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叫延陵沛文,女子名公仪易眉。
她又想起了那个叫公仪易眉的女子,她和延陵眉的名字皆是取自她。就是那么一个疏冷清淡不争于世的传奇女子,的确有资格要他延陵沛文爱得失魂落魄。
延陵易从来知道,父亲心中藏着一个女人,只那女人并非守于他身侧,反是几十年不得相见。她是漫步于他笔下墨中,流晃在他眸眼深处的女子。父亲爱得不是嫡夫人澹台,也不是一朝鸣天做了舒妃的姬妾舒氏,而是那个与他白首偕老是生无可能死亦做不到的女子。她是骨子里流着公仪血脉,便要生生世世与延陵隔山相望以水为阻。
家训门规之前,是他止步了,他终没能如瑶锦姑姑迈出那一步,只能用那个叫易眉的女子填满一生的记忆。
然他至死都仍不忘的女人,为了他终身未嫁。
尹文说的对,是巧合,看似悲凉凄婉的皆是女人,男人凉薄负心的另一面,却无人看的到。
转日清晨,延陵易又是四更起,照旧亲手布置了姜氏的晨膳,再于姜元钏人前被挡了回去。由西苑回了正院,尚不及用膳,便又匆匆调了碗玉燕羹蒸上。贤儿知道她是在给延陵小姐置膳,碍着自家主子是个要面子薄脸皮的才未吱声。
延陵眉于厢房软榻上醒了许久却不起,这套小园子静,她也是难得平心静气下来。再抬眸时,见门处映出那素衫轻带的身影,才是咬了唇,轻阖目。
延陵易依着她床榻缓缓坐下,手边持了温热的羹碗,沉了半晌道:“趁羹还热着,用了吧。”
“用不下。”延陵眉未抬眼,随口应了。
“轿子备在外边,身上利落了,便回了吧。”延陵易倒也不坚持,直接推了碗于案头,声音故作了寒洌,端起了大姊架子,“要丢人回府去。这是个什么地方,由不得你造次。”
“只我离经叛道丢人现眼吗?”延陵眉咽下一吐沫腥气,喘着笑,“延陵易,你也别装出一脸无关紧要。眼下不是你痛痒着,你是无谓。我是丢人了,可你那时也没存下多少脸面。我如今这条路,别说你未走过,你是走不通,不是你不想走,是那男人不要你!”
指尖微颤,延陵易挑了眉看她,眸底全是冷意。
延陵眉猛地抬眼,迎了她目光,走到这一步,她是全不怕了。眼瞳泛着红肿,胀得酸紧,她笑得略显狰狞,泪哗哗地落:“别说你没痛过,你不也是人嘛。你不是也是求了男人带你走吗?同是私奔,偏我就不可以。你拍着良心说句话,你与我有什么不同。文佐尘是不肯与你奔逃,可公仪他要我,他是不会负我啊…延陵易,我从未开口求过你,如今我是什么都不求了,只你让我跟了他吧。”
延陵易抽回了袖子,吸气惨笑了摇着头:“小眉,你是逼不了我。借着文佐尘说话也逼不了我。”说着一推案头即是起身,眸光向后掠去,猛地撞上帐帘外立着的尹文衍泽。他袭着青衫挨着窗侧站着,因那衫色帐色太过接近,她才是久未发觉到身后停了个人。
额头紧得有些刺痛,风打到额上更是痛。
延陵眉方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只这情景除了讪讪垂头再不能做什么,多言一句都是错。
尹文衍泽的眸子恰落在延陵易双眉之间,他竟有些惊讶这由人揪出了旧情,她确也未尴尬,就那么静静地由着自己凝着。不开口,不解释,连习惯性的皱眉都没有。
“看够了吗?”良久,延陵易开了口。
尹文衍泽虚了眼,扯出一抹笑色:“看不够了还…”
她是没心情同他大眼瞪小眼,绕过他肩头,即是要走。反被他擒了腕子,故作轻松道:“下次再逃奔,求我才是。我带着你。”
延陵易皱了眉,抽了自己腕子出来。她是看不得他一脸笑侃的模样,尤是在他那番笑之下,自己的嘴脸竟憎恶了。
……
醉风楼,几年前还是延陵易常会来买醉的去处,只今日,她是等人。
桌前温酒已凉,她有许多年滴酒不沾。是有多少年了?好像自那个能陪自己彻夜痛饮、哭笑至天明的人弃自己而去后便再未饮过。
喝酒,伤胃伤脾,亦是伤心。
半盏窗开,她迎着柔风,一手抬起落了额眉,淡淡揉着。
三年了,她瞧着那对街巷落的柳梢,是青了黄,黄了又青。却忘记了痛是什么滋味。求而不得,得而又失,忘而不遗,遗而又忆的痛,是真的离自己远了。
第三十六章 冤大头
醉风楼,风冷残。
宁嬷嬷将眼眯成了缝,久凝了延陵易道:“昱瑾王府里…住得不如自家舒应吧。我看你是瘦了。”
延陵易反笑她这话虚了点,不过三两日便真能瘦得入了眼?!双手端着茶盏,于掌中转碾杯沿,轻颤了睫毛,十为淡道:“阿嬷是什么时候也喜欢绕圈子了?”
“你这丫头。”宁嬷嬷狠盯上她,眼一瞟,自袖子里抽出个软锦帛面递着她眼前,“主人的意思…你自己个看吧。”
延陵易并未垂眸,手更未抬迎。转了个方向即是起了身子,拐至窗口,一手推了半扇窗子,倚着栏墙随意地掠过楼下来往人流,浅笑着道:“京师科考由那兄弟俩齐力主掌,我横插一杠子是不好。”
宁嬷嬷亦笑了,这丫头倒是被调教得越发伶俐了,不点即透,由着她身后走上,声也淡淡的:“所以才要你去做那知贡举的位置。”
延陵易冷斜了目光,琢磨了道:“开朝以来,还未有女仕任过京审贡试的特命主考。你们这是下了大注。”
“只你等着接旨,便是。”她还是习惯于直言了当,费不起绕口水的周章。
“益州水患的事。”延陵易猛地回了身子,将话题一扯,冷目迎对,“是她吧。”能将万千人命看得如此卑微低贱的人,她只知那一人。
“淹了贱民署,只是为了提醒某些人,翅膀硬了也是飞不起来。你也要看看拴着自个腿的线握了谁手里。”宁嬷嬷笑眯眯地言着,一手替她抚平了乱鬓,“你也知道,依主人的力量,换下那几百斤的砖石土砾并不是什么难事。”
延陵易似也看明白了,顺着她话道:“几年前…便能为今日做打算了吗?”果然还是善于谋策的一帮人,好似天下也都是她们鼓掌之中的一团烂沙。
“那个时候还想不到这么远,只是想着存着一处隐患,帮你搬倒延陵沛文便不是什么难事。那赃名恶绩是留着要他延陵沛文吃下的,偏他短命了些,你又是不凑巧,才袭位就遇上了水患。然,当年选了贱民署那一带,是有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的意思。丫头,你大了,这一双眼,更不能掺了浊。”
延陵易隐有厌恶地皱了眉,十指捏了拳,惨笑道:“阿嬷的传话,我会好好念着。”她这一双眼,本也没能装了多少清明祥乐的东西。
宁嬷嬷这才宽慰地舒了口气,柔着语气道:“真是阿嬷的好丫头。水患的事,勿用操心了,已安排好了是要哪一位担着了。公仪棠那小子,处处与你为难,这一次,要他做这冤大头吧。”
手下力度猛地散去,延陵易牙根紧下,扬了头。
“怎么,不是很早就看他碍眼了吗?”宁嬷嬷挑了眉轻道,“从来是你想着法儿要去了他,如今主人准你连人就事一并解决了,不是快意吗?”
延陵易浑身冷下,沙沙的声响由心底最深处漫入耳廓,微颤了道:“一定是他吗?”
“主人的意思,何时收回过?!”宁嬷嬷厌倦地飘上了视线,声音轻轻逼入她后脊,“你这心里,不该有他念。延陵眉的肚子是她自己做孽,你,只做好自己便可。”
紧咬的唇松下,是痛地没了知觉。延陵易吸了口气,那口气,直逼入肺腑。
宁嬷嬷终以满意,提了裙角绕出了后间,手贴着门板,未回身子添了言道:“噢。晨俸早食的规矩,你是坚持的很好。真是个…孝女。”
延陵易身形忽而不稳,出了手急急攥上杆栏,长指狠划出三两道印痕,和着断甲的猩血……
醉风楼底,花盈池满。
延陵易自暗尾巷道步步而出,端仪之态与来时并无二样。候等的贤儿快步于她身前,垂声言道:“世子爷在对面的风间茶馆候您。”
延陵易眸光淡下,无言转身,是朝着西口正对风间馆的方向。那个男人…还真是摸得透自己行踪,无论以何时,都是由他抓个正着。
馆中正是茶客不多时。只延陵世子爷最是大摇大摆,左拥右抱以男妓,毫无顾忌于光天化日下卿卿我我,本就不多的茶客,因着这般光景,更是夹着脸色暗暗退避。
“世子爷今儿怎么想起逛茶园子了,真是无趣。”迎首的男倌扶着一角茶案,半个身子依着延陵空,眸光卷着媚态。
“天天喝酒,也乏闷。”延陵空翻了个白眼,直拉了说话的男倌入怀,一手大掌于其身子上下裹了又裹,随意地探入内襟。
堂外人来人往,听了这馆内嬉笑嚷言,全是当未闻,匆匆而过。背以书篓的青年人正路经此处,热湿了后衫,一手抬袖擦汗,顺势抬眸掠了眼“风间茶馆”的匾额,润了润干裂的唇舌,小心翼翼持着步子入内。
“店家,能否讨口水喝?”他挨着门前茶座立着,毕恭毕敬地问了迎头的店小二。
青年面以温笑,尤其一双明透的双目格外耀人。人言生着一双清目明眸,是心地良善的面相,那小二时见这书生温文柔弱,眉目又生的十为清俊,才痛快地应着:“唉,你等着。”
青年眼眉笑得更弯,干裂的薄唇亦现出好看的弧度。
隔着珠帘屏子,延陵空似也发觉了外堂男子的与众不同,揽着男倌的手微松了下,长袖握了温盏,无动声色地吹着茶沫。只一双瞳眸像冷锥子般凝着那身影。
“呦,世子爷是又动心了吧。”对着延陵空做下的男伶,是雅风楼的头筹名倌,名以七离,因着养了一喉比女人还媚的好嗓子,最讨人欢心。男人们喜听他唱戏言书、念曲笑嗔,不过还是最喜欢听他于床上的娇媚嗔声。
延陵空笑了笑,虚了眸光:“七离,你把这厮给我降了,我今晚就去你那。”
“嗬。”七离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阿离替爷将他降下了,爷的恩惠可还有的分?”言着轻推了石簪,一手揽下青丝绕于指尖嬉耍。
“爷说到做到。”延陵空玩味一笑,突得推开半个身子缠着自己的男妓,站了身子作势要步出去,“不过…爷改主意了,是要自己个擒。擒到了,爷晚上大大的赏你们。”
第三十七章 顾溪呈
堂口临风,延陵空立地比直,一只手捏起那青年书生的下巴,细细地端看,啧啧叹赞:“面齿白如玉,远眉清秀,玉瞳盈玦。还真是…醉玉颓山檀郎玉貌。”
书生嫌恶地偏下头,牙根紧阖,青山眉蹙了一团。
延陵空弓下身子,凑至其耳侧,声音低低哑哑:“进京赶考的吧,要想过了京试,记下世子爷的名字——延陵空。”言着诡艳迷离一笑,“爷等着你。”
那书生面色由苍白转了胀红,愤抬两眸怒言:“斯文败类。”
延陵空不怒反笑,直了身子,笑意逐渐盛起:“嗯,性子越烈,爷才越是稀罕。”
“尔等斯文败类,是以乱淆我大郢之圣风,辱没先人之志。你出言戏弄,脏的人不是我,反是贵府之盛名。”那青年气沉丹田,一番话尽,眸中亮了华泽,“或以说…延陵族本就是没了先人之名。家风如此,自也怪不得你放浪形骸。”
“再说一次?!”延陵空猛地咬碎含着梨花香息的柔风,面上眸间再寻不得半丝笑意,“我让你,再给我说一遍。”他是可以污辱自己,却不能侮延陵门,他如此言,便是在蔑那个人…而这才是他十为在意的。
轻呼了口气,是以夹着淡淡的笑:“家风如此荒唐,是以不幸。家门生淫余奸,才是大哀。”
他延陵空是淫,那奸,便是她。
上至庙堂文臣武将,下至俗世千万黎民,自都存着一双明眸善眸,看得清这世间善与恶。那延陵家是个什么东西,占夺以国家大半的富庶为佞作奸,尤在本朝习端恶风最甚。而如今那个存着歪念歹意世袭正位的延陵易是最恶。京中无不知其买通上下,各置眼线,朝中诸皇子重臣之势,是无孔不入。她之暗人眼线更是贯盈满城,每一处角落都有她挥洒而出的赃银,每一两银子又都凝着她的野心。
那女人的野心,并不是能以金银贵绰填满的。
她之司马昭心,更以路人皆知。或者,她根本就是要天下尽知。你若当她面是要夸她奸佞得道,言其忠善,才是恼了她意。
清风荡去,阳光随意地漫下,映下每一处。
延陵空平静地凝着那愤而离去的身影,他之衫衣是行了太远的路,边角已磨破,尽是稀疏补上去的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