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您高抬贵手。”
紫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始终维持着仿佛万般不在意的冷漠,佯作惊奇道:“你们不是一直口口声声地说,对先帝有多么多么忠心,现在让你们去追随先帝,为什么就都不愿意了?”
她说着,漫意地抬手指着其中的一名女子,笑道:“你不是说要用余生服侍哀家么?这份心意真难得,但哀家身边自有服侍的人,倒是先帝孤零零地一人去了,身边最缺的就是个知心体贴的人,你既然有这份心,倒不如去服侍先帝,岂不是更好。”
紫嫣漫不经心地说着,底下跪着的那帮嫔妃,却是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女子们柔弱的娇躯颤抖着匍匐在雪地上,身上的索衣像是覆在地上一大片晦暗的雪花。
紫嫣幽微地叹了口气,说道:“裒家并非要将你们逼上死路,你们以前为了名分而费尽心机,争来夺去,从黑发斗到白头都没有结果。但哀家今日就成全你们,你们之中无论是谁,只要能为先帝殉葬,哀家就立刻追封她为太妃,给她上尊号,而且还会厚待她的族人,赐她满门的荣耀。”
此言一出,诸位嫔妃愈加惊愕不已。
紫嫣挑唇一笑,十分满意她的话所造成的效果,她似乎是早有准备,轻轻击了两下掌后,就有侍女用红漆术盘端着华丽贵重的衣冠上来,看样子应是宫中贵淑德贤四妃的礼服鸾冠,镶金缕银,嵌珠佩宝,极尽奢华之能事,侍女一共四人,依次排开站在紫嫣的身后。
“为什么都不说话了?难道哀家的赏赐还不够丰厚么?”紫嫣的目光缓缓地从四妃的礼服鸾冠上划过,眼角的锋芒暂时收敛,她娓娓道来:“谁第一个为先帝殉葬,哀家就追封她为贵太妃,第二个哀家追封她为淑太妃,第三个德太妃,第四个贤太妃……”
在皇宫中,除却皇后和皇贵妃,就要数贵淑德贤四妃的地位最尊贵,奕槿的后宫中未封过四妃,但这份显赫与荣誉,对宫中的女子而言无疑是无法抵挡的诱l惑,但是这是追封,而不是册封,获得这份显赫与荣誉,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很多人最终还是缄默了。
“要知道你们在宫中争得头破血流,甚至赔上性命,都不见得能爬到四妃的位置,现在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你们为什么不要呢?”紫嫣淡蹙眉心,她柔魅的声音中透出一种难言的蛊惑,“哀家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们要是错过了今日,以后就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雪后初霁的冬日,疏散的远云倚着一带高耸的宫墙,阳光很淡,也没有热度,仿佛只足够照亮周围的一圈天空。在一派静谧冷清之下,却是暗藏着任谁也不敢直视的肃杀。
这时,一只白暂细瘦的手臂,怯生生地在人群中举了起来,轻如蚊虫地道:“臣妾愿意。”
“真是有勇气。”紫嫣似是赞许地笑道,侧首示意身后的一名侍女将贵太妃的衣冠拿给那人。
我看那个出声的女子面相陌生,容色平平不怎么起眼。我的身边有极会察颜观色的侍女,即刻覆在我耳边答道:“回太后的话,那位主子是宫里的更衣,娘娘当中最末等的位阶,难怪太后您未看见过。”
紧接着,周围有窃窃的议论声响起,“她倒是难得,竟然不怕死。先帝爷根本不宠她,说不定连正眼都未看过她呢,何必巴巴地为先帝爷殉葬?”
“谁说不怕死,你瞧她手脚都抖得不成样子了,嘴上说愿意,心里不知道怕成什么样呢!”
“你没听见昭慧太后刚刚说了什么吗?只要殉葬就能追封四妃,那位更衣主子也不是真心要陪着先帝一起去,不过就是冲着追封罢了。死她一个人,不仅自己能当上贵太妃,身后家族也是满门荣耀。”
“说得对,她要从更衣的位置爬到贵妃,用上几辈子的时间都不够呢,现在能一步登天,有这样的好事为啥不紧紧抓住?虽说死丁,但她这辈子也值了。”
我微阖双眸,这一刻的心境无悲无喜,却无端地感到凄凉与怅然,紫嫣她究竟在做什么?历代宫中册封四妃向来谨慎,但是紫嫣却将其当成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什,可以任意赏赐。而且说到殉葬,历代来有妃子自愿为帝王殉葬,也有被迫殉葬。但旷古至今,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情况,谁能殉葬,谁就能追封四妃。这简直就像是一场买卖,紫嫣是高高在上的卖主,而那些匍匐在她脚下的人,能选择用自己的命来买太妃之位。
这样闹剧般的一幕,纵观历史,或许也就只有今日一次。
有了第一个人做榜样,紫接着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她们在宫中地位低微,就算活在人世也是当一个未亡人,人生已没有什么盼头,只能守着清苦孤寂的日子一直到老。倒不如索性豁出性命,为自己赢得一点儿身后的荣誉,也为自己的家族带来庇荫。
何其可怜,也何其可悲。
我上前走了一步,与紫嫣并肩而立。我深敛口气,将话清晰地送入每一人的耳中,面色端然地说道:“哀家口谕,尔等四人即日起,分别册封为贵淑德贤四太妃。你们听清楚,哀家说的是是册封,不是追封。”
眼前的情势陡然扭转,接过四妃衣冠的四人面面相觑,神色又惊又喜,简直难以置信。但看到我神色认真,唯唯诺诺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朝我磕头谢恩。
紫嫣冷哼一声,“姐姐,你做什么?”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又在做什么?”我回首看她,通身的气势与她分毫不让,“这里是皇宫大内,你这般恣意妄行,就算你不怕给自己留下心狠手辣的名声,也要为皓儿考虑。”
“是么?”紫嫣眸底透出寒意,不冷不热地道:“那么说来,还要多谢姐姐为我着想了。”
“先是在通明殿里砸了灵堂,后来又在这里逼人殉葬!”我不想跟紫嫣起冲突,到现在还是极力忍耐着她,于是放缓声息道:“紫嫣,你要闹也应该闹够了。”
紫嫣的面色如覆冷霜,说道:“姐姐就这样改了我先前说过的话,岂不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就在我与紫嫣尚在争执之时,一个细弱而轻颤的声音响起,“仔细想想,昭慧太后从慧妃做到紫慧夫人,再到太后之尊,应该说所受先帝的恩典最多。现在昭慧太后要我等殉葬,那么您自己?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时还是破不成句,像是用尽了身体里全部的勇气。众人“嗖嗖”地倒抽一口冷气,竟然有人胆敢在这时候,挑衅昭慧太后的威仪。
当场的所有目光在一瞬间,统统凝聚在一名体貌孤瘦的女子身上,她三十余岁的年纪,在后宫佳丽中并非姿容动人的女子,眉目依稀留着往日清秀的轮廓。当我看清楚她的面容时,心底升起小小的愕然,我认得她,她就是皇长子的生母良妃,江青衿。紫嫣细长的眉倏然一挑,无声无息地笑了出来,四周的人皆是看得心神悚然,紫嫣越是不发怒越是和颜悦色,在他们眼中才是最深不可测,最令人恐惧。
良妃扶着身后的柱子,仿佛只有这样拼命地抓紧一样能依靠的事物,才能让她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脸色干枯灰暗,如同一朵榨干了水分与色泽的花朵,在紫嫣两道威势赫赫的眼光逼迫之下,愈加透出一股子不堪一击的萎败。然而,她的身体像是有着一脉纤若游丝的力量,让她在独自面对,人人望面生畏的昭慧太后时能够维持着自身不被紫嫣强大的气势所压倒。
“那你说哀家应该怎么做,良妃娘娘?可是皓儿年仅六岁,身边到底少不了亲娘扶掖襄助。”紫嫣若无其事地笑着,仿佛仅是跟老友在闲闲地扯着家常,前一刻她还是谈笑风生,后一刻却是怫然作怒,掷地有声地逼问道:“难道你觉得哀家也应该殉葬!令新皇无母,令国无太后,江青衿你好大的胆子!你莫要倚仗若是皇长子生母,就以为哀家就不能动你!”
紫嫣声色惧厉,旁例之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昭麓太后的盛怒波及到自己。
江青衿一张脸惨白如斯,凹陷的眼睛黯淡如死鱼,削瘦的身躯眼看着随时就要倒下去,她的双唇剧烈地哆嗦着,咬紧牙关说道:“臣妾不才,但偶尔也看过几本史书,里面说曾有辽国的述律皇后断腕随葬……”
在场之人统统一片哗然,我当下亦是一惊,良妃口中的述律皇后名为月理朵,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皇后,据史书记载,辽太祖过世后,述律平以皇后身份称制,女人掌控政权,自然会引起诸多非义。当时就有兆思温等元勋重臣不服管制,为了巩固权力,述律皇后以“亲近臣子应追随侍奉太祖”为由,命令那些反对她的为太祖殉葬。几位权臣岂能束手待毙,兆思温就反驳她:“亲近之人莫过于太后,太后为何不以身殉?”
述律皇后流传于世就是她的狠,她当机立断,用金刀砍下自己的右手,放在太祖棺内,说道“儿女幼小不司离母,暂不能相从于地下,以手代之。”兆思温等权臣看得心神大骇,逼不得已只得全部为太祖殉葬。
我想江青衿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史实,其实胤朝现在的情势与辽国有些相似,都是先帝驾崩,留下尚年幼的其子。我再细细思索着一番,不禁暗叹江青衿的勇气和机智。如果紫嫣非要逼着这些无辜之人殉葬,那么她纵然有幼子要照拂,也要效法述律皇后砍断自己的一只手臂,才能服众。如果紫嫣不肯伤残躯体,那么她就必须要放过后宫的妃嫔,不得再以死相逼。
江青衿虽然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但是仅凭着这一句话,却足以克制住气焰不司一世的昭慧太后。
“哈哈……”紫嫣闻言拂了两下掌,她笑了出来,茭意肆意张扬,如同尖锐的细锥利刺重重地打在耳膜上,“好一个平日里胆小怕事的良妃,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哀家原来还以为良妃娘娘是懦弱,没想到竟是大智若愚,居然也有这样牙口凌厉的时候!”江青衿脸色僵硬如石,任何的情绪,包括胆怯,畏惧,苦涩,释然全部冻结在一起,难以分辨紫嫣冷笑不止,厉声道:“良妃,哀家再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你不要倚仗着是皇长子生母就以为哀家不能动你!”
紫嫣刻意在“皇长子”三个字上加重了口气,每个人都昕得心胆凛冽,像是有一口寒气从脑门烈烈地灌进去,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紫嫣发出的最后警告,若是良妃还要这样不识抬举,不仅是她要死,还有她亲生的皇长子也是要受到牵累。江青衿身体内最后残余的力气棒干殆尽,她扶着柱子的手臂一抖,整个人踉跄地跌倒下去。
今日在场的嫔妃,没有一人敢去拂掖紫嫣的逆鳞,放眼看去也只有她一人敢。我心知她必是触怒了紫嫣,以紫嫣的性格,她是不会轻易放过冒犯她的人,何况当着众目睽暌,她若是让步,还何来的威仪,日后她还凭什么震慑六宫,降服天下。
我目光淡淡,看着狼狈地跌坐在雪地上的女子,我与江青衿并不算熟识,只是早年有过一些来往。但是看着她现在的样子,不由心生怜悯,算了罢,算了罢,都是可怜的人,她曾是奕槿东宫中的姬妾,后来在宫中十数年,她安安份份地,不争也不抢,因诞育皇长子而居妃位,但奕槿对其的恩宠可谓极其淡薄。
但不知道今日,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有勇气能对抗紫嫣的赫赫威势。是因为紫嫣肆意侮辱先帝,毁坏先帝灵堂?还是紫嫣妄自践踏后宫,滥封太妃之位?
“大局为重。”我默默地叹了口气,暗中死死地掐着紫嫣的手臂,极其郑重地说道:“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罢,她毕竟都是皇长子的母亲,你这样逼死了她,到底都是不太好的。”
颜倾天下怅望千秋一洒泪2
各地皇亲权贵为先帝丧仪陆续赶到帝都城。大体上来说,高舒皓登基为帝之事已成定局,但是由于新君过于年幼,正所谓“主少国疑”,故权贵朝臣有不少对此持有疑虑。先帝共有四子,皇长子高舒皠十三岁,高舒皤与高舒皓都是六岁,而幼子高舒缴年仅三岁。先帝因身受丹毒而离世,生前末确定东宫人选。照理来说,由一名接近成年的皇子继承帝位,最为合适,但是高舒皑单单有一个皇长子的身份,毕竟非是嫡子,况且背后没有势力支撑。而高舒皓所具备的最大优势,就是其母林紫嫣凭借手中的兵权,以及多年筹谋在皇宫朝廷布下的人脉与暗线,使胤朝的权力枢纽——帝都城全部纳入掌控之中。
关于轩彰先帝的猝然崩逝,皇宫对外界给出的解释是,灵犀夫人觊觎皇位,暗中勾结信王毒死先帝,逼宫夺位,但终因多行不义而被剿灭,证据确凿。尽管如此,这些毫无纰漏的说辞并不能完全服众,灵犀夫人生前的确集站兵力,并与昭慧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