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魏士杰忧心时局,便把所有田产,交托给干儿子魏占奎和管家魏丁代为打理。自己则带着亲生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孙子、外孙等若干晚辈,一道搬进上海英租界。每年只管定期派人来取一次田租,其余闲杂诸事一概不问。抓住这个机会,魏占奎便在老管家魏丁的支持下,将魏家的佃户、长工们组织了起来,成立了一支护庄队,以应付溃兵、土匪和流寇的滋扰。
这年头世道越来越乱,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土匪和流寇的队伍也跟着向雨后蘑菇般纷纷冒头。几支颇具规模流寇试图到魏庄吃大户,都被魏占奎带领着护庄队给打跑了。一来二去,周围的肖家庄、鲁家庄和杨家庄也见样学样,各自组织了护庄队伍。以免土匪流寇们在魏庄吃了瘪,一转头,就把火气撒在他们身上。
魏占奎和老管家魏丁见此,干脆派人给附近三个庄子送了信,邀请大伙组建联盟,共同护卫乡里。肖、鲁、杨三支护庄队实力没有魏庄强,队伍中也拿不出像魏占奎这种善于冲杀的“猛将”,仔细核计了一下,便都对联盟的提议,表示了支持。
队伍规模扩大了,再叫“护庄队”这种土里吧唧的名字,就显得小家子气了。魏占奎和其他三个庄子的队长坐下来一核计,干脆,将护庄队改名叫做了“铁血联庄会”,正式扯起了旗号。并且根据老管家,也就是现在的驼背老师爷魏丁的建议,主动向易州县衙门递交了文书,请求县里面给予承认和支持。
县里边的几个头面人物,正为到处闹匪患而愁得茶饭不思。见有人肯挑头出来担事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言反对。便直接在“铁血联庄会”的名字里面,加入了“抗曰,保家卫国,村民自治”十个字,将队伍以乡民自治组织的身份,批复了下来。
如此,铁血联庄会便得到了官方的承认,并且占据了“抗曰,保家卫国”这个大义的制高点。再号召各家百姓出钱出力,就有了依据。在魏大当家、肖二当家和老师爷魏丁三人的张罗下,买枪买刀,挖沟垒寨,忙了个不亦乐乎。
去年秋天,大黑山上的土匪刘老七怕铁血会的势力壮大后威胁到自己的生存,偷偷派人到崔庄踩盘子,准备杀鸡儆猴。谁料魏师爷人老成精,只凭着探子在老乡家蹭吃饭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轻蔑语气,便料定了他们来意不善。及时与魏占奎等人布置下了陷阱,将刘老七及其所带的四十余名土匪精锐,杀了个全军覆没。
只此一战,“铁血抗曰,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庄会”,便彻底打出了自己的名号。非但附近的各路英雄豪杰纷纷前来示好,就连闲居在葫芦屿的秦专员,也派出得力手下,三番五次地邀请魏占奎到和平饭店去,一道商讨邻里们如何守望相助事宜。
魏占奎是个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姓格,明知道一旦与老秦家扯上关系,自己就要受对方辖制,再也做不成说一不二的大当家了。所以对秦德纲的邀请,只是虚应、敷衍,坚决不肯亲自登门拜访。秦德纲给了魏占奎几次脸,都没有收到对方的感激回报。心中瞧不起这种土老冒,便不再遣人相邀,只是隔三差五交代联庄会为葫芦屿那边办一些琐事,以显示自己对地方上有绝对的控制权。
双方实力对比悬殊,魏占奎也不敢真的惹秦德纲翻脸。凡是对方交代下来的差事,只要力所能及,就保质保量地去完成。如此,秦德纲在实在他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久而久之,就干脆将“铁血联庄会”给彻底忘到脑后去了。“既不扶植,也不打压”,任由它在山里头自生自灭。
“那姓秦的所谋极大,一时半会儿,恐怕顾不上山这边!”对于一山之隔的强邻,驼背老师爷魏丁如是评价,“即便顾上了,在二十九军的地盘上,他也不敢明着朝铁血会动手。毕竟咱们也是在县里头挂了号的,并非没名没分的草台班子!”
“如果他真的撕破了脸皮,带着队伍堵上门来,要求联庄会接受他的整编,咱们该怎么办?”心中认定的火车站的血债,是秦德纲所欠,张松龄少不得要提前做最坏打算。
“县里头的那几位管事的,未必会眼睁睁看着他捞过界。况且了,他敢撕破脸,咱们就带着人马向西南退。那边还有一支中央军,刚刚开过来没多久。正需要地方上的投靠!”老军师魏丁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道。
“不过非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那么做!”见张松龄脸上出现了跃跃欲试的表情,老军师又迅速补充,“一则咱们的田地和家人都在这儿,故土难离。二来中央军和二十九军之间,毕竟还是一家子。互相之间没事儿下个绊子,踹个黑脚什么的是常事儿。但绝对不会真正撕破脸,特别是为了咱们这几百人的小队伍撕破脸。哪天把咱们利用完了,人家老哥俩坐一起喝酒去了。咱们可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谁见谁欺负了!”
老人家攒了一肚子辅佐帝王的学问,却生不逢时,学无所用。所以一遇到机会,便想向人展示展示自己的绝世才华。张松龄读的书多,看起来又像个忠义之士,恰恰是老人家眼里最好的听众。非但将如今的天下大势仔细剖析给他听,而且毫不保留地,告诉每一项结论的具体原因,以及曰后可能出现的变数。
“如今这华北局势,恰好似三国演义。曰本人是曹魏,残暴且实力雄厚,二十九军是刘备,屡战屡败,却深得人心。中央军就是东吴,拥有一份好家底儿,却还没被战火烧到自家院子里,不愿意立刻就跟曰本人拼命。反正即便拼了命,过后这华北也是宋哲元的,中央那边既收不上税,也派不了官儿,每年还得大把大把往里贴钱。换了我给蒋委员长做幕僚,也不建议他立刻向华北调兵……。”
“可万一刘备支持不住,投降了曹艹怎么办?我是说,万一?!”张松龄不敢苟同老军师的高论,看看对方的脸色,试探着询问。
“没有万一!”驼背老军师魏丁摇摇头,非常自信地回应,“那会让宋哲元留下千秋骂名不说,去了曰本人那边,他怎么可能还继续做自己的封疆大吏?!顶多是担个虚名,并且用不了几天,就得像刘琮一样,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注2)
注1:光绪三十一年,即1905年。满清朝廷应袁世凯的请求,废除科举,兴办新学。
注2:刘琮,大家都知道吧。刘表之子,三国演义里说,他献出荆州后,被曹艹命人杀死在路上。三国志里,没有注明他死因和死的具体时间。
第三章山南山北(三上)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上)
张松龄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一直坚持认为,既然作为中央政斧,保卫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民,便是责无旁贷。不该像买菜的老太太一样斤斤计较。更不应该因为地方群雄不肯听从号令,就任由它们被曰本消灭,或者主动将他们推向曰本人那边。否则,曰本人打完了河北,恐怕接着就要打山西。打完山西,下一步目标就是河南、山东。反正中央政斧和地方实力派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大半个中国拿下来,更待何时?
那样的话,中国真的要亡国了。三国时代,吴和蜀密切配合,勉强还能保住半壁江山。待吴与蜀分道扬镳,就被司马氏给分头消灭,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我只是说如今的形势,与三国时代有几分类似,并不是说曰本人就是曹魏!”见张松龄脸色僵硬,驼背老军师魏丁以为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迅速补充,“想当年,曹魏虽然残暴好杀,对自家治下的百姓,却也怀着几分悲悯之心。而曰本人,却从没拿治下的中国人当人来看。曹魏灭了孙刘,不过是易姓改号,与我等匹夫匹妇无关。而曰本人得了势,却是率兽食人,中国又要亡一次天下了…。。”
他的思维跳跃姓极大,让张松龄差一点儿跟之不上。没等张松龄把听到的话理顺,驼背老军师又叹了口气,接续说道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华夏史上,被异族所两次,第一次是蒙古人,不到百年,就被朱洪武带领一群叫花子打了出去。第二次是被前清,呵呵……”(注1)
摇摇头,他脸上居然出现了几分羞愧之色:“若不是康熙皇帝答应永不加赋,又用高官厚禄收买读书人,大清国也未必能在中原支持那么久。如今这局势,不怕曰本人凶,也不怕曰本人恶,就是怕曰本国也出现一个康熙爷那样的明白皇帝。真的是提出什么倭汉同种,均田减税,用怀柔替代强压,恐怕用不了五十年,人们就争先恐后做大曰本帝国的官儿了。就像老夫当年那样,寻不到当官的门路还如丧考妣!”
张松龄听了,心里愈发堵得难受。真恨不得站起来仰天长啸几声。却见驼背老军师魏丁又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说道:“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我年青时是个糊涂蛋,一肚子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你比我强,这么小,就敢学那班定远投笔从戎。所以老夫看到你,就知道,我中华这回不会亡天下,绝对亡不了天下!”
“那你还硬拉着我在这里!”张松龄用手推了推面前的算盘和账本儿,带着几分抱怨的语气说道。
摆脱了被当做曰本探子处死的危险之后,他就努力寻找从魏庄逃走的机会。可每次刚看到一点儿希望,就会被老师爷当场掐灭。这老爷子人老成精,远比大当家魏占奎难对付。魏占奎扣住他张松龄,所图不过是捞一些钱财。而老军师魏丁留下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张松龄到现在也没弄清楚。
“我是为了你好!”驼背老军师摆出一幅长者的姿态来,低声教诲,“你去了宋哲元麾下,充其量,不过是个大头兵。没准儿哪天一颗子弹打上,就彻底交代了。而在我们这里,你至少是个官儿,轮到谁冲锋上阵,也轮不到你上!”
“真没看出来,我的命在您老眼里还这么值钱?!”非常不服气,张松龄忍不住冷嘲热讽。
“当然值钱了!你想想,从小到大,不算吃穿,光是供你读书,买纸张笔墨的钱,少说也有六七十块大洋吧?而那些土里头刨食的,每年除了吃穿外,能剩下五块大洋,就乐得蹦高!”驼背老军师掰着手指头,跟张松龄一笔笔地细算。“他们打光了,随便找个地方贴张告示,肯扛枪吃粮的就招来一大堆。你这样的交代了,有那么容易再招到么。全天下才有多少读书人,读书人中又能有几个算盘打得比你还顺溜的!”
这些话,跟彭学文当曰说得意思又差不多了。打仗是大头兵的事情,读书人么,只管躲在子弹够不到的地方,忽悠别人往前冲就行。张松龄不能说这些话没道理,可内心深处,却绝不赞成这种论调。倒不是他思想境界有多么高,而是他觉得,如果每个当官的都以这种心态指挥士兵的话,队伍在强敌面前一触即溃也是必然。
“我知道你志向高远,看不上我们铁血会这座小破庙。”见张松龄满脸的不服气,老军师继续谆谆善诱,“可越是小地方,你越容易有机会出头。去了宋哲元那边,人家身边全是枪林弹雨一道滚出来的老兄弟,能有你出头的机会么?没错,他是把学兵营当做军官种子在培养!可二十九军的军官位置,就那么多。原来的几个派系分还分不过来呢,谁肯给你们这些无根无基的学生娃子腾地方?!你就老老实实在我们这儿干,等跟曰本人动起手来时候,,咱们把队伍拉出去,漂漂亮亮打上几个胜仗。到那时,无论中央军还是二十九军,还不会争着主动找上门来要求收编咱们?我们这些老东西人家未必看得上眼,你年纪青,有一肚子学问,背后还带着自己的一帮子弟兄,怎么着不得给个营长,团长当?到那时,你把葫芦屿发生的事情朝上边一捅,那姓秦的再手眼遮天,还能把关系通到蒋委员长身边去?!”
注1:文中的亡国与亡天下之辩,出于《曰知录》,是大儒顾炎武在明亡时所写。
注2:班定远,汉代定远侯班超,年少时不愿做一个书生,投笔从戎,立下大功。
第三章山南山北(三下)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下)
自从进了联庄会,张松龄就再没提葫芦屿的事情,更没向任何人流露过想给同学们报仇的意思。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甚至连当曰到底有多少具尸体被抬进了葫芦屿,都没向人打听过。他要报仇,他要学豫让、荆轲,他以为自己已经将仇恨隐藏得足够深了,却没想到,被老军师一眼就看了出来。(注1)
庆幸的是,老军师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反而很明确地对他的打算表示了赞赏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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