之,这必定将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所以,她现在并不是很关心这个问题。
她现在比较关心的是,刚才那位大夫出门时,她好像听见有嬷嬷叫他‘蒋太医’,难道,今天来给她诊脉的,竟是一位太医不成?
可是据她所知,整个尹府也就尹大老爷这个柱国伯,并尹老太太尹大太太这两位有封诰的诰命夫人生病了,才有资格请太医过府诊脉而已,缘何今儿个他们竟特意请了一位太医来给她诊脉?
还是永定侯府这么亲事,对尹府来说,已经重要到了如厮地步?
第六回 舅母
孔琉玥的疑问,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吃过午饭后,孔琉玥正打算歇中觉。上午那个所谓的‘蒋太医’离去后,她只发了一会儿的怔,便让谢嬷嬷取了绣架来,循着上面没做完的针脚,尝试着做起针线来,——万幸前身的针线做得并不算好,她从小是孤儿,也不是没做过缝缝补补的工作,她还找了借口,说自己好长时间都没做有些手生了,倒也没引起谢嬷嬷等人的怀疑。
就有小丫头子锦绣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回姑娘,大太太朝着咱们院子的方向来了。”
孔琉玥一怔,尹大太太来了她的安苑?
耳边已传来了谢嬷嬷不满的嘟哝声:“她来作什么?先姑娘病得人事不省时,她在哪里……”
“嬷嬷,她是谁,谁是她?”话音未落,孔琉玥已沉下脸打断了她,“整个国公府都是大舅舅和大舅母的,大舅母想去哪里,还用得着向你报备?好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且回房好生反省反省去罢!”这谢嬷嬷也真是,怎么说也说不出来,这些话也是混说得的?人多口杂的,也不怕传到尹大太太耳朵里去?看来是得好生敲打敲打她了!
孔琉玥说完,先吩咐蓝琴沏滚滚的茶去后,方扶着白书的手,接到了房门外。
果然看见一个贵妇扶着一个丫头,被七八个丫鬟婆子簇拥着,款款行了过来。及至近了,孔琉玥才看清,贵妇约莫三十几岁模样,容长脸,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头上梳着堆云髻,戴着满池娇分心,穿着团花绛纹贡缎袄,下系月色罗裙,移步间露出褶间绣的碎花来,一派端正气象。
孔琉玥待得贵妇走到离自己差不多还有五米远时,便福下了身子去:“琉玥见过大舅母。”幸好尹大太太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叫了尹二太太尹三太太一块儿来,不然她还真担心自己分不清谁不谁,以致露了馅儿。
早被尹大太太抢上几步搀了起来,满脸堆笑道:“我的儿,你大病初愈,很该在屋里养着才是,这会子又出来做什么,冻坏了可怎么样呢?”
孔琉玥笑得几分羞赧几分感激,“琉玥因身子不好,平常已少有机会在老太太和大舅母跟前儿尽孝了,如今大舅母亲自过来瞧琉玥,大舅母虽爱惜琉玥,琉玥若连这几步都不来接,岂不是该天打雷劈了?”
尹大太太握了她的手,携着她一面往里走,一面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怨不得老太太一天三遍的念叨,说你不在跟前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成日里好不寂寞!”
孔琉玥笑得越发羞赧了:“原是老太太爱惜琉玥,才会这么说的,究竟要论会说话会行事,二姐姐才是咱们姐妹中的第一人呢!”心里却在暗忖,想她何田田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最会做的便是察言观色哄人开心了,就不信不能将尹大太太给哄得眉开眼笑!
原来尹大太太膝下除了嫡长子尹淮安,还有两个女儿。
长女尹纳言入宫多年,已升至正三品的婕妤了,但因膝下无子又已失宠多年,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是以尹府才会上赶着去巴结永定侯府,就是想要通过永定侯傅城恒的胞姐、当今皇后的手帕交晋王妃傅淡如,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让皇后多照拂照傅尹婕妤,让她在宫里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次女尹敏言今年十七岁,尚未出嫁,但已与礼部右侍郎钱大人家的嫡次子有了婚约,只因钱老太太年前亡故,钱二公子须得守孝一年,故而推迟了婚期,仍留在家里,倒也遂了尹大太太想要将平日里爱若掌珠的幺女多留些时日的心愿。
果然孔琉玥话才刚说完,尹大太太脸上的笑容便越发灿烂了,“你二姐姐原比你们都年长,便是比你们会说话行事一些儿,也原是该的。”说着走到屋子当中的榻上坐下。
孔琉玥忙从蓝琴手里接过茶,双手奉与尹大太太:“大舅母,请吃茶。”
尹大太太接过浅啜了一口,将茶碗放到小几上,向孔琉玥招手:“我的儿,你过来坐,咱们娘儿俩说说体己话儿。”
“我站着伺候大舅母就好。”孔琉玥笑道,奈何话音刚落,已被尹大太太死命拉着坐到了她身边,只得斜签着身子坐了,赔笑问道:“不知大舅母想跟琉玥说什么?”
尹大太太一面摩挲着她的手,一面笑道:“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就是想白问问你身体怎么样了?我听上午来的大夫说,你已好得差不多了,究竟心里不放心,想要亲自来瞧瞧,亲自问问你觉着怎么样了,才能安心。这会子见你气色还不错,人也比先时精神多了,可算是放心了!”
又问,“姑娘夜间可睡的好?一日三餐也都按时吃了不曾?”这话却不是问孔琉玥,而是问的下面伺立着的白书和蓝琴了。
白书和蓝琴见问,忙恭声一桩桩都回了尹大太太,尹大太太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向身侧伺立着的大丫鬟红蓼说道:“传我的话,安苑上下伺候孔姑娘伺候的好,每人这个月多赏一吊钱月钱。”
“谢大太太赏。”白书蓝琴忙领着一众小丫头磕头谢赏。
“总经理”都赏了自己的“下属们”了,没道理孔琉玥这个“部门经理”不表态罢?于是只得起身也福了一福,“琉玥代安苑上下谢大舅母赏。”
换来尹大太太带笑的嗔怪:“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客气,非要弄得娘儿们间生分了不可?”伸手再次将她拉回来挨着自己坐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又说道,“我瞧你身上的衣衫都是前年做的,颜色款式都不甚新鲜了,也该做几身新衣衫了。首饰也是,也该添几套头面了。”
吩咐陪房李桥家的,“待会儿就去传我的话,明儿一早就让‘彩绣坊’的人上门来,为孔姑娘量衣服打首饰。”
李桥家的忙上前一步:“是,大太太。”
此情此景看在孔琉玥眼里,越发觉得纳罕了,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尹大太太也被穿越了,所以才会忽然转了性,又是亲自来瞧她,又是赏她的丫头们,又是说要给她做衣服打首饰?还一口一个‘我的儿’,这要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去,还真以为她们是母女呢!
孔琉玥的心里,就忽然涌上了一种类似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感觉来。
但面上却一点不表露出来,反而笑得越发甜了,“大舅母爱惜琉玥,琉玥原不该辞,但只琉玥今年的春衫已是得了,首饰也足够多了,就没有必要再添了罢?”
“诶,”尹大太太一挥手,“咱们这样人家,也不是那等穿不起衣衫打不起首饰的寻常寒薄人家,只要你喜欢,就是一天穿一套新衣衫,又有何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孔琉玥除了道谢接受,还能怎么样?只得起身福了一福,“既是如此,琉玥就却之不恭了,多谢大舅母。”
尹大太太方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嘛。”又状似忽然间想起某件事般说道,“对了,差点儿就忘了,明儿永定侯府极有可能会打发妇女来请安,你换件颜色鲜明点的衣衫,再好生打扮打扮,可别叫人笑话了咱们家去。”
火石电光中,孔琉玥忽然就明白早上那位蒋太医到底是由谁派来的了!
第七回 动怒
难怪尹大太太会忽然“屈尊”,驾临了她两个月以来都无尹府上下任何一位主子问津的安苑,原来是因为永定侯府明日就要来人了!
孔琉玥暗自冷笑一声,对上午那位所谓‘蒋太医’的来历,忽然就明镜一般,了然于心了。一定是永定侯府见她这一病就是好几月,恐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越发坐实了永定侯“克妻”的传言,所以才会巴巴的打发了太医来瞧。
现在,太医已经来给她诊过脉,确定了她的内体已无大碍,当然就该轮到女人们来瞧她外在的气色和精神了。
她甚至不无阴暗的想,也许永定侯府是怕太医上午来时隔着绣幔,探脉的手腕儿根本就不是她的,所以才会迫不及待想再求证一下呢?
但不管怎样,孔琉玥都从此事上,看到了永定侯府和尹府双双对这门亲事的重视程度。她毫不怀疑,如果她也像前身那样不肯嫁,除非她死,否则尹府哪怕是绑,也一定会将她给绑到永定侯府去!
孔琉玥又陪着尹大太太说了一会子话儿,才在她提出要走之后,领着丫头们,一直将她送到安苑的院门外。
只是她前脚才刚回到宴息处,谢嬷嬷后脚便已从自个儿的房间,小跑着跟了进来,一进来便急不可耐的问道:“才大太太都跟姑娘说了些什么?是不是打量着姑娘身子好些了,等不及要送姑娘出门子了?也有这样的舅母,上赶着将自己的外甥女儿往火坑里推,就算不是亲生的……”
没等她把话说完,随着“哐当”一声脆响,原本被孔琉玥端在手里,正要往唇边送的掐丝珐琅茶盅,已被砸得粉碎,溅湿了谢嬷嬷的半幅裙子。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怔在了当场,不明白一向待谢嬷嬷亲近有加的自家姑娘,缘何会忽然对着她发起这么大的火儿来,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待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要躲出去,奈何孔琉玥又没发话让大家都退下,只得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低垂下了头去。
惟有蓝琴几步上前,蹲下身去,用帕子包了手,飞快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来。
白书则一一看过正低垂着头的众人,声音有些严厉:“姑娘只是一时手滑,才会失手打落了茶盅,都明白吗?”
众人忙都诺诺应道:“明白。”
白书方满意的点了点头,“都下去忙自己的罢!”
话音刚落,就听得孔琉玥淡淡道:“不必下去了,都留下来听听罢。”
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已转向仍呆若木鸡的谢嬷嬷,疾声厉色的说道,“嬷嬷可是老背晦了,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不知道了吗?大舅母是我的舅母我的长辈,平常里又一向对我爱护有加,宛若亲生,嬷嬷若是仗着以前奶过我,就想离间我们娘儿们之间的情谊,让我对你言听计从,任你捏圆搓扁,那你可就打错了主意!今儿个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在这里了,这一次,我是看在你服侍过母亲的份儿上,才饶过你的,若是再也下一次,休怪我不念多年的情分!”
谢嬷嬷已经从呆若木鸡中回过了神来,听了这番话,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服侍了多年的姑娘,会忽然这样对自己。一时间是不认错怕在一屋子丫头面前驳了自家姑娘的面子,认错又不甘自家姑娘是因为尹大太太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