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可能,孔琉玥真不愿意当这个劳什子‘忠靖王妃’,比起‘永定侯夫人’这个称呼,她明显更喜欢后者,只要傅城恒能够回来。不,只要傅城恒能够回来,她连‘永定侯夫人’这个头衔,包括这个头衔能为她带来的所有荣耀富贵都可以不要,哪怕粗茶淡饭,万事亲力亲为,她都愿意,只要他能回来!
思付间,一行人已到得坤宁宫正殿,殿外守着的小太监们见了二人,忙迎了几个上前见礼,另一个则弓着腰跑了进去,很快便出来唱道:“皇后娘娘宣晋王妃娘娘、忠靖王妃娘娘觐见——”
晋王妃与孔琉玥闻言,对视一眼,然后目不斜视走进了殿内,行至当中后,方屈膝给皇后见礼:“臣妾叩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娘娘穿了一身金银丝混织百鸟朝凤花纹的水红色常服,牡丹髻上戴了掐丝含珠金凤,看起来一如既往的雍荣华贵,娴静优雅。
瞧得晋王妃和孔琉玥跪下,她竟亲自离座走下汉白玉的台几,一手一个搀了姑嫂二人起来,先嗔了晋王妃一句:“怎么瞧着又瘦了些?本宫前儿个不是告诉过你,健康为一,其余为零吗?”又转向孔琉玥,“忠靖王妃连日来辛苦了,本宫早想传了你进宫,安慰安慰你的……”话没说完,忽然似被人卡住了喉咙一般,后面的话一下子戛然而止。
同为女人,皇后自然能想来孔琉玥此番遭受了怎样的打击,因此日前皇上于言谈间流露出对赵天朗的不满时,她还曾小心翼翼的为赵天朗,也为孔琉玥开脱过几句。却没想到,孔琉玥竟会变成了如厮模样!
一身素服穿在身上,就跟借旁人的似的,空落落的能装下两个她,下巴尖得能当锥子用,脸上全是骨头,衬得眼睛越发的大,用“形销骨立”一词来形容是毫不夸张,哪里还有第一次进宫时的合羞带怯,一颦一笑皆是风致,直让整个后宫都惊艳兼庆幸?
皇后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虽然瞧在晋王妃和孔琉玥眼里,完全吃不准她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本宫前儿个见了你姐姐那般模样,已是心疼得紧,如今又见了你这般模样……本宫这心里,可真是难受……”
孔琉玥的眼泪就瞬间绝了堤,哀哀的哭了起来:“皇后娘娘,臣妾心里更难受,臣妾心里更难受啊……侯爷临去前,答应了臣妾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可他去食言了……臣妾吃不下东西,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就会梦见侯爷一遍一遍的在臣妾耳边呼救,一遍又一遍的叫‘玥儿救我,玥儿救我……”臣妾跟侯爷心意相通,绝不相信他真那般狠心扔下了臣妾,不然不会每次都给臣妾托一样的梦……臣妾真是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让臣妾即刻飞去西番找侯爷,活着,臣妾便跟侯爷一块儿活着,若是……,臣妾也活不下去了……”
她这番做作,目然有在皇后娘娘面前做戏的意思,但感情却绝对是真的,所说的话也没有半句虚假,瞧在旁人眼里,自然很容易便被感染;兼之她生得美,哭起来恰是“梨花带雨”一词的真实写照,让人瞧着只会觉得越发的不忍和怜惜。
当下不止皇后娘娘,亦连殿内众伺候的女官嬷嬷宫女们,也都忍不住掉下了泪来,看向孔琉玥的目光充满了悲悯。
晋王妃就更是哭成了泪人,一边哭一边还要劝孔琉玥,“前次弟妹寻短,已是生生剜去了我的心,如今又说这样的话,你是想让我心痛而死吗?还有祖母和三个孩子,你难道也忍心撇下他们不管不成……”有意在皇后面前第二次提及了孔琉玥寻短之事。
皇后是早就知道孔琉玥寻过短见之事的,此番再听晋王妃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及,眼里悲悯之色不自觉又更甚了几分,拿帕子拭了泪,也跟着晋王妃一道劝起孔琉玥来:“你姐姐说得对,如今忠靖王没了,忠靖王世子又还小,老太夫人又年事已高,行将就木,你便是忠靖王府的顶梁柱,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声音里就带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查觉的温和。
又命人端锦扤来姑嫂二人坐,打热水来服侍她们净面。
孔琉玥听着皇后温和的声音,知道她心中的天平已经倾向了自己和晋王妃,依言坐到了锦扤上,但眼泪却怎么止也止不住,“若非顾及着祖母和孩子们,早在接到……消息之初,我已动身去西番了,就算去了那里之后找不到侯爷,至少我可以沿着侯爷落下去的痕迹,下去与他会合,也免得黄泉路上,侯爷找不到我……可是那么大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平白就消失不见?那么多人那样搜救,也搜救不到,总不能人没了,连……连尸体也跟着一块儿消失罢?”
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我坚信侯爷还没死,他一定还活着……可没有哪怕一个人相信我,不管是姐姐姐夫,还有娘和父王,甚至是大哥和瑶瑶,他们没一个人相信我,都说我犯了痣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才会天天做那样的梦酬可我真的没有犯瘾症,且就算我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可能每次都做一样的梦罢?娘娘,您相信我吗?您相信侯爷还没死,还一定活着吗?您相信我吗?”
孔琉玥语气激动、连珠带炮似的问完皇后,却又根本不待她答话,已先失魂落魄般低低自问自答起来:“您一定也不会相信我的……就连大哥,就算被我哭缠得没有办法,迫于无奈答应了我,私自出京代我走这一趟亲去西番找人,也从头至尾都没相信过我,之所以走这一趟,也无非是为了让我死心……还有瑶瑶,这世上除了侯爷以外最懂我的人,也没有真正相信过我,只是看我可怜,不想让我再自欺欺人的活下去,所以反倒帮我劝起大哥来……连他们都不相信我,皇后娘娘您又怎么可能会相信我呢……”说着将脸埋进双腿之间,又小声的啜泣起来,单薄的双肩也因为哭泣而一直轻微的瑟缩着,看得人很是心酸。
皇后娘娘心中的天平早在乍一见到孔琉玥憔悴成如厮模样时,已不自觉倾向了她几分,更何况如今又听她哭诉了这么一阵?心早酸了也软了,红着眼圈几乎是想也未想便顺着她的话说道:“本宫怎么可能不相信你?正如你所说,就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可能每次都做一样的梦罢?本宫相信你,真的相信你,你快别哭了,万一沤坏了眼睛,明儿本宫可怎么见王婶?”
说着又一叠声的命人打热水来她净面,还命人去取了五福消毒丸来赐给她敷眼睛。
孔琉玥忙谢恩,“其实臣妾知道娘娘您心里必定也是不相信臣妾的,只不过娘娘宅心仁厚,嘴上不忍说出来罢了,但即便这样,臣妾心里也很感激了酬娘娘放心,臣妾不会再会傻事了,臣妾还要等着侯爷平安回来呢,臣妾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老太夫人和孩子们的!”
一旁晋王妃闻言,哽咽道:“弟妹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又满脸感激的谢皇后娘娘,“……还是娘娘金玉良言,让弟妹听进去了几分,不然臣妾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同情怜惜弱者,从来便是人之常情,皇后娘娘自然也不例外,见孔琉玥和晋王妃都满脸的感激,当下又软言劝慰了姑嫂二人一阵,还赐了午宴,才端了茶,命人好生送了她们去宫门上车。
送走晋王妃和孔琉玥后,皇后刻未暂歇,命人服侍自己换了衣衫,便径自去了养心殿。
方才忠靖王妃哭得那般凄楚,人又憔悴消瘦成那样,显然是真为忠靖王的阵亡痛不欲生,偏她又得王婶青眼,还与天朗媳妇宛若亲生,以天朗对王婶的孝顺和对媳妇的疼爱,私自出京走这一遭便也是情理当中的事了!
到得养心殿,见过皇上以后,皇后开门见山将方才晋王妃和孔琉玥求见的事说了,还事无巨细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若非忠靖王妃是跟九弟妹一块儿来的,臣妾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真真可怜见的!”说着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皇上自然知道晋王妃和孔琉玥今日进宫之事,事实上,正是他授意皇后今日接见她姑嫂二人的,闻言沉吟了片刻,才道:“这么说来,天朗私自出京之事,王叔和九弟事先是真不知情了?”
皇后吃不准皇上是什么意思,自打她的夫君变作君夫以后,他们之间就再不仅仅只是夫妻,她在他面前,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畅所欲言了酬因只能赔着笑脸斟酌着道:“忠靖王妃与天朗媳妇向来要好,宛若亲生,如今又多了兄妹这层关系,只怕天朗一时心软脑热,就答应了忠靖王妃的请求,也是有的……”
“是吗?”皇上挑了挑眉,久久看了皇后一眼,久到皇后都快要撑不住,以为自己想要保住各王府,以免皇上下一个就拿自己娘家开刀,以致太子坐不稳自己位子的私心已被他看穿,后背上不由涔涔冒出了冷汗之后,他才终于移开了目光,淡笑说道:“希望一切,真如皇后所言!”
皇上也有皇上的忧虑。傅城恒这一仗灭了西番,立下的功劳可说堪比开国时从龙的那些不世功臣们,如今就算他战死了,就算他封了他王爵,赐了那么高的荣耀,朝堂之上依然有人每日对其歌功颂德;连带晋王身为他嫡亲的姐夫,督办西番战事粮草之人,近来威望也增添不少,果真他还活着,他要再封赏什么?他根本已是封无可封!
而且傅城恒虽也跟他一块儿长大,比之晋王这个嫡亲的姐夫,孰亲孰疏,不言而喻,到时候一旦他郎舅二人联了手,再加上赵天朗,他要如何与之抚衡?
坐上马车后,晋王妃和孔琉玥都浑身一松,然后疲惫的闭上眼睛,靠在了马车壁上。
随车服侍的金珠玉珠不敢多说,尽量不发出声响的烹了茶斟好,然后分别递给晋王妃和孔琉玥后,便去了后面的马车。
晋王妃喝了一口热茶,才缓缓睁开眼睛,低声向对面的孔琉玥道:“弟妹,今儿个可真是难为你了!”
孔琉玥也睁开了眼睛,半晌方叹道:“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有几成信我?到了皇上面前,会怎样为我们说项?皇上又会有几成信皇后娘娘?”叹完,心里没来由的升起几分烦躁来,明明只是一件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明明赵天朗的动机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可看在皇帝眼里,就觉得他和他们有这样那样不轨的意图,皇帝难道是有被害狂想症?还是皇帝就真只能跟近臣同患难,却不能共享福?什么破逻辑!
烦躁之余,想起这终究是个皇权至上的年代,万一赵天朗真因皇帝一怒而被惩处了,她岂非要愧疚一辈子?到时候她又还有何颜面去见韩青瑶和庆王妃?
晋王妃见孔琉玥眉眼间写满了烦躁和忧心,自己也忍不住一阵烦躁忧心,想起了晋王之前说过的话‘皇上近来的疑心,是越发重了,连太子都未能幸免,动辘得咎,办好了差事要被骂,办不好也要被骂,长此以往,怎生是好?,和他说这话时的忧心忡忡,暗自在心里打鼓,也不知道皇上如今还能将皇后娘娘的话听进去几分?又暗恨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费心帮皇上除了太后和宁王一党的,如今可好,狡免还尸骨未寒,走狗就要被烹杀了!
但仍打点起精神安慰孔琉玥,“皇上跟皇后娘娘少年夫妻,已经在一起十几年了,情分不比其他妃嫔,皇后娘娘的话,皇上少说也能听进去几分,你就放心罢!”
孔琉玥却不敢那么乐观,只怕连皇后也是被皇帝忌惮的对象,毕竟皇帝自己正值年富力强,太子却已将近成人,文韬武略,又有外家辅国公府的支持,谁知道皇后的话皇帝能听进去几分?不反被他猜忌就是好了的,废太子胤仍的悲剧有一大半可都是康熙自己一手造成的!
念头闪过,她忽然对眼下的这一切深深的厌恶起来,她的丈夫为国征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他为之卖命的人却巴不得他死了,连半点念想都不肯给他的亲人们留,这样的上司,他们为什么要与之卖命?还不如找个地方隐居了,再不过问这些糟心事,只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孔琉玥暗暗拿定了主意,若是赵天朗此番真能找到傅城恒,将他带回来,她一定说服他,将爵位官位都辞了,带着她和孩子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去!
那天之后,许是孔琉玥和晋王妃在皇后面前的那一番哭诉真起到了作用,皇上没有再就赵天朗出京之事找过庆王爷和晋王的麻烦,但大家却不敢认为事情就此揭过去了,反而比之之前更提高了警惕,就怕不知什么时候,皇上的怒气再次爆发,让事态越发恶化。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日,孔琉玥正在初华房中看她和洁华学做针线,珊瑚忽然急匆匆走了进来,等不及屈膝行礼,便满脸喜色的说道:“夫人,才王妃娘娘打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