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什么?”我掀开茶盏,袅袅的白烟浸染了一脸温润的水汽,我呷了口汤色澄碧的茶水,不经意地蹙眉道:“我做事非要请示了她,还是她做事非要请示了我?摊上一点小事都要推推拖拖,倒还不如将眼前的局面交给一人来应对,也省得我们两人在一起彼此掣肘,连最后一分你面都留不住。”
壅州庞家
先帝龙宾上天的讣告发布全国各地州府,围丧期间,缟素服身,不闻礼,不作乐,自然瑛和候庞家也不例外。庞府内室,端仪身着守孝素服,正烦躁不安地来回殿步,她的步子忽然止住,伸手一把抓向发髻上的素白珠花,扯下来使劲地掼在地上。
端仪一向宠爱的近侍,甘霖正意态恭顺地站在一侧。
“晦气的东西!”端仪扔了手申的珠花,冷笑道:“我就知道灵犀还差点火候,最后还是败在林紫嫣手中了。这些年看下来,灵犀也算得上是个厉害的人,但比起林紫嫣到底还是生嫩了点,一半输在太年轻,一半输在运势不好。”
甘霖垂着两道纤秀的眉,低声道:“陈公已经到帝都了,依奴家看来,要四殿下继位,恐怕一时之间没那么容易。”
端仪略略颔首,细长的眼中精芒一闪,问道:“八王殿下呢?还在帝都舍不得回来?”
“这个?”廿霖面露为难之色,言辞忸怩。
端仪为人素来眼里揉不进砂子去,怎会不知里面的内情,顿时柳眉倒竖,勃然大怒,“碰”地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道:“那个没出息的东西!到现在还是死性不改,非要眼巴巴地去献殷勤,可倒好在咱们昭慧太后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甘霖见主子动怒,将一双温顺的眉眼垂得更低,不敢出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茶。
端仪扬手就扇翻了茶盅,她余怒未消,来回重重地跺了几个步子,竟是怒极反笑,尖酸冷刻地讥嘲道:“好啊好啊,一个个都很好啊。六王跟灵犀有一腿,七王跟皇后有一腿。但人家毕竟是心甘情愿,咱八王更好,林紫嫣根本理都不理,居然还有脸去倒贴!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真是撞邪了!”端仪骂了一阵,尚是犹嫌不足,恶狠狠地哼道:“咱们这些皇弟一个个都出息得很,放眼天下春色不去找,都偏偏喜欢招惹自己的嫂子!”
甘霖在端仪身边服侍已久,他面不改色,转眼间地端上一道茶,盈盈美道:“公主消消气,奴家立即就派人将八王爷请来壅州,就说是公主的意思,请王爷务必要来。”
“林紫嫣岂是善类,他敢在这时候去惹她,还真是不知死活。”端仪冷冷地横了他一眼,挥手制止道:“不必让他回来了,咱们马上启程前往帝都。这陈公撑不了多久,再不去可就要前功尽弃了。”
颜倾天下 怅望千秋一洒泪4
翌日,商议由谁嗣承大统的会议定在朝阳殿,等到皇位的继承人一锤定音后,就即刻前往太庙,祷告上苍,禀明高氏历代先祖。此次会议重大,陈公没有不来的道理,我与紫嫣早早地就到了,因是接见外臣,服饰严格按照品级。我们皆是佩戴紫金翟凤珠冠,身着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风绣纹朝服,端然坐于朝阳殿正首的紫檀椅上,双手交叠地置于膝上,指端套着数根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仪态威严,高贵雍容。
陈公是由两名侍童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进来,他一露面,紫嫣就觉出有些不对劲,轻轻地说道:“姐姐,我总觉得这陈公像是哪里不对。”
我依然以原来的姿势地坐着,纹丝不动,“你只消看着就行了,管他哪里不对。”
陈公的头是用白布包着,银发从颤得松垮垮的布条缝隙间漏出来,看来那日撞在棺上的伤还不轻,他双目无神,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愈加显得里面的眼珠子黯淡如死鱼,与那日在驿站中,他目光犀利透亮地跟紫嫣争执时的样子截然不同,而且脸色焦黄,灰暗的嘴唇好像合不拢,就一直哆哆嗦嗦地张着,两只鼻孔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一副奄奄一息、大限将至的样子,要不是两名侍童紧紧地搀着他,怕是连这大殿都上不来。在场的官员见了均是惊诧无比。
“怎么回事,臣上回去看陈公还是精神极好,想不到才短短几日,竟病成了这等模样。”有人在底下窃窃道。
“陈公原本就年迈多病,前些日又碰伤了头,到底是伤了根本了。”
我对底下的议论声一概惘若未闻,微微抬起一只手,语调平稳地道:“赐坐。”
陈公眼光迷茫而迟滞,如是不曾听到我说话,仍是像根木头般直挺挺地杵着,倒是他身边的两个侍童机灵,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陈公本是沉默着,任由侍童服侍,当他刚要挨到椅子的时候,整个人却是忽地跳了起来,他动作敏捷得不像是迟暮之人,将两位侍童都唬了一大跳。
刹那间,这殿上群臣的目光都朝他聚拢而去,他全然不顾三期元老的风仪,神色惊恐,嘴里哇哇怪叫着跑出去,仿佛那把椅子上生满了刺一般,让他碰都不敢碰一下。
群臣见状惊愕,一个个皆是睁大眼睛,面面相觑,一贯处事冷静的陈公怎会突然失态至此。
有一名官员走上前扶住陈公,说道:“陈公大人,咱们今日要商议皇位继承之事……”
“皇位继承?”陈公垂首念着这四个字,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脸上的表情霎时又恢复到往日那个睿智的老者,众人看着都松了口气,以为陈公刚刚失常之举,仅是跟百官开了一个玩笑,只见陈公从容地捋着胡子,不住地点头道:“是的,是的,咱们今天是来说该由谁来继承皇位的,该由谁呢?”
那名官员见陈公清醒过来,一时大喜,琏声说道:“陈公所言正是,该由皇长子还是四殿下?”
陈公皱着两道花白蓬松的眉毛,正在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他一人孤然立在大殿正中,他身子笨拙地转着圈儿,视线在殿中诸人的脸上逐一扫过,如是在寻找着什么。当看到我时,遽然严厉起来,恶狠狠地盯了我一下。
众人狐疑不解,他们都看得出,那两道毫不忌讳地射向我的目光,似乎并不友善
“你!”陈公大喝一声,他的双眼圆瞪如铜铃,霍然挥起衣袖,手指的方向正是我,群臣登时变色,但他后面的话更是令人震骇不已。
陈公的神色愈厉,指着我质问道,言辞激烈,“你是幕容浣昭,先帝曾允诺过绝不会令幕容氏女进宫,你又如何能进宫来,媚惑圣上,一举成为皇后,现在又妄想着让你儿子当皇帝,自己好做太后!”
陈公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话中字字句句虽不针对于我,但他这样跟我说话已然是冒犯了。对此,我依然合宜微笑,保持着一名后宫女子应有的优雅得体,但旁侧的那些官员都吓得冷汗直冒,双眼呆直。
这时,在人群中走出一名胆大的官员,他急忙一把扯住陈公的袖子,忙不迭劝道:“陈公大人您认错了,这位不是浣昭夫人……”
“老夫没有认错!”陈公粗暴地将那人推开,吼道:“她就是幕容浣昭,老夫怎么可能认错?”
去拉住陈公的那人,想不到这老人的力气那么大,冷不防就摔了个跟头
陈公那干瘦的身躯挺得笔直,在殿中如同一棵桦树般屹立着,说道:“当年嘉瑞太长公主远嫁北奴之时,曾让先帝许诺,此生绝不纳幕容氏女进宫。公主唯恐先帝弃约,临行前又让先帝将此写成手谕,以示警醒,不可忘却当日之约。此谕一式三份,其中一份正好由老臣保存。”
唏嘘之际,陈公泪眼汪汪,仰首长啸道:“先帝啊先帝,幕容氏女实乃祸水,您为何就不肯昕公主的劝告,执意要纳此女,给以皇妃,皇后之尊。现在可好了,您撒手一去,此女包藏祸心,欲意挟持幼主,把持朝政,毁坏纲纪。先帝啊,您在天上睁眼看看啊,难道我大胤真的躲不过这场女主之祸吗?”
陈公顾自捶胸问天,声声凄厉。
我冷眼看着,仅是淡淡而笑,此时有三四名官员冲出来,神色急惶拉住陈公,七嘴八舌地说道:“陈公大人,您糊涂了,现在殿上坐着那位真的不是浣昭夫人。而且丰熙先帝早己仙游多年,这刚刚故去的是轩彰先帝啊。”
“你们才是糊涂了!老夫清醒得很!”陈公对那些拦住他的人瞠目而视,气鼓鼓地吹着一把白胡子地大骂道,随即又深深感慨,“嘉瑞大长公主真是深谋远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离开胤朝前,请求先帝留下这份手谕,以便日后约束之用。”
陈公一时暴怒,发起狂来甩开身边那些苦苦解释的众人,他伸手掏向衣襟深处,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发黄的纸,“晔”地在半空划出一个半弧,气势赫赫地朝我指来。
他双眸凸起,目光如电,隐约有雷霆之势,挟着一股肃清天地的煞气,厉声呵斥道:“先帝的手谕中所言,若是幕容氏女有异心,企图窃国大胤,我等即可将此女诛杀!捍卫皇室,以绝后患!”
此言一出,殿中之人个个骇得瞠目结舌,如是一阵狂风暴雪刮过之后,每个人心中都木讷地剩下一个念头,陈公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他居然对昭宸太后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任何的原因,他只能是疯了。
“公主啊,承蒙您当年这般看重,老臣终究未辜负了您的厚望!”陈公激动得满脸通红,尽管到了此时,他还是浑然不知自己认错了对象。如醉汉般跌跌撞撞地朝我的方向扑来,脸上满是凛然无惧的神色,仿佛我就是祸国妖孽,而他是斩妖卫道的大义之人,他手中拿着的那道手谕,就是能令我灰飞烟灭的强大符咒。
我身边的侍卫见有人靠近凤座,他们都是机警之人,须臾功夫,己是站成半圈将我密不透风地护在中间。
“陈公疯了。”我落落然站起身,在大殿之上说了这样一句话,声音如风卷流云清,水拂烟波淡,清淡得无一丝旁杂的感情,只是在陈述着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仅此而己,没有一个人能反驳,也没有一个人敢反驳,只因为他们都眼睁睁地看到了,陈公疯了,彻头彻尾地疯了。
我眼神略略示意,旁侧就有侍卫冲上去,将狂病发作的陈公一把制住,并且夺下了他手中所谓的手谕。
“放手!你这妖后,休想染指我大胤江山!老夫要奉先帝之名将你就地正法!”陈公双眼血红,恨恨地盯着我,但他很快就被侍卫架着压了下去,他拼命地喊着先帝跟公主,拼命地反抗,但在身强体健的侍卫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前后不过须臾的功夫。
我眼神清冷地瞥过殿中的人,经历刚刚的一幕,他们俱是喋若寒蝉,我站在高处,俯视着底下包罗万象的一切,语意亦是如漫霜淬雪的冷,“现在,你们对由四殿下继位一事,还有何异议么?”
这场关于帝位定夺的会议在预期中结束,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后,我仍旧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陪着我的还有紫嫣,我们彼此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西边的天空映出一抹殷红,侧首看去,紫嫣白暂细腻的脖颈与脸颊亦是镀上一层迷离的暖色,紫嫣的两星眸光定如静水,她一勾唇角,问出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你做的?”
我极浅地一笑,未答。
紫嫣慵慵地靠在搭着金钱蟒绣的椅背上,接着问道:“陈公突如其来的疯病,你做的?”
我依然末答
紫嫣看着我,光泽幽微的瞳孔缩了缩,寒声问道:“你派到陈公府上的太医有问题,是他们暗中做了手脚?”
我回视她,笑意轻妩,就如一掬溟濛虚无的月光,“你既然都猜到了,何须还要问我?”
“弄疯了陈公,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事先不跟我商量?”紫嫣似是不满,她说话时,耳垂上两颗质地透明的猫眼珠子簌簌地跳动,一点微光摇曳上我的眉心。
“妹妹。”我眼神澄澈而深遂,好像已经很久了,我都不曾再开口唤她一声妹妹,“你在怪我事先不跟你商量么?”
“是的。”紫嫣坦然道,她站起身时,正好能意态高傲地俯首看我,切切地道 “今日之事本就是你的计划,所以面对陈公突发狂态,你还能面不改色。但是我却被你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当成一个傻瓜,任人愚弄。琅嬛,你知道的,我厌恶这种感觉。”
紫嫣索来心性骄傲,陈公之事虽然圆满解决,但与她而言,始终有个过不去的疙瘩。但是,她心性骄傲,容不得丁点他人的摆布,那么我呢?
我倏然站起,与她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对视着,分毫不让地道:“同样地,我也厌恶这种感觉被人当成一个任人愚弄的傻瓜!”
紫嫣闻言,顿时气势一馁,我乘势而起,迫声问道:“你又隐瞒了我多少事?又背着我筹划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