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淡的笑匿在云烟之中.越发缥缈。
“越儿,不要做好皇帝,你只做个能守住延绵江山的明君,便好了。”
其实,这世上不是没有好皇帝,而是难有。
那一日,我便该知道,姐姐是个好皇帝,然好皇帝也不能保住江山万里。
这世上只该有两种帝王,一是守住万域河山的明君圣主,再一便是无能守疆卫土的昏君后主。
盛世君王青史垂名,引为绝赞。那断送江山的末世后主,却显少人能知道.他们也曾是个好皇帝。
第十六章 番外(二)汉主山河锦绣中
我的姐姐牟倾卿,她不是个坏人。
可在世人眼中她也并非一个大善人,老百姓骂她奸佞,朝党讥笑她是贼臣,这天下还未有人能如她般,吃尽脏沫,受尽鄙夷。为什么?!便因她是女子,便因她身后的万贯家财刻着延陵二字,便因。。。。。。她骨子里的狠绝。
那年自昆仑山顶跌落,嗜骨的疼痛撕扯着每一寸神经,我几乎以为自己便是要死了,埋在她怀中许下了生死之愿。我説,如有来世,但愿我的姐姐能做个坏人。
君子难为,便要做小人,所以延陵易并不是君子。
天空的颜色,碎在那一日凛风中,血光十溅,最后一抹色竟是红,铺天盖地的滟洌。
玉茗山涧的清泉滚入喉中,沁甜冰凉的气息萦绕在昏暗之中,一指凉凉的抚过我的眸眼,我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极是悦耳,她说,“可惜了,这么美的一双眼。”
那一刻,我握紧身侧姐姐的腕子,凉得刺骨。她仍未醒来,我便想,她是否还会醒。
漆黑中等待了十五日,她终是醒转,却未能看我一眼。
她轻抚过我缠着白纱的眼眸,我不知那里是否还染着血色,她抚得极轻,凉凉地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仓皇一笑,眼中滚热的烧灼剜刺着伤口,滚下的烫泪,必以掺杂猩红。
“越儿。”泪滑入唇,盈着血腥的味道,二字由我口中滚出。
“越儿。”她喃了一声,似陷入了漫长无边的回忆,声音微颤,“我可是欠你一座江山?”
今生欠你一个天下。。。。。。这八字闪晃在她空白的记忆中,她似笑了,因摸到她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那时我便想,能有记忆,便是幸福的一件事。
她握住我的腕子,声音又一空:“那你告诉我,越儿又是谁?”
便是从那一刻,我开始明悟,牟倾卿不在了,那个笑时会弯了眉眼,会用沁凉的指尖点在我额头,会贯满了一袖蔓穗花的人,没了。她只是秦宓,一个失了记忆,失了真心的玩偶。我们皆是玩偶,活在那个女人的操控下。
暾元庵的风,夜夜件有女人的哭泣,我甚怕。时而蜷在姐姐的怀抱中,恍惚问道,“姐姐,我们是死了吧。”莫不是死了,才有迷散不尽的昏黑与寂寞,死亡或许也未有这般悸痛。
“我们。。。。。。活着吗?”她微微笑,双肩轻抖,似玉茗山涧婆娑的云枝。
我抬手覆上她的浅眸,冰凉的触感,未有一丝温度。
三月后,我尚记得,是木樨香溢了满园的时节,她离开了暾元庵,去往那个名叫贱民署的地方。她松开我腕子的瞬间,我似听到风声,凄绝呜咽。她说,等我。
等待的时日也许并不漫长,但落入周身尽是黑暗的寂寞中,每一刻都是煎熬。宁嬷嬷常来看我,每一次都端来好喝的汤药,甜甜的月梨香,有姐姐的味道。我开始迷恋起那个味道,进而依赖那一日一碗的甜汤。温暖甘甜的汤汁顺着喉咙滑过,安宁的满足油然而升,便像姐姐在身边一般。那个女人时而很温柔,见我饮得畅快,便笑着揽我入怀,凉凉的手指滑过我的眼,不同于姐姐的轻柔,却是隐隐的刺痛。她说,乖孩子。惨败的笑散在唇边,这天下还能有比我更乖的孩子吗,不予任何抵抗的喝下那一日一碗的毒药。
那汤,我用了一百一十日,直到姐姐回到我身边。然我的生命也不过再一个十年了。我庆幸她未让我等得太久,再一个十年我会用完整的生命陪伴她。
她跪在我身前,用硕大的斗笠罩住我瘦如柴骨的身躯,这一次,她坚定地握紧我的手,死也要带我离开。
她说她会带我去这世上最繁华的宫都,那里有无尽奢美的景致。她说我们以后生活的地方如同仙境般,不可比拟的绰贵。她说那里居住的人都好骄傲,她说我们日后要小心翼翼的活着,不可有差错。
她说了许多许多,我只轻轻地笑,轻轻握紧她的手,其实。。。。。哪里都不重要。有你便好。
其实。。。。。如若她还能记起夏宫琉璃瓦金银错的高阔台阁,记得飞插入云的玉砌檐壁,便不会饮羡延陵王府的华丽。夏宫的繁华,是连郢宫都不及。
延陵府于我们,不过是从一座牢笼,逃到另一个。
入府后的她,面上笑容越发疏离,即便是在我身边,亦会愣愣的出神。一夜之间,她似乎得到了家人,慈蔼的父亲,贤惠的母亲,兄妹更是齐全,然她竟是更寂寞,前所未有的空虚。漫长的昏夜中,她搂着我簌簌发抖,再由噩梦惊醒。一次又一次,我听见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便是在那个时候,我越发的想活下去,至少要活着陪她寂寞。偌大的天下,我不能丢她一人独守。
十年,她为我倾尽了心血。每一月换血的初八,是我唯一不能见她的日子。由死入生的疼痛我能忍受,因知道她定是卧在另一间冷房坚忍着由生入死的艰辛。她瞒我,我亦肯在她面前装作一个傻瓜。我如此自私,我不想死,只想能多留一刻也好,默然接受她予给的生命是我一生中最残忍的抉择。
能看到她大婚,是我最大的庆幸,我更庆幸,那个立在她身侧的人,是他。
初以为是机缘巧合,姻缘之线一牵便是十年。而后才是知道,不过是一场无望绝然的等待。所幸,结果还不遭,不论以什么方式,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正如有凤来仪尚需云兽合鸣来配才是圆满。
夏宫的老公公们说,姐姐出生的那一夜,天生异象,中宫天极星之后隐现红光,直映长公主出生的凤阳宫,于是人言帝星变。那时便有卦师言凤阳宫出生之女有朝一日会成为女帝,红裙定天下。
那卦师们还言,她之一生会与三个男人相联。
第一个男人是因她死,第二个男人会杀了她,最后一个男人,她会因他而生。
姐姐六岁那年,父皇为了予她兑现及储大礼,西征凉国殒身殉国。他是为她而死的第一个男人。
第二个男人是崇毅,他在她十岁那年杀了她。
最后一个男人.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去。。。。。。
姐姐,如今那个眠在你身侧的男人,天注定你是为了他而生。
请原谅我,最后一声道别,说得是对不起。
我实在没有勇气与你道别,再见二字,于你,于我,都是重不堪负。
于是没有再见,我便在你身侧,一步不离。
第十七章 心结
德肃十九年,三月初十,风骤起,天阴陈.寒云压绕百里长喽,都宫阙之上偶有鸦鸣哑哑。
寅时二刻,数日积雪凝而未散,绀青软轿由东华门入,直进琼华宫,轿落偏云侧殿微倾,人出轿。
九十六级玉阶,延陵易每举一步,必在心中作念一声。
素服着在里裳,外罩绛紫缘边游鳞对雉的朝衣,未显不搭。
迎门的公公躬身请入,朱漆宫门层层遁开,崇毅负首立在南窗前,恰是背对着她。出了正月,他身上已是大好,走动出行皆以自如。如今一颗忧心更是飘回了夏国,上月听闻,夏生时疫,流民失所,入郢的密奏一本急过一本,他便无心再留,却也知于郢地尚有未了之事。所以。。。。。他召她入殿。
身后脚步声轻顿,再无进,他怔了瞬时,旋又回身。
遥遥相望,眸中模糊不清,他真是。。。。。不容易认出她了。
一头青丝绾成流云华髻,冷色长簪凝着云影素花,眉间青山冷黛的云色,是属于延陵易的寒凉,非牟倾卿。便是倾卿,实不能以如此凉薄的目光凝望自己。
“倾卿,你过来,我有物要予你。”徐徐伸出的一支腕子微以颤抖,大病之后苍白的容面隐着几分憔悴。于她之前,他竟不敢言朕,便好似讽刺般,他看她的目光更多是疚痛。
她未动,及地的袖摆松松垮垮下垂着。若不是上了素妆,她的容色也不大好,风邪入体,昏沉了一月足才有了神智。醒时,尹文衍泽双目红肿,青茬落额的模样才是惊吓了自己,原以为不过是漫长一夜,原似足月之久。
顿在空中的冷袖,黯然收至身后,崇毅艰难地步向她,愈近便愈能感受强烈的排斥气息,每走一步.心底抽刺的疼痛猝然揪紧一分。她周身尽是刺,不得人靠近半步,那些芒刺生生地指向自己,猛一下抽入心口,便是痛得流不下血。
“倾卿。”他又唤了一声,是不知今生还能再唤几回。然他却不知,牟倾卿是死了,她之魂魄全碎了。昆仑山的风太烈,魂。。。。。。便全散了。
“越儿走了一月并十日。”她终于出声,平如水,“你何时走?”
眼底划过一丝刺痛,他忍痛更近了半步,袖中冰凉的质感渐而递上,驼骨为柄的精致匕首,刻有龙鳞羊角与夏国古字,她一眼便能识出是他的名字。那一年,他倾师东进,玉门关前,她亲赐御物,便是这一柄龙鳞匕首。那一日,她说这匕首不是用来杀人的,只作防身。她宁愿他在阵前少杀一名敌军,也不想他肩背胸胛多出一道冷疤。
他握起她的冷袖,将匕首阖紧在她精瘦的掌中,十指触接间,微凉的颤抖。
“西郡起时疫,你再多予我几日。待到。。。。。待到事态平息,你持匕并来见我,便是以此杀我,大夏朝臣俱不敢阻拦半分。”他言声平坦,实不像在说生死之事。
好一个爱民如子的熹平帝!她虚眯了长睫,却无力挑起轻笑,僵硬的唇勾不出半丝弧度,唯有寂寂抿直。那是她的子民,他有什么资格怜悯,又有什么资格求自己给他时日平息!不过是借口,一逃再避的借口。他最大的失谬,便是自以为死亡即是结束。错了!死亡不过是最软弱的选择,昆仑山崖她软弱过一时,终不能软弱一世。她要他活着,活着数尽他的过错。
”朕宠幸衍泽质子,与你何干?朕为他建倾城衍宫,用了你的银子?朕以江山爱一人,你不舒服了?那朕问你,你又凭什么?!崇毅你。。。。。倾慕朕,心疼朕,爱。。。。。。朕?!”冷袖猛然抽出,寒匕怆然摔地,怒声迸出,“这便是你爱我的方式!甚好!甚好!“
寒气呛入喉中,她忽不能再言,连声念好之后,睁大了一双眼,恨恨攥着他。
“倾卿!”
又是一声倾卿,她是也不知他再能念出其它什么?!她此时最恨由他口中脱出这二字,如此讽刺,如此肮脏,但要她无比自嘲,十年前的旧事,不过是自己一场春梦,丢了江山,丢了他,更丢了自己!
“我便是宠他又如何?!如今我便要你亲眼看看牟倾卿如何能爱除了你之外的人。唯愿此生只爱一人,屁话!崇毅,你是满足了?用你的狠,你的毒,甚以用你的爱,逼我无路可退,逼我爱了他人。崇毅,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看我如何爱上尹文衍泽!”
连退数步,他目光凌乱,迷瞳闪烁,一拳重重抵在胸口,溃不成音。
“我为什么。。。。。会爱上你。”
如秋风般萧瑟不堪。唇边含着蛰伏的毒蛇#####有毒汁,唯等着那致命一口,咬断他的喉咙,啃碎他的硬骨。
喉中压抑的呜咽愈重,便更想忽放声大笑出,笑自己的愚蠢,笑他虚假充盈的爱,再笑如今的自己竟也同他不分上下。。。。。皆是如此阴毒!五指紧攥,折断的指甲复又生生钻入肉中,噬骨裂心的疼痛,噙着恨意的泪含满半眶,死死不落。
渐退步,旋身而出,崇毅痛而又痛的目光实不该落尽自己眸中,他又有什么资格那般盯着自己,一切难道并非因为他吗?她最恨,他持着痛色一言不发的沉敛,那痛便割在心口。
凤翅兰屏隔在正偏二厅的当正,屏风映出的人影绰绰,映着单薄。延陵易忽得沉下步子,只凝着那身影不作声。殿中最后一抹熏香淡下,空气中漫着离散的香息。双目霎时发紧发痛,她也不知他是何时入了正厅,又是如何悄无声息的落了屏扇后。那番话。。。。。该是尽听去了。
二人的身影在扇屏两侧各自拉下落寞长影,模糊成茫然绽放的团花,他与她似隔得很远。
衬底的云螭碧衫,墨青朝服彩绘银绣,银灰色长袍泛着清冷。目光越过半透的屏隔,落在他襟前,之中纹理延陵易甚能一一描绘清晰。俱是看清,却唯独看不入他的目光。他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