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字一字读得极仔细,但声音平静得无丝毫感情,仿佛自己就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臣子的奏折中是求情,还是弹劾,与我统统都没有干系,而我仅是一个在读着奏折的人。
奕槿睁开眼睛,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我的脸,好像要从这一张波澜不惊的面皮下,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无数隐秘而微妙的情绪。
然而,我对这样犀利的目光,却是视若无睹。维持着脸上一脉宁静平和的神色,我不能有一丝欣喜,不能有一丝悲哀,不能有一丝怨怼。我片刻都不曾休息,一连读了数十本奏折,读到乏倦时,就连一丝的麻木和迟滞都不能有。
我知道奕槿正在看着我,任何浮现在我脸上的神色,哪怕一个摇曳的眼神,一处细微的蹙眉他都不会放过。
我将一本奏折放下,感到一阵疲累,眼前开始微微地发花,是心神长时紧绷而不堪重负的预兆但我咬咬牙,伸手去拿另一本宝蓝锦面的,翻开读道;“臣兵部尚书南霁云上言……”
刚刚读了一句,就被奕槿止住。他将我拉到身边,而我蹲下身,温驯地伏在他的膝上。他抚着我迤逦披散的长发,良久喃喃问道:“颜颜,你累吗?”
我的脸贴着他衣襟下摆,金黄和赤色的双股丝线挑绣成栩栩如生的龙纹,狰狞地像是要活过来,密密的金线蹭着脸颊,是极其粗糙的触感。我微翘的唇角扬起些许撒娇的意味,拖长声音道:“累,读了那么久都不歇歇,颜颜觉得舌头都干了。”
抬首触上他的眼,我眸底含着一点懵懂的神情,轻笑道:“但是槿操劳国事,日理万机。颜颜若是能为槿分忧,自然感到欣慰,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
奕槿久久地凝视着我,黑澈的瞳仁中映出一双倾世绝美的人影,仿佛还是当年十五、六岁时模样,纯粹清澈得未经历过尘世是非。
他似乎有一瞬的恍惚,最终疲惫地朝后靠在龙椅上,面有忿然地说道:“那帮臣子真是聒噪,但令朕想不到的是太后,太后在韶王府上言行委实过激,根本没将朕的颜面放在眼里,居然口口声声地搬出先帝来压制朕。朕知自阿九失踪后,太后虽未明言,但其对朕一直心存轻怨。至于韶王,分明是韶王自行不义,太后却认定是朕在挟私报复。朕与韶王,阿九为手足之亲,又俱是王氏的外孙。朕尚且厚待其余兄弟姊妹,难道会唯独为难了他们?”
我知道对于被太后胁迫之事,奕槿至今意气难平。对于端雩,奕槿确实是无心之失,但对韶王我心中无声无息地笑出来,他究竟是“大义灭亲”,还是“挟私报复”,就是他自己的心思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温言劝道:“皇上和太后毕竟是母子,纵有嫌隙,但到底不好伤了情份。”
我这话说得不轻不重,用“母子”二字含糊地带了过去。但阖宫谁不知,当今太后并非奕槿生母,宫中多年看似母慈子孝,说穿了都是表面文章,谁是真正的母,谁是真正的子。于奕槿而言,早年过世的温懿太后方是真正的母,而于太后而言,亲生骨肉的韶王方是真正的子。
“颜颜,你也在朕的面前说这么敷衍的话。”奕槿幽深的眸子看着我,略略自嘲道。
我正要辩驳,但奕槿随即话锋一转,容不得我插进话来,他已径直问道:“颜颜,朝臣的奏折你差不多都看过了,你说朕应该怎么做?”
我伏在他的膝盖上,听到这句话,整个身子被激得骤然一僵。我踌躇须臾,默然道:“槿自然有自己的主意,颜颜不会于此说半个字。”
“真的么?”奕槿问道,我当然明白奕槿绝不会满意我这样的回答,但这刻除此之外,我真的已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奕槿的目光在我周身逡巡,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之下,无形中却如同数万根银亮的钢针刺在身上。
我感到针针地发寒,就像浑身的毛孔部被细小的冰凌寒住了。奕槿爱了我那么多年,他爱得铭心刻骨,而我却迟迟不能回报给他同等的感情,不可原谅的是,我将感情给了别人,更不可原谅的是,这个别人居然还是他的亲弟弟。所以,他势必要从我身上百倍千倍地讨回出。他是在折磨我,太医日日来汇报韶王病情的时候,他要我在旁边听着朝臣的奏折凡是涉及韶王,他要我一本本地读给他听。我宁愿他像那日一样,怒极限极之后,狠狠地掴我一个巴掌。也好过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对心的折磨。
我素手托腮朝他嫣然一笑,从水意漾漾的眼波,到轻轻勾起的唇角,那笑意完美得没有一处破绽,葱玉般的纤纤指尖在他的龙袍百无聊赖地画着圈,柔柔地说道:“刚刚还问颜颜累不累,那槿忙了一日,可是累了?”
奕槿捉住我一只不安份的手,长臂一舒,已猛然将我抱起,他俯首深吻了我的眉心,“都忙完了。”他的声音低低地透着一股灼热的燥意,附在我的耳畔道:“你就是朕现在要忙的事。”
我娇嗔着横了他一眼,鬟角低垂,乌黑的发压着白暂的脸颊漫上珊瑚般的晕红,分外娇娆动人。我的双臂轻柔地拥住了他的脖了,朝奕槿的耳后温香地吐了口气,软软地说了几句,任由他抱着我朝寝股走去。
芙蓉暖帐无声勾落,烛影轻摇,薄香馥郁,自是一番春情燕婉,轻怜密爱。
直到耳侧拂过平匀的喘息声,身边的男人似乎睡着了。我感到心神疲惫,身体中像是藏着把琴,丝丝琴弦都绷得极紧,被一只手不叫地拨弄着,脑海中充斥着混乱而庞沛的杂音。我一直浑浑噩噩地闭着眼,却是一会都难以入睡。
我面向一侧躺着,睡梦中他的手臂依然圈住我的身体,和着些微汗意,彼此的肌肤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黏黏地,有些生腻。我尝试着动了下,他箍得极紧,我分毫都动弹不得。
这般静寂的夜,窗外的墨色荡不开,仿佛被凝胶住了。很多事浅浅地浮上心间,宛如一滴一滴落地的水珠,苍白地映着往日的影像,最终支离破碎地坠毁在地上。
我不敢去想,想得越多只会让自己越软弱。拥在胸前的半幅丝衾滑不溜手,几乎让我抓不住,除了身侧卧着的温热躯体,我什么都抓不住。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我迷糊地躺着,后颈印上一个微凉的吻,辗转着。我忽地一惊,身后传来奕槿的声音,“颜颜,你睡不着么?”
我思忖着要不要出声,奕槿将我的身子强行扳了过去,面朝着他,淡淡地重复一遍,“你一直睡不着罢,在想什么?”
我惺忪地微睁着眼,慵懒地躺在他的腋窝下,娇软道:“颜颜并没有想什么。”
奕槿顺势将我揽进怀中,薄唇抵着我的前额,轻呓道.“颜颜你说的不是真的。朕现在也分不清,你的那些话是真的,那些话是假的。”
我枕着他的臂弯,闻言微微一怔,正要说话,他湿热而强势的吻封住我的唇,从榻上半支起身,眼神缱绻地看着我,动情地呢喃着:“不要说,现在多好,我们又能像当年那样,只有我们,不存在任何旁人。其实不管如何,朕都希望我们能一直都这样。”
我仅是柔顺笑着,在他耳边轻言,“我们会一直都这样。”
他将脸都埋在我温软细香的脖颈间,满足而轻微地叹息着,他的手抚着我圆润的肩膀,顺着手臂一直滑到腕上,金镶玉的臂坏,赤金幽翠的颜色衬得肤色莹洁怜人,一截欺霜胜雪的皓腕,然而手腕内侧,却盘踞着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多年了还是触目惊心地存在着,就如同绝世上好的白瓷上唯一的瑕疵。
我腕上的伤疤,奕槿不是没见过。但这次,他深深地凝视着,如是出神了般,他的唇不由自主地,温柔地覆上那道痕迹。
“颜颜,如果可以,朕一定不会让这道疤出现。”他沉沉道,话语间迸发如的绵绵情意如一池破冰的春水。
我低婉道:“我相信的。”
“颜颜,如果没有和亲,如果朕没有放你远嫁,如果……”他的喉咙如被扼住,到这里就说不下去。
我倚着他,“我都知道的。”
“颜颜……”奕槿疯狂吻着那道疤,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尚来不及反应,他已将我猛地按住,开始愈加疯狂地吻着我。我骤然心生抵触,却还是默然承受着。
“你会忘了朕么?假使有一天你能离开朕了,你一定会根快地就忘掉朕罢。”他英挺的面容微微扭曲着,声音苦涩,甚至夹着一丝低呜,身为帝王的他此时竟是有几分孩童般的惊惶和失措,像是唯恐失去,他的手臂将我越缠越紧。
“咳咳……”这样巨大的力道对我几乎是毁灭性的,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窒息,在他松手后,方才呼吸一顺,道:“不会的,不会的。”
奕槿喟然叹道:“颜颜你一定会的,虽然你现在在朕身边……但是你的心中没有朕……朕明明知道,却舍不得将你推开。”
奕槿松开加在我身上的禁锢,但是他的手指依然摩挲着我腕上的伤疤,苦笑道:“当年割得那么深,这十余年来都不曾淡褪,怕是一辈子都消不掉了。但就因为这道疤,你不会忘记耶历赫,纵是你不爱他……”
他伏在我身边.手掌插进我的颈后,将我的头托起。他眸色遽然冷戾,阴寒如星,恨恨地叱道“你当然不会忘记奕析,他留给你的痕迹在心里,不是么?”
我霎时震住,这些日子来,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些事,假戏真做也好,真戏假做也好,但是当被挑破的之时,就算是**相亲的两人,也在遽然间陷进彼此难以面对的尴尬。他毕竟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当成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罢。
“颜颜……”他的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呜,眼中的戾气退去后,刚刚的惊惶失措又出现了,像是迷茫的孩童。时而低嚎着,如是受伤的野兽,四处寻求着发泄,他握紧一拳重重砸在黑檀术的床沿上,冲我吼道;“你晓得朕有多不甘心!明明是朕最先遇到你,凭什么在你生命中,最最无足轻重的男人是朕!”
我胆颤心惊地看着几近疯癫的他,往日的温雅和煦的风仪已是荡然无存,他现在的样子甚至不像一名帝王,而是被强烈的嫉妒和怨恨蒙蔽了心智的男人。
“高奕槿……”我看着他,几绺半湿的发丝黏着我侧脸。情急之下,我已顾不上礼仪,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却是无动于衷,用劲将我死死按住在榻上,不管我如何挣扎,就是摆脱不了他铁钳般的双手。
“颜颜,朕要你永远不能忘记朕!”他整个身躯都压在我的身上,唇急迫地吻着,灼烫而急促的气息喷上**而素白的肩膀,仿佛是某种兽类用湿凉的鼻尖触着他的猎物,朝着肩膀靠近锁骨的位置,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感到肩膀处传来尖锐的痛疼,脆弱的皮肉已被牙齿撕裂,血激涌出来。我痛得脸色发白,握拳使劲敲着他宽阔的背,但他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般岿然不动。
左半边肩膀痛得都要失去知觉了,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我,双眼迷离,唇间染着嫣红的血。我此时安静着,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不用看,我就知道左边肩膀定是被咬出两行鲜明的血印。
我朝奕槿虚浮地一笑,澹澹道:“怎么?留下你想要的印迹了么?”他当时留情,伤口不是很深,流出的血慢慢地凝结了。
他一愣,伸出手指来触碰我苍白的脸颊,眼底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所有的话化成一声绵长的叹息,说道:“颜颜,朕要你做朕的皇后。”
颜倾天下 天意从来高难问 3
一路兜兜转转,我最终还是当了奕槿的皇后。令人不由感慨,真是世事难料,当我身着正红色百凤礼服,极美而极贵重的衣裳,璨璨夺目的金线绣成长长的凤凰图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至群裾后摆,迤逦地散开银紫交织赤金的十二尾羽翎。以国母之尊,与奕槿携手同往太庙,在仪式繁复而冗长的封后典礼上,我隔着眼前的累累珠珞看去,他神色肃然,含着些微的满足和苦涩。
我黯然垂首,凤冠上的流苏如流水澹荡漾然,遮住我此时的表情,我懂得他的心思。满足,是因为能立我为后,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一直都是他的夙愿。而苦涩,是因为这眼前的全部,若是说穿了,不过就是来自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我接受皇后之位,而他对韶王网开一面,仅此而已。
在太庙举行封后大典,许是在短期内仓促筹措,致使中途出了不少变故,事情虽不大不小,但硬生生地将两个时辰的典礼拖到三个多时辰,最终由钦天监宣旨,亲赐皇后凤印后草草结束。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对于我的入主凤仪,皆是心存疑虑,封后典礼上多事不顺,对此更是有诸多不满和怨怼。想起上回提起立后之时