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十六州还不是都被打回来了。”我笑着说,“两座城池而已,在您手上就收复了!都不用留给王琅!”
皇上露出笑脸,亲切地摸了摸我的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姑姑生前……”
他的声音哽住了,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跳跃到了下一句,“你姑姑从前就很惦记着这两座城,常常说,不知道这么多年之后,城里的百姓还认不认我们大云……”
女金人的野心从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他们并没有把城里的汉人百姓驱赶出来,或者全部杀掉,而是在城池周围重重布防,严密地护卫起了黑城白城,大有以双城为楔子,向大云深处发展的意思。
这件事,当然也被我们大云人视为奇耻大辱,民间一直认为双城的汉人百姓,在女金人治下一定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日夜盼望大云的军队前往光复。但皇上、王琅与我哥哥却一直有不一样的担心,现在这份担心终于可以消弭,我公公的患得患失,当然可以理解。
我立刻就打消了把龙阳谣言分享给皇上的心思。
现在他心里根本容不下后宫中的争斗,也根本不应该分心去想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是王琅,我现在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他。
男人们,就应该操心男人们的事……
眼看着王琅又要在瑞庆宫陪皇上说话散心,我只好很欣慰地一个人去重芳宫请安,皇贵妃今天见到我,脸色又好看了很多。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出了重芳宫,想来想去也不想回宫,索性到露华宫去看表姑。
表姑今天没有泡茶给我喝,她忙着和一堆画轴打交道,见到我进来,只是抬起眼简洁地道,“坐下来一起挑。”
“这是什么?”我一边落座一边问,顺手就打开了几个画轴,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你表哥的王妃。”陈淑妃的回答还是很简略。“端王眼看就要就藩了。”
我马上明白了陈淑妃的意思。
端王年纪还是比王琅大一点的,他成亲也有小半年了,皇上早就安排下来,让他冬至前去封地居住。
皇五子的事忙完了,接下来也就该忙瑞王这个皇七子的婚事,陈淑妃身为生母,未雨绸缪地叫人拿一点时下淑女的画像进来看,也很正常。虽然大云有一套完备的选秀制度,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大云皇室,也从来都很少按照规矩办事。
看陈淑妃的意思,已经是要为王珑选出几个才貌兼具的女儿家作为候选了。——当年我和万穗也就是这样进宫小住,给我公公阅看的。
虽然平时也会打趣王珑,问他什么时候娶媳妇儿,为什么没有和万穗在一块儿。但直到看到了这一堆画轴,我才明白原来王珑也的确到了娶亲的年纪,没有多久,恐怕他就要有一个媳妇儿了。
我就坐下来陪陈淑妃看美人儿,这个也好,那个也贤淑……
看着看着,我就不禁叹了口气。
“你怎么又叹气了。”陈淑妃问我。
表哥成亲后没有多久,恐怕也要去封地了。虽然出嫁后我和他往来得少,但是想到从此天南海北,就是见面都不大容易,我也实在很有一点舍不得。他在宫里的时候,我至少还知道,一旦出了事,王珑也许是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忽然又有一点惊讶。
什么时候,我的想法有了变化?
从前我一定会觉得,如果出了事,王珑是绝对会站在我这一边的。什么时候,这绝对变成了也许。我对王珑的心思,也有了好多不该有的猜疑?
眼看表姑的眼神里带了三分疑问,我只好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来搪塞她,我说,“刚才在瑞庆宫里听到姑爹说打仗的事,想到我一点忙都帮不上,比不上从前娘和嫂嫂在战场上的英姿,就感到自己很没有用处。”
苏家媳妇,素来是骁勇不下男儿,当年爹和大伯在外征战,城内防务付予伯母与我娘,女金人乘虚而入,两人发动全城男女老少守城十日,也是大云有名的美谈。更不要说我嫂嫂将门虎女,在东北甚至比我哥哥还有威望……
我苏世暖就只能说一点笑话,来逗姑爹和王琅开心。
陈淑妃就看着我笑了笑,她又低下头去,翻阅起了一本画册。
“你是个女儿家嘛。”表姑慢悠悠地道,“难道还要学你姑姑,把你的眼界,放到天下?世暖,女儿家就是女儿家,你能做好家里的事,就已经很不错啦。”
我一直都很尊敬表姑,也很亲近她,在我心里,表姑和养娘一样,都是能让人安心将大事交付的长辈。我从来都感觉不到表姑的缺点,就好像我曾经从来也感觉不到养娘的不对。
可是在这一瞬间,我是打从心底感到了一股不舒服。
我听得出来,表姑这一句话会说出来,还是真心为了我好。她是真觉得女儿家的眼光,只要放在家里宫内,就已经足够。
可先且不说我身为苏家女,又在东宫为妃,起起伏伏,能否与外头的局势脱离关系。只说我身为东宫妃,乃是未来的皇后,如果没有天下的胸襟,只是贪图享乐奢侈,与皇贵妃一样,一心只惦记着皇上赏赐下来的金银珠宝,福王将来的封地……那我成什么样的人了?
而王琅又怎么可能喜欢一个这样的我呢?现在我虽然很天真很幼稚,但至少还有一点格局。
或许因为表姑只是妃位,妃位后位之间,格局毕竟还是有差。
也就是在这一刻,表姑在我心中的形象,悄悄地剥落了一个小角。就像是养娘反对柳昭训的婚事时一样,我看到了她的不足。而这一刻对我而言,决不好受。
我想了想,还是把到了口边的话给吞了回去,只是笑了笑,“也就是随便说说啦。”
这一刻,虽然表姑就在我身边坐着,但我却感到了一种古怪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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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露华宫里出来,我又迎面遇到王珑。他似乎对陈淑妃已经开始为他物色王妃的事一无所知,还略带遗憾地道,“没想到我才来,六嫂就要走了。”
这一次看到王珑,我心里就很乱。有很多说不清的感觉在我心底翻来覆去的,也不知道是因为表姑还是因为他,是因为我终于开始渐渐疏远了他,还是因为他终于要离开京城,从此很难再见。所以我没有露出笑容,而是站住脚叹了口气。
瑞王立刻关心地问我,“是不是东北出事了?”
我感到我有无数的话想要问他,可很多话又根本问不出口。王珑人是这样的好,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帮我,尽管有些时候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那也只是因为我本人不够仔细,并不能怪到他身上。
可是我又觉得,我渐渐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有时候他实在是有几分古怪,这古怪似乎禁不起捉摸,而又很难用言语表述,就是想要问他,我都有一种无从问起的感觉。
尽管我一直非常讨厌自作多情,甚至尽量避免自作多情,可到了这个时候,我脑海中所浮现出的唯一一个问题,却始终还是那句话。
王珑……是不是有几分喜欢我呢?
在这一刻,在知道了王珑就要成亲,就要离开封地的时候,这句话到底还是浮上了心海,占据了我的大部分心思。
其实我也不傻,很多事我不是没有感觉。王珑对我的确一直不大寻常,我曾经以为那是因为我们毕竟沾亲带故,从小一起长大,别的事我不愿多想。
可那时候我毕竟太天真了。经过万穗一事的误会之后,现在我已经明白,在深宫内院,有时候喜欢就并不只是喜欢,有些事也不是不说出口,就可以真的当作不知道。
忽然间,我又想到了王琅上回被关到紫光阁的导火索。
那是因为皇上知道了他和吴肥猫勾勾搭搭的,可皇上是怎么知道的呢?
在我这里,也就是我和瑞王影影绰绰谈起来的时候,似乎被福王给听到了,没准这小鬼告诉给了皇贵妃,皇贵妃这一告状,事儿就成了。
可皇贵妃又有这个脑子,懂得我们在说什么吗?
而以王珑的智计百出,要不动声色地扯王琅的后腿,肯定有太多办法,做得不着痕迹。
我的心顿时就乱成了一团麻,无数个想法冒上来再冒上来,忽然间,我不敢直视王珑。
60、为谁犯贱 。。。
我并没有把我的不舒服,表露到明面上来,只是随口敷衍王珑,“就是想到东北的事,不由得就多添了几分心事。”
王珑又关切地看了我几眼,他柔声安慰我,“世阳从小有勇有谋,一生强运。这一次其实实力对比也很悬殊,十年来厉兵秣马,为的就是这一战,六嫂也不用太挂心了。”
被王珑这样一说,我反而忽然间又有些担心起哥哥来——要不是他这样说,我一时间还想不起来,我哥哥这一战,可以说是寄托了全大云上下君臣的期望。
这一仗,大云上下是绝输不起的。
真不知道从前我心里怎么就这么装得下事,那么多风风雨雨,居然也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过来了,现在呢?不过是哥哥的战果,不过是皇贵妃的虎视眈眈,不过是王琅的太子位,不过是王珑的心思……我就已经恨不得一头扎进被褥里,睡到天昏地暗,一切都有一个结果后再起来。
我就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也不都是因为哥哥的事,我想这一战肯定是不会输的……就是……”
终于是忍不住,将满腹的心事,向王珑露出了一点。“就是觉得有好多事牵挂在心里,无忧无虑四个字,实在是已经离我很远了。”
王珑神色顿时一动。
他看着我的表情,一直都是很温柔的,这一点我也一向很清楚。虽然他和王琅一样,时不时总会嘲笑我、逗弄我。但王珑总是会让我明白,他的嘲笑和作弄,其实都出于善意。
而在这一刻,我的眼睛似乎忽然间被什么给擦亮了一样,我看到了很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瑞王脸上写满的这一种情绪,很陌生又很熟悉。
我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东宫西殿,那一晚王琅破天荒地主动走进西殿来看我,月光洒进了窗棂。
我听见王珑说,“六嫂……”
他顿住了,脸上又掠过了不少情绪,这些情绪实在是闪烁得太快,就好像一整段情绪中的吉光片羽,有欣慰,有无奈,有落寞,也有一点难言的痛楚。
王珑的声音拉长了,他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表情,让我没来由地起了一股心虚。
在这一刻,整个天下,乃至我的全世界,都在我眼前折射出了一种不同的形象,我忽然发觉从前的我是何等愚昧,虽然我有一双明眸,但眼神却似乎很差。
我从来没有看明白王珑这个人,而现在,他似乎已经看透了我的情绪变化,他明白了一些我已经不明白的东西。
“在宫里,又有谁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呢?”我听见王珑的声音,他注视着我,又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
这笑意中的悲伤无奈,浓到几乎凝固,浓得让我一下有了无数不忍。但王珑没有给我回话的时间,他只是轻声鼓励我,“不要紧,六嫂,吉人天相,什么事,都会有个好结果的。再等等,说不定好消息就来了。”
然后他便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向了露华宫。
虽然极力掩饰,但他的步态也依然有微微的趔趄。
我目送王珑的背影,只觉得原本还算得上有些头绪的心思,已经糊成了一团混沌,在这一瞬间,连心乱如麻,对于我来说都是很值得向往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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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我都在西殿发呆,连王琅破天荒提早回来,我都没有冲到东殿去找他,而是东摸摸西摸摸地,等到时辰快到晚饭,才随手换了一件外出穿的袄裙,到东殿门口,靠着门扇偷窥王琅。
太子爷正背对着我,伏案看一封信,他已经换了外出的衣服,只是披着一件家常穿的夹袍——天气毕竟冷了,夏天已经过去,王琅只穿纱袍秀色可餐的样子,要到明年才能重现了。
不过,王琅现在也实在还算得上秀色可餐。就是仅仅从背影来看,他那股卓尔不群淡然矜贵的气息,也简直都要破衣而出。
我就看着王琅的背影,很久都没有说话。王琅也没有回过头来,尽管我也明白,他已经感到了我的到来。
又过了一会,此人才回过头来,对我挑起了一边眉毛。
“昨天叫我早点回来的是爱妃你。”王琅的语气很客气,但他的肢体,他的表情,都在在暗示着他正打算对我不客气。“可等小王进了东殿,爱妃却还在西殿缠绵,迟迟并不现身。小王想,爱妃今日一定是很忙碌了。”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挺忙的。”
眼神却还贪婪地在王琅脸上身上游移。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自己,我为什么就对王琅这样死心塌地,为什么一看到他故作淡然的表情,就有一种上前撕破伪装的冲动,为什么一看到他,我……我就变得很不苏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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